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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答案只有風(fēng)知道在線閱讀 - 第一節(jié)

第一節(jié)

    1

    “周末英國要放開英鎊了?!惫潘顾?勃蘭登伯格說“至今英鎊都只是在官方范圍內(nèi)交易,但這一界限早已跟英鎊的實(shí)際價值不合了,要加入歐共體了?,F(xiàn)在倫敦聰明地放開了英鎊,好在浮動中找到真正的價值,為加入歐共體打下一個有利的基礎(chǔ)。”

    “這是不是講,英鎊會貶值呢?”

    “當(dāng)然,”勃蘭登伯格說“而且我聽說是要貶百分之八。”

    “聽誰說?”

    “我有我的人?!?/br>
    “不,你到底從哪兒聽說這放開的事的?這種事一向都是在周末做,今天才星期五?!蔽艺f。這一天是一九七二年五月十二日,星期五,此刻是早晨九點(diǎn)剛過一會兒。杜塞爾多夫yin雨霏霏,勁風(fēng)颼颼。今天天氣晴朗不起來了,涼絲絲的,對這個季節(jié)來講幾乎太涼了。“既然他們周末放開英鎊,你怎么今天就知道了?”我問“這種事沒人事先知道?!?/br>
    “我知道?!辈m登伯格說“我對你講過,我在倫敦有人?!?/br>
    “那必定是非同尋常的人物?!?/br>
    “他們是非同尋常。花了我一大筆錢。但我必須知道它。我得什么都先于他人知道。公司會對我感恩戴德。你以為,我們在倫敦的分公司今天會干什么呀!不然我們的損失會有多大??!我可以為這信息支付三倍的錢。十倍的錢!無所謂。董事會里的人高興。”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家伙?!蔽艺f。

    “我知道?!辈m登伯格說,繼續(xù)咀嚼一支哈瓦那粗雪茄,那樣子令人倒胃。他只是中等身高,矮而敦實(shí),頭顱碩大,光禿禿的。這個頭架在他肩上,就像一顆色子,那么笨拙,那么肥寬。幾乎一點(diǎn)也看不到脖子。勃蘭登伯格顎骨厚大,鼻子rou嘟嘟的,小眼睛靈活狡黠。豬眼睛。他在辦公室里基本上不穿西服的上裝,襯衫袖子高高挽起。他愛穿彩色條紋的襯衫,尤其是紫色和綠色的,從來不穿白襯衫。他的領(lǐng)帶不時髦,皺巴巴的,有些甚至抽絲了。他不注重外表。他穿著同一件皺巴巴的休閑服跑來跑去,連續(xù)數(shù)星期不換。他的鞋也常是破破舊舊的。他吃起來像一頭豬??此燥埵且环N折磨。他大嚼大咽,碎片從他嘴里掉落。他舔個不停,舔臺布和餐巾布。他多數(shù)時候手指甲太長不干凈。他是我所認(rèn)識的最不修邊幅、最聰明的男人,六十一歲,未婚,他真是我們公司的無價之寶。

    勃蘭登伯格是損失保險部的負(fù)責(zé)人。環(huán)球保險公司大廈坐落在柏林大街上,他的辦公室在八樓。環(huán)球保險公司不是全世界最大的保險公司,但肯定是最大的幾家之一。我們保險一切,遍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生命、汽車、飛機(jī)、輪船、電影產(chǎn)品、地產(chǎn)、首飾、人、人的一部分、rufang、眼睛、女演員們的腿——沒有什么我們不保的東西。但還是有。對,有一次我驚愕地發(fā)現(xiàn),我們不保險男性生殖器。女性的生殖器官是保險的,但不保yin莖。當(dāng)然,我們對性無能提供保險,但不保險yin莖受到傷害或失去。這非常罕見。我到處打聽過,沒人能解釋。

    環(huán)球保險公司總公司在杜塞爾多夫,在比利時、英國、法國、荷蘭、奧地利、葡萄牙、瑞士和西班牙設(shè)有分公司,在澳大利亞、巴哈馬群島、巴西、哥斯達(dá)黎加、厄瓜多爾、薩爾瓦多、危地馬拉、洪都拉斯、日本、哥倫比亞、墨西哥、新西蘭、尼加拉瓜、巴拿馬、巴拉圭、秘魯、烏拉圭、美國和委內(nèi)瑞拉設(shè)有辦事處。根據(jù)它最近一次公布的賬目,資產(chǎn)負(fù)債表總計為一百二十億馬克,擁有三億馬克的資產(chǎn)和儲備。杜塞爾多夫總公司有員工兩千五百名左右。全世界有三萬人為環(huán)球保險公司工作。十九年來我一直在損失保險部工作。

    損失保險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部門之一。邋遢的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他跟我一樣,職業(yè)上是個律師。他是公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如果發(fā)生了一例損害案,只要它略有一點(diǎn)諱莫如深,勃蘭登伯格就會插手。此人嗅覺靈敏。他頂風(fēng)一百米就能嗅出是否有什么不對頭,是否散發(fā)出欺騙或罪行的濁氣。他是環(huán)球保險公司里最不信任、最多疑的人。他什么也不信,誰也不信。對于他來說,所有的人一開始都是有罪的,除非他們能證明自己無辜?;蛘呤堑任覀冏C明出他們有罪。我們總共是四十多人,內(nèi)有律師、前警官,全都效勞于勃蘭登柏格。當(dāng)他那肥嘟嘟的鼻子作癢,他嗅出了蹊蹺時,他就將他們派出去。他喜歡人家叫他“血犬”他對這種表達(dá)感到驕傲。多年來,他的懷疑給環(huán)球保險公司節(jié)約了一大筆錢。雖然收入豐厚,這個未婚男人卻像個流浪漢似的,住在一家小旅館里。他一生都住在旅館里,憎恨那種有自己的住處或干脆有一幢自己的房子的想法。他對爆玉米花有著無法遏止的嗜欲。他總是隨身帶著滿滿的袋子。一袋袋堆在辦公桌上。勃蘭登伯格不停地大聲咀嚼。他所坐所站的地方都落滿了碎屑。他每天抽十到十五支哈瓦那雪茄,厲害的家伙。他憎恨每一種形式的rou體努力。十分鐘的路程他也會叫車。他沒有女友,沒有愛好,只有他的職業(yè)——日日夜夜。有無數(shù)次,他一大早就打電話把我從床上叫醒,讓我去他的辦公室,談一樁案子。這人似乎不需要睡眠。早晨八點(diǎn)鐘他就坐在他的辦公桌旁,它看上去跟他本人一樣令人倒胃,被爆玉米花弄得亂糟糟的,上面鋪滿紙張,紙張上散著煙屑和茶漬。子夜之前這人從不回家。除非例外,最早也要到子夜。這就是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

    “誰要是現(xiàn)在有很多錢,就可以炒英鎊獲得厚利?!卞邋莨聿m登伯格說。煙灰落到他的領(lǐng)帶上,他一點(diǎn)也沒覺察。他的下巴上粘著一塊早餐時的紅果醬。

    “你不是有很多錢嗎?”我說。

    “我是個窮人?!彼f。這是他的一貫伎倆。他沒完沒了地哭窮,這個家伙,就我所知,他的月收入為一萬八千馬克。他拿錢干什么了,我從沒問出來過?!傲硗?,正經(jīng)人不干這種事?!彼呎f邊剔牙縫。

    “可是公司做?!?/br>
    “那當(dāng)然。”他說,說完就不出聲了,怏怏不樂地盯著剔牙的成果,又咬嚼他的哈瓦那雪茄。這持續(xù)了也許兩分鐘。

    “聽我說,”我說“是你讓人叫我來的。你說是一件要緊事,現(xiàn)在別睡著了。也許你該講講那件要緊事?lián)Q換口味吧。”

    他將手指上的東西彈進(jìn)房間,抬頭望著我,嘴里咬著雪茄說:

    “赫伯特-赫爾曼死了?!?/br>
    “不可能!”我說。

    “就是死了?!彼f。

    “可他還十分健康?!?/br>
    “他是十分健康地死去的,只是非常突兀?!?/br>
    “事故?”

    “也許吧,”勃蘭登伯格懶洋洋地說“也許不是?!?/br>
    “見鬼,古斯塔夫,講吧!別讓我發(fā)瘋!”我找香煙。當(dāng)我點(diǎn)著一支時,他有點(diǎn)興奮起來。

    “也許是自殺?!彼f,將一大把爆玉米花扔進(jìn)嘴里。其中有幾粒又掉了出來,因?yàn)樗v話時嘴里總是包得滿滿的?!耙悄菢泳秃昧?,自殺。這將是最理想的。那我們就不必付錢了?!?/br>
    “誰付?”

    “算在‘月華’的損失費(fèi)上?!?/br>
    “誰是‘月華’?”

    “這是他的游艇。”古斯塔夫說“在我們這兒上了保險?!?/br>
    “多高?”

    “一千五百萬?!?/br>
    “好極了,”我說“太好了?!?/br>
    “保的是船上起火、浪中沉沒、各種損壞,包括形形式式的爆炸、海盜、觸礁、撞船,各種形式的破壞或外來損害。只是沒有保自毀。只是沒保赫爾曼先生自己跟他的‘月華’一起升天?!?/br>
    “啊哈?!蔽艺f。

    “是的,”他說“這沒有?!彼匦聫男〈永飳⒈衩谆ǖ乖谒氖稚稀澳阋惨c(diǎn)兒嗎?”

    “不,謝謝。這么說那游艇毀掉了?”

    “全毀了。他在艇上?!惫潘顾蚣?xì)嚼慢咽,然后又吸雪茄“他從戛納起航,上面還有其他人??偣彩齻€人。七名船上員工,赫爾曼,兩對夫妻,另外還有一個人。它從科西嘉返回。昨天上午發(fā)生的,在戛納和科西嘉之間爆炸了。我跟戛納負(fù)責(zé)這種事的部門通過電話了。當(dāng)這個消息通過德國新聞社傳來時,我還在,是凌晨一點(diǎn)鐘左右。昨天是基督升天節(jié)。赫爾曼給自己找了這么一個合適的日子升到那天上去。游客來來往往?!?/br>
    在低一層樓的新聞中心有德國新聞社和另一家國際聯(lián)合新聞社的電傳打字機(jī)。我們是這兩家新聞社的長期用戶。

    “戛納的水上警察有個很長的名字,”他望著一張臟兮兮的紙條“‘戛納下城區(qū)地中海海軍水上事務(wù)部’。在舊碼頭,總部在尼斯。但是下城區(qū)調(diào)查此案。你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對不對?”

    “對。”我說,我也能流利地講英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

    “我的法語糟透了。但是,我至少聽懂了:上司去美國旅行了,他們稱他為‘行政負(fù)責(zé)人’。他的代理跟一大群人趕到了出事地點(diǎn)。他叫路易-拉克洛斯。后來我又打了一次電話。那必定是一次威力無比的爆炸。船體碎片飛出去數(shù)百米遠(yuǎn)。只找到了一些頭顱、腿、胳膊和手指。漁民們把它們從水里釣了上來。是啊,基督升天?!?/br>
    “赫爾曼是不是擁有聯(lián)邦共和國最大的私人銀行?”我問。

    “肯定是最大的之一。這人心地善良,處事穩(wěn)重。也許,或許也不是。”

    “此話怎講?”

    “英鎊放開,羅伯特。因此我就由此著手了。我在法蘭克福也打聽到了一點(diǎn)消息。在銀行家圈子里,讓人到處打聽。這些該死的銀行家比任何該死的牡蠣還嘴緊。但有一件事我還是打聽出來了:幾天以來,赫爾曼魂不守舍。一個幽靈,有一個人講。上星期,星期三,他突然飛去了戛納,據(jù)說看上去像死神一樣。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令他如此惴惴不安?!?/br>
    “什么事?你是說,他也得知了英鎊放開的事?”

    “他知道也許不知道。但通過無休止的罷工和發(fā)生的一切,他能算計到。也許他算計錯了。也許他害怕,如果英鎊現(xiàn)在貶值,會輸?shù)妙^破血流?!?/br>
    “赫爾曼這么一個人是不會這么輕易就輸?shù)摹!?/br>
    “你這么說!這可是我們這里可以炫耀的人物,聯(lián)邦共和國銀行家的佼佼者,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搶眼人物。”這是對的。赫伯特-赫爾曼在國際上享有模范銀行家的一流聲譽(yù)?!昂冒?,要是他拿英鎊做了一樁骯臟交易呢?別這么看著我!他們?nèi)几审a臟事。有些人,像赫爾曼,只不過沒讓逮住而已。現(xiàn)在也許是逮住他了。他玷污了他的馬甲,那美麗的白馬甲?!惫潘顾蛑v話時噴出的爆米花弄臟了他的衣服。他弄臟了他的紫色和橙色條紋的難看的襯衫。“那就意味著他完了,是不是?”

    “嗯?!薄皠e‘嗯’。他完了,對極了!這人神經(jīng)過敏,講話結(jié)巴,好頭暈,飛走前處于一種極度的不安狀態(tài)。”

    “這你是從哪兒知道的?”

    “你以為我昨天夜里睡大覺來著?你不清楚,小雇員們都能講什么,根本不必花太多的錢賄賂?!?/br>
    “可他在戛納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里有一幢房子,這你和我一樣知道。他的meimei常住在那里。那位鉆石希爾德。我牙齒間老是塞東西?!惫潘顾蛴謱⒁桓种干爝M(jìn)嘴里。我就著我的煙屁股重新點(diǎn)燃了一支。

    “他總不至于去他meimei那里痛哭一場吧?!蔽艺f“你老剔牙齒真令人惡心?!?/br>
    “是嗎?那又怎樣?要是這樣的話,你別看好了。他去那里當(dāng)然不光是痛哭一場?!?/br>
    “那是為什么?”

    “我不清楚。我告訴你,這事情臭烘烘。我不僅僅是嗅到,我在尿里就感覺到?!?/br>
    “如果他想自殺,他會坐上他的游艇,駛往科西嘉,帶上客人——一起去死嗎?”

    “正因?yàn)槿绱瞬挪幌袷亲詺ⅰ!?/br>
    “不顧廉恥?!?/br>
    “什么?”

    “自己想完蛋,卻讓其他十二人也一道跟著上大?!?/br>
    “哪位銀行家能靠廉恥做生意?另外,除了他之外,喪生的不是十二個人,而是十一個人。”

    “可你講過,船上有十三個人?!?/br>
    “我是講去的時候。返回時只有十二個人。”

    “那第十三個人在哪里呢?”

    “那第十三個是個女人?!?/br>
    “那女人在哪兒?”

    “留在了科西嘉?!惫潘顾蛟诩垙埨锓摇八绪鞝柗茓I。昂熱拉-黛爾菲婭?!?/br>
    “這位黛爾菲婭為何留在了科西嘉?”

    “我不清楚。我已經(jīng)全訂好了,飛機(jī)票,酒店房間。你住‘莊嚴(yán)’酒店。你在十四點(diǎn)三十分乘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jī)經(jīng)由巴黎,十七點(diǎn)四十五分你就到達(dá)尼斯了?!?/br>
    “要我”

    “你說說,你當(dāng)我是個傻瓜嗎?不然的話我干嗎要告訴你這些?當(dāng)然是要你去。你已經(jīng)跟船打過兩回交道。休息十四天可是足夠了。或者你想呆在你那甜蜜的小女人身旁?”

    他將那裝有飛機(jī)票的小簿子從辦公桌上推給我。所有這些預(yù)訂都是通過一家旅行社辦理的,環(huán)球保險公司從沒公開預(yù)訂過或者買過一張旅行票證。誰也用不著知道飛走、到達(dá)和住下來的那個人是誰。

    我說:“你跟我一樣清楚,我不可能獨(dú)自一個人調(diào)查此事?!?/br>
    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您瞧,在這種情況下,總有一位獨(dú)立的專家受警方委托開始偵查。一位保險公司代理人理所當(dāng)然可以跟著這位專家進(jìn)行他的調(diào)查。

    “法國人已經(jīng)安排了一位專家,前海軍軍官。你會認(rèn)識他的。你干嗎這么盯著我?”這位專橫的大胖子忽然狡猾起來了。他的豬眼睛瞇細(xì)了。我非常了解他。他就是這樣。“你是不想,還是不能,羅伯特?你無法對付嗎?這工作超出了你的能力嗎?你再也不能勝任了嗎?要我把你換去干內(nèi)勤嗎?或者你純粹是干膩了?你干這個已經(jīng)十九年。時間很長了。你若是干膩了,可以理解?!?/br>
    這我當(dāng)然不能容忍。我痛苦極了,強(qiáng)迫自己演戲。我佯裝吃驚地說:“不是,你瞧瞧,有效果了!”

    “呃?”古斯塔夫茫然地問。

    “我給了一位老巫師很多錢,讓他把你變成一只難看的癩蛤蟆。他果真做成了!”

    “哈,”古斯塔夫說“哈哈,不勞你費(fèi)心?!彼C地、假裝親熱地向我俯過身來,當(dāng)場報復(fù)了我,壓低聲音說“你看上去面無血色。你說說,羅伯特,你總不會是病了吧?”

    我的大腦里警鐘尖鳴。

    豬。豬玀。你控制著我,控制得緊緊的。你知道可以如何抓牢我。我四十八歲,是你的手下中最老的一位。我給你解決了許多案子,使得環(huán)球保險公司不必付錢。但是這不管用。付過我錢了。付了高薪,付了很高的薪水。但是我,尤其是最近,也弄糟了幾件案子。你說,豬玀。這里沒什么好弄糟的,我們只需要付錢就行了!可一旦發(fā)生了這種事,錯的就總是派出去的那個人,你這個倒霉鬼!

    “你要是真的感覺不太好,我當(dāng)然尊重,羅伯特。那我至少還可以派貝特朗或霍爾格去。你比這兩個人加起來都能干,因此我要你去??墒?,如果你講,你不能”

    “我能!”生存的恐懼在我心里躥升。貝特朗-霍爾格,所有的其他人。比我年輕,比我精力充沛。跟他們相比我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了。如果我真的承認(rèn)我多么不舒服,請求把此案交給其他人呢?古斯塔夫是我的朋友,他總這么講。我的好朋友,他強(qiáng)調(diào)說。好朋友,狗屁!我的好朋友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會冷冰冰地、無動于衷地給經(jīng)理室寫他的報告,建議把我解雇。

    那位顧問大夫呢?

    這席談話后我還得去找我們的顧問大夫。今天是每年的例行體檢日。幾個月以來,許多個月以來,這一體檢就令我惶惶不安。因?yàn)榇蠓虍?dāng)然會診斷出我怎么了。

    然后呢?然后呢?

    對此我苦思冥想了許久。只有一條出路:扯謊。全盤否認(rèn)。我是健康的。大夫完全誤解了他所發(fā)現(xiàn)的、必然會發(fā)現(xiàn)的癥狀。我沒有疼痛,壓根兒沒有,不!這是唯一的出路。這樣他們就不能拿我怎么樣?但愿不能,偉大的上帝。如果大夫還是堅(jiān)持他的觀點(diǎn),說我病了呢?如果他們盡管如此還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呢?

    這會讓古斯塔夫心碎,我想。這條狗,他拿他的手下像橙子似的榨。當(dāng)他們空了、壞了和擠光了之后,就把他們?nèi)拥?,扔掉,扔掉,只想甩掉他們?/br>
    “我沒病。”我說。

    “我很高興。真的,羅伯特,這讓我很高興。不管怎么說,你面色難看。你怎么了?不安?”

    我沉默。

    “家里的事?”

    “嗯。”“卡琳?”

    “嗯?!薄翱赵趺戳耍俊?/br>
    “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說“只不過是老一套?!?/br>
    2

    “今天夜里你又喊叫了。”我妻子說。

    “我夜夜喊叫?!蔽艺f。

    “但不像今夜這么高聲。”我妻子卡琳說“今天夜里是那么厲害,我都想過來喊醒你了,因?yàn)楣鼐S希夫婦肯定又聽到了。有可能連塔勒爾夫婦和諾特巴赫夫婦都聽到了?!边@是我們這幢樓里的鄰居,分別住在我們樓上和樓下。“這種喊叫令我毛骨悚然,你就不能理解嗎?”卡琳說。這是一個半小時前發(fā)生的事。我們坐在早飯桌旁,卡琳手拿一小塊面包,邊講邊涂黃油。她早飯吃得很多,喝濃咖啡。我啥都不吃,只喝茶?!疤膳铝耍?yàn)楣鼐S希夫人總是要我注意那些喊叫聲。她不停地問,你會不會是病了。早就沒有人相信噩夢了。他們?nèi)枷嘈?,你病得很重。在大腦里。哈特維希夫人昨天說,你得去看心理大夫。你以為我聽了會怎么想?”

    “是啊,這對你一定很嚴(yán)重。”我說,喝茶??諠M嘴含著食物說:“我也相信,你得去看看大夫。去看一位心理大夫。一個男人夜夜在睡眠中喊叫,整整兩年了,這不正常。哈特維希夫人說,這不正常。你出門在外也這樣嗎——在酒店里?”

    “我不清楚,”我說,點(diǎn)燃一支煙“我想不是吧?!?/br>
    “那就是說光是在我身邊,光是當(dāng)你在家時?!蔽移拮诱f。

    我一聲不吭。

    “我丈夫在我身邊喊叫。外出時,當(dāng)他把隨便一個婊子拉上床時,他從不喊叫。那就是我有錯了。我總是有錯。什么都是我錯。你這可憐的人兒。我會讓你進(jìn)瘋?cè)嗽?,是不是?跟我一起非??膳?,是嗎?我令你作嘔,對吧?說呀,說呀,說我令你作嘔?!?/br>
    我一聲不吭。

    “你還是膽小啊,”卡琳說“從事一種放蕩的職業(yè),滿世界游蕩,讓他的妻子數(shù)月之久獨(dú)守空房,回到家后,看都不看她,不再跟她說說話,也不聽她講話。你在聽我講嗎?”

    我一聲不吭。

    “你這頭豬,”卡琳說“十年之后你煩我了,是不是?什么叫十年以后?兩年來你沒再跟我睡過覺。外出或回家時,你不擁抱我。我想吻你時,你就把頭轉(zhuǎn)開。我的吻令你惡心。說呀,說它令你惡心?!?/br>
    我一聲不吭。

    “說啊,你這可憐的膽小鬼!”卡琳喊道。

    我一聲不吭。

    “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躲過去,可你搞錯了。上帝會懲罰你,是的,他會的?!彼@下講起話來又十分平靜了“你這禽獸。你這下流的禽獸,對,你就是這樣。外表上假裝殷勤。”卡琳說,敲破蛋頭“夫人們的情人。一個個都為你著迷了。您有個多么迷人的丈夫啊,盧卡斯夫人。上帝,您丈夫多可愛啊,盧卡斯夫人。哎呀,您一定很幸福,盧卡斯夫人。您丈夫的職業(yè)多么有趣啊。我怎么回答?是的,我幸福。他真的很迷人,我的丈夫。他有魅力,真的,令人難以置信的魅力。這些女人要是知道就好了!要是她們像我認(rèn)識你這樣認(rèn)識你就好了。沒有面具。真實(shí)的羅伯特-盧卡斯。你這個虐待狂。這個心靈虐待狂。這個一有可能就欺騙和傷害妻子的男人。但愿她們認(rèn)識到藏在你體內(nèi)的魔鬼。你聽見我講什么了嗎,羅伯特?”

    “是的?!蔽艺f。

    “光講是的,是的。別的就再也無話好講了?跟婊子們在一起你一定口若懸河。自打兩年來就什么也沒有了。沒有溫柔,沒有好話,沒有撫摸。當(dāng)我們結(jié)婚時,你還掙不到這么多時,你可不是這樣。那時候讓我迷戀上你,以你在床上的能干令我發(fā)瘋,以你那令人惡心的性倒錯。那時你能說會道。你多么能說會道啊。愛情!我的上帝,你那時是怎么愛我啊!”她拿勺挖蛋,嘮嘮叨叨。我已經(jīng)穿好衣服準(zhǔn)備走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晨服,金黃色的頭發(fā)上扎著一塊頭巾。好久以來,卡琳在家里一直穿晨服。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她臉孔漂亮,身材略顯豐滿,它曾經(jīng)非常刺激我。她的眼睛灰色,乜斜著,整張臉有些貓的樣子。鼻子嬌小,嘴也一樣,嘴唇紅艷艷的??彰济揲L,為此她非常驕傲。她的發(fā)型短短的,緊貼在頭上。她三十八歲,但是臉上沒有皺紋,一條也沒有,額頭上也沒有,笑的時候眼角也沒有。可是她很少笑,在我面前早就不笑了。常有人跟我講,卡琳那有點(diǎn)像布娃娃的俊臉上沒有一條皺紋。布娃娃也沒有皺紋??毡任夷贻p十歲,她花數(shù)小時化妝,往臉上搽膏脂,讓它變得更滑潤。她的一直這么年輕的臉和一直這么年輕的身體也非常叫她驕傲。她常去洗桑拿,一個按摩師每周來家里兩趟。

    這是一套非常漂亮的房子,在一幢非常安靜漂亮的大樓里,每層樓只有兩家租戶。實(shí)際上這房子給兩個人住太大了。里面有許多令我眷戀多年的東西,我曾經(jīng)喜歡過的東西。比如說我廣泛收藏的畫。那些珍貴的古董家具。那些大毯子。中國花瓶??蛷d里的威尼斯鏡子??蛷d里的壁爐。櫥柜里放著我從旅途中帶回家的許多珍稀物品。我收藏的唱片和音響設(shè)備。我的圖書室,里面的書墻直達(dá)到屋頂。我的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寫字臺。我的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精雕細(xì)刻的高靠背椅。寫字臺上的東西:石頭里的一只昆蟲,是在科孕發(fā)現(xiàn)的。幸運(yùn)神像,象牙雕刻,來自新加坡。一根曼德拉草,是在一座芬蘭的森林里找到的?;鹋旚敻浇窖罄锏囊恢回悮?。銀色的高燭臺。我們的美麗的英國餐具。我收藏的大量登喜路和薩維奈利煙斗?,F(xiàn)在我不再吸煙斗,只抽香煙了。安裝在一只柜子里的小酒吧。桌子上電話機(jī)旁的西西里亞的小馬。它是那么花花綠綠,那么嬌小,紅色的馬鬃,白色的絲繩,紫色的馬鞍,用作馬鬃和馬尾的絲絨,以及許多叮當(dāng)作響的小金屬片。它拉著一輛雙輪小車,這只玩具小馬

    我們的客廳非常大。有一塊地方高出兩級臺階。我們將高出的那一塊布置成了吃飯間。可折疊的桌子,椅子,罩著綠色和銀色的布套。桌子可坐十二個人。只有我們倆時,卡琳只擺一個角。我們總是在這里吃早飯。我也曾經(jīng)愛過這個早飯位置,像愛我家里的許多東西一樣?,F(xiàn)在我什么都不再喜歡了,一切我都無所謂了。只有我的象和那只西西里亞的小馬除外。我還喜歡這些東西。如果人家把它們從我身邊拿走,我不會長時間地為它們傷心。我傷心另外的事情。沒人能把這些東西從我身邊拿走??上А?/br>
    卡琳的晨服開口很大,rufang露出許多。她有漂亮的rufang,展服底下什么也沒穿。我是十四天前從香港回來的,離開了兩個月。卡琳雖有滿腹懷疑,但還是期待著溫柔的、小小的禮物,期待我講講我在香港辦的案子的情況。這是非常自然的,如果我給了她溫柔,帶了禮物,講得又多又長,這將是很自然的。但是我沒這么做。責(zé)任不在她,責(zé)任肯定在我。但我壓根兒無法做那些卡琳有權(quán)期待的東西。我太累了,筋疲力盡,全無所謂了。月復(fù)一月,益發(fā)惡化了。連講話都讓我費(fèi)勁。我完成我的使命回到家里時,總是疲憊不堪,累壞了。一切全是我的責(zé)任,一切。我想,卡琳使我抱歉。我真的對她感到抱歉。她說得對,我是個流氓,膽小鬼,弱智,是一頭豬。但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而這也就是好好地干我的工作。為此我需要付出我的全部的精力,我的理智和我的精明,我的勇氣和我的智慧。然后當(dāng)我回到家里時,就沒有什么留下給卡琳了。這一切我已經(jīng)經(jīng)常想到過,也想過得把這一切告訴卡琳。我總是想了又想,但是從不講出來。我連講這些都覺得太累了。這一切為什么會是這樣,這點(diǎn)我不想對她講,因?yàn)槲也灰?。決不。不要任何人的同情。尤其不要卡琳的。

    我突然覺察,她的唇在蠕動,她一直在講,但我再也聽不見她的話了。我剛剛想起香港的那一夜,那天夜里頭一回發(fā)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在子夜過去后很長時間,在“香港希爾頓”我的套房里

    3

    “噢!噢!我要死了!繼續(xù)!繼續(xù)來!好!現(xiàn)在!真舒服!我要瘋了!來了,來了,親愛的,你也來了,是的,我感覺到,你也來了它現(xiàn)在真厲害是的,是的,是的,來了!來了!”小個子女人在枕頭上將她的頭甩來甩去。我四個月沒碰女人了,非常沖動。我必須有個女人,迫切需要。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家“水上飯店”位于島上的銅鑼灣城區(qū)。這家漂浮的飯店看上去像美國的舊“花船”停泊在很多帆船前面。它們船幫挨船幫地擠在碼頭里??腿俗鍎澋胶@铩澊娜桥?。這家飯店名叫“海鮮館”周圍是人工水池,池里群魚游弋。你可以指給侍者看你想要哪一條,把那條魚從水里現(xiàn)捉出來烹制。

    我挑了一條,正在吃時,一位美若天仙、非常年輕的姑娘走到我桌前,問我,她可不可以陪陪我。我邀請她吃飯,后來請她喝飲料。“海鮮館”里食客如云,也有一大堆非常年輕的妓女。我的這一位說,她叫瀚園,翻譯過來就是“慷慨的花園”的意思。她的英語雖帶有濃重的口音,但是很流利。她全身上下都纖細(xì)窈窕,頭發(fā)烏黑,像這里的許多女孩一樣?!翱犊幕▓@”雙眼也動過手術(shù),好讓它們顯得像歐洲女人的眼睛。

    我在“海鮮館”里喝了許多。一位德國富商的妻子神秘地死去了。這位商人在我們公司給他的妻子買了一份人壽保險。妻子一死他就能得到兩百萬馬克,即使是自殺。然而那不是自殺,是謀殺,警方和我都掌握有證據(jù)。還不全。香港天氣燠熱,一年來我很難受得了熱?,F(xiàn)在,我汗淋淋地躺在瀚園身旁,呼吸仍很粗重,感覺到我的左腳在抽痛,不是太厲害。我是開著租用的汽車把瀚園帶來“希爾頓”的,它坐落在寬闊的女王中路上。我告訴那個夜班門衛(wèi),一個華人,說這是我的女秘書,我還有急事要口授。我認(rèn)識他,他叫齊默拉,戴一副眼鏡,鏡片很厚。他的右眼幾乎什么也看不見。他總是值夜班。

    “當(dāng)然了,先生?!饼R默拉笑笑說,收起了那張相當(dāng)大的票子“只是您別勞累過度了。您工作太多了?!币虼耍瑢㈠珗@帶進(jìn)我的房間一點(diǎn)也不困難。價錢我們事先就談妥了,我預(yù)先付了錢,瀚園表演得那么逼真,突然一點(diǎn)兒也不因?yàn)榭旄泻拓澙钒l(fā)狂了,而是愉快匆忙。她跑進(jìn)浴室,沖澡,一邊唱著歌。我躺在床上吸煙,感到自已被掏空、被欺騙了。每當(dāng)我找了女孩,事過之后,總是這樣。

    “慷慨的花園”回來了。她麻利地穿上衣服。瀚園今天夜里或許還有客人。我很高興她這么快就走。我得到了我的放松,現(xiàn)在幾乎再也見不得她、聽不得她了。我也淋浴,穿上衣服,接連吸了第二支和第三支煙。我吸煙很多,有時一天多達(dá)六十支。

    “請你送我下去,好嗎?我擔(dān)心,如果我單獨(dú)下去,門衛(wèi)會兇巴巴的?!卞珗@說。

    “我?guī)阆氯??!?/br>
    “你真可愛,我愛你?!卞珗@說。

    “我也愛你?!蔽艺f。愛情原來是個多么骯臟的詞啊,我想。啊哈,為什么骯臟?不比其他單詞更骯臟。一個沒有意義的單詞。瀚園一天講它多少回?她肯定還不足二十歲。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親愛的?”

    “我很快就要飛走了。”

    “可我想再見你!我必須再見你。我一直在‘海鮮館’。你會來接我的,是不是?”

    “是的?!蔽艺f。我肯定不會再去找她了。

    我們離開房間,從我住的十一樓坐電梯下到大廳,夜班門衛(wèi)齊默拉鞠躬,臉上堆著他那永恒的微笑。我跟瀚園來到女王中路上。這里的霓虹燈廣告還在閃爍,路上人很多,汽車一大溜一大溜地行駛在寬闊的街上。這個城市從不睡覺。

    “我可以叫輛出租車嗎?”瀚園問。我給了司機(jī)足夠的錢,對他講,無論這位夫人想要去哪里,就送她去哪兒。瀚園踮起腳尖,吻我。

    “你來‘海鮮館’,好不好?你真棒,是我有過的最棒的男人。你怎么也得來,我為你發(fā)狂?!?/br>
    “行,行?!蔽艺f。

    “你什么時候來?明天就來吧!明天,好不好?”

    “明天,行?!蔽艺f,把她推進(jìn)出租車的后座。我再也受不了她的-嗦了。我關(guān)上車門。出租車開走了。瀚園向我拋飛吻。

    最近以來我一直呼吸困難,不能做深呼吸。我決定,再散一會兒步。在香港,夜里也很熱,悶熱潮濕。我沿女王中路往下走,經(jīng)過豪華商店燈火通明、富麗堂皇的櫥窗。珠寶店。時裝沙龍。毛皮裝。皮裝。花店。然后是一家大銀行。像這里的所有銀行一樣,它大門前的臺階上站著兩位像巨人似的錫克族人。他們長著絡(luò)腮胡子,頭扎頭巾。這些印度人日日夜夜守衛(wèi)著香港的銀行。他們總是端著雙統(tǒng)槍,看上去可怕威嚴(yán)得很。

    在錫克族人之間,在通向銀行大門的臺階上,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國人。要么他是在睡覺,要么他死了。端著致命武器的錫克族人對他一點(diǎn)也不在意。他們呆呆地直視著燈光照耀的夜里。香港街頭躺著許多人。有些人是餓死了,或者虛弱得再也起不來。幾乎沒人在意他們。有時一輛救護(hù)車運(yùn)走他們,或者他們被警察驅(qū)逐,但這種事不經(jīng)常有。在群蠅飛來前,一切均屬正常。屆時,這么一堆rou就會迅速消失。

    我向這個中國人彎下身去。周圍還沒有蒼蠅。他在輕喘。這么說一切正常。我直起身,隨著這個動作,一陣劇痛掠過我的左胸側(cè)。那痛在左臂里擴(kuò)散開來,一直傳到手指。又疼了一回。這我已經(jīng)熟悉了。這疼痛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只不過從來沒有這么劇烈。某根肌rou,我想。我不會有心臟病,那位顧問大夫一年前做的心電圖檢查完全正常。也許是我對某種食物作出的不良反應(yīng)?;蚴且?yàn)檠谉?。有可能是我吸煙過多。我現(xiàn)在急著回“希爾頓”我走得很快,跟路人撞到一起了。我左腳疼得更厲害了,腳越來越沉重,我感到它是鉛做的。我掙扎著,沿女王中路一米米地走回酒店。左胸側(cè)的疼痛也越來越劇烈。我喘不過氣來。我緊挨著墻和櫥窗走,用手往前摸索,因?yàn)槲液ε碌?。“希爾頓”!“希爾頓”!讓我趕到“希爾頓”和我的房間吧,上帝。我越越趄趄。我不得不停下來??諝?、空氣!我透不過氣。我像一條魚那樣張大嘴吸氣。沒人注意我。霓虹廣告彩燈閃爍,變個不停。人們似乎也一下子動得很快了。只有我前進(jìn)得越來越慢?,F(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真正地拖著我的左腳了。

    沒什么,根本沒什么,我對自己說,這你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回了。你煙抽得太多,酒喝得太兇,那妓女剛剛累壞了你。傻瓜,太傻了。你應(yīng)該把她趕出去,呆在你的床上。

    女王中路2a號。

    也許只剩一百米了。對于我那是一百公里。在大廳里我真的腳步踉蹌了。齊默拉嚇了一跳,這回他不再微笑了。

    “您怎么了,盧卡斯先生?”

    “沒什么。我不太舒服。但我就會好的?!?/br>
    “您不大好,先生,您的嘴唇發(fā)紫。您病了,先生,我叫個大夫”

    “不!”我喊道,我一下子又能喊了“不要大夫!我禁止您叫大夫!”我不能要大夫。這沒什么。如果有什么的話,那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因?yàn)橐坏┯腥酥懒耍业墓揪蜁?,那么我會怎樣呢?“不要大夫,明白嗎?”我再一次嚷道?/br>
    “當(dāng)然明白,先生,如果您不想要的話。如果您非常肯定,一切都好的話。我我我送您上去。”

    他開電梯送我上去。我重重地靠在他身上。要是我隨身帶著藥就好了。往常我總是隨身帶在衣袋里。這回我把它放在房間里了。當(dāng)我們來到十一樓時,我相信,我再也無法呼吸了,壓根兒走不動了。走廊的地面似乎在我腳下?lián)u晃。齊默拉拖著我。我相當(dāng)高大,體重七十六公斤。那位小個子中國人很吃力。終于到我的房間門外了。他打開門,送我進(jìn)臥室。我倒在亂糟糟的床上,它還散發(fā)出瀚園的廉價香水的濁氣。齊默拉嚇壞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著我扯下領(lǐng)帶和解開襯衫領(lǐng)子。

    “我還是叫個大夫”

    “不要!”我吼道,他嚇了一跳“對不起。那邊的那只盒子,請您把它給我?!?/br>
    他拿給我,那是滿滿一盒硝酸甘油片劑。一年來,每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服用硝酸甘油。我在一次舞會上認(rèn)識了一位魁北克的汽車銷售商,他跟我有同樣的癥狀。他說硝酸甘油始終有效。從此以后我也服用它。當(dāng)我打開盒子時,我的手指抖得厲害。我把兩粒片劑倒在手心里,張開嘴,把片劑扔進(jìn)去,咬碎。真難吃。

    “現(xiàn)在您走吧,”我對齊默拉說“馬上就會好。過上幾分鐘,我知道。”

    “如果不”

    “您走吧!”

    “是,先生。當(dāng)然,先生。五分鐘以后我打電話來,看看您怎么樣了。無論如何我要這么做。這是我的義務(wù)?!?/br>
    “出去!”我喘息著說“您快走!”

    他走了,憂心忡忡,一臉嚴(yán)肅,連連地鞠躬。

    他走得剛好及時,因?yàn)榫o接著我一直在等待的癥狀就發(fā)生了。現(xiàn)在那巨大的鉗子來了。這是一只可怕的鉗子。它使我的心緊縮。緊,緊,越鉗越緊。

    “呃呃呃”那聽上去一定像是受酷刑虐待的痛苦萬分的呻吟。

    那鉗子收縮得越來越緊。我額上汗流如注。我撕開襯衫。我的身體彎成一座橋,落回到床上。汗從我的后頸、頭發(fā)根和全身淌出。

    “呃呃呃”毀滅,徹底的毀滅。這是我現(xiàn)在的感覺。我應(yīng)該被毀滅,現(xiàn)在,永遠(yuǎn)。害怕像一道大潮那樣在我體內(nèi)澎湃。怕得要命,我無法描述的害怕。這害怕我已經(jīng)是如此熟悉,近一年來我一直是懷著它生活,它總是宣告著我的死亡,但是從來沒有這么嚴(yán)重過,從來沒有過,沒有過。

    “噢”我聽到自己在呻吟。我的雙手在心臟上方抓著皮膚,冰冷的、汗?jié)竦碾p手抓著冰冷的汗?jié)竦钠つw?,F(xiàn)在左手像火燒火燎似的。就這樣繼續(xù)著,一直繼續(xù)下去。我被碾碎、擠壓、壓迫、窒息和毀滅,是的,是的,是的,被一位正義的天使毀滅,因?yàn)槲乙簧凶鲞^的各種邪惡。世界上所有人都做過的邪惡。難以忍受,恐怖萬分。我感到,我的眼睛從頭顱里鼓突出來。鉗子痛不欲生地鉗著我。我的頭歪向一側(cè)。讓我死吧,上帝,讓我死吧,我想。對這一切來說死亡是一種解脫。死亡,上帝,求你了,死亡。

    我沒死。害怕一下子退走了,毀滅感消失,鉗子松開了。我可以呼吸了,先是少量,逐漸增多,最終深呼吸,深深地呼吸。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我顫抖著坐到床沿上,發(fā)作結(jié)束了。我早就知道,它會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過去。我只需要少吸煙,該死的香煙。我胸口里的痛楚漸漸減弱,接著是胳膊里和手里的,隨后是左腳里的。我坐在床上,心想,很多跟我有相同職業(yè)的人都有這種癥狀。人們大概稱這為管理病吧。在我來說不僅僅因?yàn)橄銦?,還有我繁重的工作。還有家里的折磨。休假也無濟(jì)于事,沒有大夫能幫得了。一切都是純植物性的,這點(diǎn)我堅(jiān)信不疑。我得改變一切,全盤改變??稍趺锤??我常這么打算,可是我沒改過一點(diǎn)點(diǎn)。因?yàn)槲覂?nèi)心深處漠不關(guān)心,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多年來,無論什么事、什么人都無法再讓我開心,我不會讓任何人開心,肯定不會。

    我床邊的電話響起來。

    “我是夜班門衛(wèi),盧卡斯先生。您怎么樣了?”

    “很好,”我說,現(xiàn)在我又能呼吸,自由講話了“好極了。”

    “真的?當(dāng)真?”

    “當(dāng)真,”我說“我對您講過,齊默拉先生,一切都好了。”

    “這讓我很高興,先生。我放心了。我祝您過一個愉快的夜晚?!?/br>
    “謝謝?!蔽艺f完就掛斷了。兩分鐘后我睡著了,沒有夢,沉沉的。燈開著,我和衣而眠。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次日上午十點(diǎn)我才醒過來。窗簾拉上了,我看到電燈和我的皺巴巴的西服,撕破的襯衫,那盤硝酸甘油。這真他媽的是一種好藥,總管用。我拿起電話聽筒,要通樓層服務(wù)員,訂了早飯——只是兩大壺茶。掛斷之后,我很快點(diǎn)燃了這一天的第一支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