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議院以六十票對三十一票通過了租借法案。在美國人中間，很少人比帕格-亨利更熱切地注視著這場辯論。他坐在參議院來賓席上，由于大廳里傳音很差，他一只手半扣在耳朵上。這是他初次知道本國政府是怎樣工作的，他感到濃厚的興趣。他越來越欽佩弗蘭克林-羅斯福駕馭這套總是停蹄不前的馬車的本領(lǐng)。經(jīng)過幾個星期的辯論，投票本身卻一帆風(fēng)順。最后動人心弦的一舉是在擊敗一些詭計多端的修正案上。參議院以二比一的票數(shù)通過了租借法案，而全國和報界幾乎沒怎么注意。辯論本身已把他們膩煩得對這件事漠不關(guān)心了。

    然而帕格-亨利卻把這次投票看作是自從希特勒攻入波蘭以來一個關(guān)鍵性的世界事件。這里，在六十名上年紀(jì)的參議員的“贊成”聲中，潮流也許已開始逆轉(zhuǎn)了。總統(tǒng)終于遠(yuǎn)在人民還沒準(zhǔn)備好作戰(zhàn)之前就有了把美國置于戰(zhàn)時體制的手段。新建的工廠現(xiàn)在必須奮起制造租借法案項下的飛機大炮。到了一定時機就會武裝美國軍隊——而這事至今還只是停留在紙面上。

    同一天，他奉命飛往諾?？撕＼娷姼郏ハ蛩麖臎]見過的歐納斯特-金海軍中將（一個嚴(yán)峻的長官）報告。他的旗艦是“得克薩斯號”

    “得克薩斯號”是帕格生平第一次去報到的軍艦。那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不久，也是這樣三月里又潮濕又寒冷的一天，也在這同一個軍港，說不定還是同一個碼頭。如今“得克薩斯號”少了一座煙囪，桅檣也不再是籃形的，而已改成三腳形的了，和舊日的燒煤時代樣子大不相同。帕格還注意到主甲板上油漆過的地方和金屬部分都干凈整潔得象墓冢一般。浮橋上的哨兵和圍著老炮塔在干活的水兵，服裝都漿洗得象外科醫(yī)生。在通往司令室的四星門外，一個眼睛閃閃發(fā)光的水兵舉槍敬禮時，就象座鐘打點時那樣迅速利落。

    金坐在一張辦公桌后邊，藍(lán)色的袖子上直到肘部都綴著硬梆梆的金箍。這間樸素的辦公室里僅有的點綴是嵌著鏡框掛在艙壁上的一幅梅奧1海軍上將的照片。金長著一張瘦長、凹痕很深的紅臉，高顴骨，額頭窄而發(fā)亮，尖鼻子。他身后掛著一幅大西洋航路圖，一個角上寫著粗體黑字：大西洋艦隊——總司令。他示意叫維克多-亨利坐下，下巴往后傾了傾，打量了他一番。

    1梅奧（1856-1937），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美國海軍總司令。

    “昨天我接到海軍作戰(zhàn)部長的電話，”他用沙啞的聲音說“說是從美國總統(tǒng)那里直接派作戰(zhàn)計劃處的一個維克多-亨利上校來見我。”亨利點了點頭，就象他是個海軍少尉似的。沉默，只有通風(fēng)機在嗡嗡作響?！昂冒桑f說你要辦的事?！?/br>
    這位海軍上校就把弗蘭克林-羅斯福的意圖向金中將談了。海軍中將心神鎮(zhèn)定地吸著煙嘴里的紙煙，眼睛盯著亨利。然后，帕格又描述了他為執(zhí)行總統(tǒng)的意圖所想出的計劃。他談了六七分鐘。金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長臉上始終不動聲色，而且略有些將信將疑。

    “那么，上校，你準(zhǔn)備一手把美利堅合眾國卷進這場戰(zhàn)爭去嗎？”歐納斯特-金終于冷嘲熱諷地說了。“哦，這倒是個無名之輩流芳千古的好辦法！”

    “中將，總統(tǒng)的判斷是這次演習(xí)可以在不發(fā)生事故的情況下完成?！?/br>
    “你是這么說?？墒牵偈顾呐袛嗍д`了呢？假使一條德國潛艇朝你發(fā)射一枚魚雷，那你怎么辦？”

    “長官，要是朝咱們開火的話，我就建議還擊。那也不會就挑起戰(zhàn)爭，除非希特勒想打?！?/br>
    歐納斯特-金恨恨地點了點頭。“哼，反正咱們已經(jīng)參加進去了。哨子什么時候吹，怎么吹法，都無關(guān)緊要，日本人等什么時機對他們和德國人合適，就會進攻咱們。那多半是對咱們最不適宜的時候。我同意羅斯福先生的看法：目前很可能還不會發(fā)生?？墒悄阆氲搅搜惭笈灈]有？嘿，想過嗎？想過‘夏恩霍爾斯特號’和‘格奈斯瑙號’嗎？它們在過去一個月里，已經(jīng)擊沉十萬多噸啦。”

    “想過，長官。如果它們在附近的話，我希望卡塔林納巡邏轟炸機會警告我們，我們好躲開?！?/br>
    金中將說：“那可是個很大的海洋啊。空中巡邏很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它們。”

    “那么，中將，巡洋艦也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br>
    又停了一下，金好象把維克多-亨利當(dāng)作想買下的一只狗似的來回打量，然后拿起電話聽筒。

    “給我接布里斯托爾海軍少將亨利，你沒帶什么書面文件嗎？”

    “沒有，長官?！?/br>
    “好。從現(xiàn)在起，你一個字也不要再提總統(tǒng)?！?/br>
    “是，是，長官。”

    “喂，將軍，我現(xiàn)在派個人到你辦公室去”金朝桌子上的一張紙瞥了一眼“他是維克多-亨利上校，作戰(zhàn)計劃處的一個特別觀察員。亨利上校要去訪問‘迪斯朗八號’，布置突然演習(xí)、視察、調(diào)遣工作，試一試艦隊實戰(zhàn)準(zhǔn)備的程度。把他看作我的副參謀長，給他相應(yīng)的職權(quán)斷然執(zhí)行。一個小時之內(nèi)他就到你的辦公室去。謝謝?！?/br>
    金掛上電話。他那交叉著的瘦骨嶙峋的雙手放在平扁的肚皮上，凝視著維克多-亨利。他用正式的、低沉的語調(diào)說：“上校，我命令你把‘迪斯朗八號’組成一個反潛艇的屏護部隊，立即出海去舉行實地cao練演習(xí)。這包括把屏護部隊安排在你可能遇到的協(xié)同合作的運輸船周圍。自然，要避免對任何發(fā)現(xiàn)你們的敵艦進行挑釁。我命令你保持最高限度的機密，最低限度的文字記錄。因此，我只給你下口頭命令。你也要照樣行事?！?/br>
    “明白了，將軍。”

    一陣?yán)淅涞奈⑿κ箽W納斯特-金的一邊嘴巴動了動。然后他又恢復(fù)了平時的腔調(diào)?！巴耆窍购[，可故事應(yīng)該這樣編造。萬一出了事故，那就個個都得受絞刑。好，沒旁的話了?！?/br>
    即便在三月的北大西洋上，即便在一條驅(qū)逐艦里，即便在干著這樣奇特而又充滿風(fēng)險的差事，回到海上還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帕格整天在“普倫克特號”的艦橋上踱來踱去。他是個幸福的人，而且睡在船艙里，旁邊掛著航路圖。

    在晴朗的夜晚，不管寒風(fēng)多么凜冽，海上浪濤多么大，飯后他總獨自在天橋上待幾個小時。廣闊、黑暗的海洋，不斷流動著的純潔空氣，以及拱在他頭上的繁星，總使他覺得圣經(jīng)里所說的圣靈正在海面上徘徊。多年來，海上夜景所啟發(fā)的宗教上的敬畏之心甚至比童年所學(xué)的圣經(jīng)更使亨利上校堅持對上帝的信仰。他從沒對任何人談過這一點——連對老朋友中當(dāng)牧師的，他都沒談過；談了他會覺得不好意思，或者感到討厭，因為連那些人對上帝究竟認(rèn)真到怎樣程度他也沒把握。在這次航程中，維克多-亨利認(rèn)為萬能的主象往常一樣，始終存在于漆黑的、布滿繁星的宇宙中。它的存在是真實的，可喜的，只是令人不安地難以逆料。

    帕格正式的名義是這次“演習(xí)”的觀察員，他就嚴(yán)格按照這個身份行事。指揮工作就完全由驅(qū)逐艦屏護部隊的司令官負(fù)責(zé)。他只干預(yù)過一次。在紐芬蘭海面上會合后的第二天，在水平線上橫排著的一長列商船遇到一場暴風(fēng)雪。從哨崗下來的-望哨滿身掛著冰柱，幾乎動彈不了。在黑色巨浪的顛簸下，相隔一英里的運輸船都彼此望不見。在鋸齒形航線中，發(fā)生了幾次輕微碰撞船和險些撞船的事故，帕格接到報告之后，就把屏護部隊的鮑德溫司令官和英國方面的聯(lián)絡(luò)官找到他的艙房里。

    “我在計算，”他指著航路圖說，身子很難在轉(zhuǎn)椅上坐穩(wěn)?！币侵本€前進，咱們可以把航程縮短半天。自然，海洋里可能會有德國潛艇，可是也可能沒有。他們要是有意要突破十五條美國驅(qū)逐艦組成的屏護部隊，那么，有這樣七十一個慢慢爬行的巨大目標(biāo)，靠鋸齒形也不會有多大幫助。咱們干脆直奔貝克爾角，盡快把這個燙手的土豆交出去，再馬上開溜。”

    鮑德溫司令官抹了抹凍得硬梆梆的兜帽下邊紅眉毛上的雪，咧嘴笑了笑說：“上校，我同意?！?/br>
    煙鍋朝下吸著煙斗的英國信號官是個安詳?shù)陌珎€兒，剛從風(fēng)雪交加的艦橋上趕了來。帕格對他說：”給你們準(zhǔn)將打個旗號：停止鋸齒形航行?！?/br>
    “好的，好的，長官?！庇税训鹬鵁煻返淖彀兔蚓o了一點，作出高興的樣子。

    維克多-亨利和鮑德溫司令官每天都在艙房里用托盤吃早飯，研究著萬一遭到德國人進攻時的行動方案。參加屏護部隊的艦只每天早晨都舉行使帕格生氣的松松垮垮的戰(zhàn)斗演習(xí)，他很想接過來，把這些部隊好好cao練一番，但當(dāng)前最重要的還是使這次行動保持四平八穩(wěn)，所以他什么也沒做。第一批租借法案的護航船隊正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筆直向東破浪前進。船隊的一半航程都是在惡劣氣候的籠罩之下。遇到晴朗的白云和月光皎潔的夜晚，維克多-亨利總和衣醒在那里，成加侖地喝著咖啡，煙抽得嗓子都疼了。有時就坐在船長的椅子上打個盹。究竟是德國潛艇看見了船隊但由于有美國驅(qū)逐艦在前邊屏護而沒敢動手呢，還是船隊是在沒被發(fā)覺的情況下通過的，維克多-亨利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傊麄冊跊]有遇到任何風(fēng)險的情況下順利到達(dá)了貝克爾角——那是廣闊、空曠的海洋上經(jīng)緯度的一個交叉點。

    一輪孱弱無力的黃色太陽正在升起。船隊在到處漂著碎冰塊的荒涼黑色洋面上，在珍珠色的天空下，開始編成十英里見方的隊形，等待著英國人。維克多-亨利站在天橋上朝東凝望，希望“普倫克特號”上的領(lǐng)航員熟悉他的本行。從柏林回來以后，他從來沒這么暢快過。他讀了不少他那本出海時攜帶的、發(fā)了霉的莎士比亞全集，補辦了滿滿一匣子的公文，又睡得足足的，身子象過去那樣適應(yīng)著驅(qū)逐艦的搖蕩。過了三個小時，水平線上出現(xiàn)了首先到達(dá)的艦只，在正東方，是一條四個煙囪的老式美國軍艦。隨著形形色色的英國派來護航的驅(qū)逐艦、護衛(wèi)艦、克爾維特式輕巡航艦陸續(xù)跟上，領(lǐng)隊的軍艦就閃動起黃色的燈光。一個信號兵匆匆跑上天橋，遞上一張用鉛筆寫得很潦草的條子：“感謝美國人食櫥已光?！迸粮竦吐暤卣f：“給他回電：好好進餐，后邊還有簽上：胡巴德mama。1”

    1英國童話中，同情病弱的慈祥老嫗。最早見于十六世紀(jì)英國詩人斯賓塞的詩作中。

    咧嘴笑著的水兵說：“是，是，長官?！本袜忄忄獾嘏芟铝颂葑?。

    “作為一個觀察員，”帕格從天橋上對下邊艦橋上的鮑德溫司令官大聲嚷道“我很想觀察一下你們的信號組能多么快地掛起：‘航向掉頭，每小時三十二海里’的信號旗?！?/br>
    當(dāng)“普倫克特號”在諾?？塑姼弁？恳院?，維克多-亨利就直奔“得克薩斯號”上的司令室去了。金中將繃著消瘦、沙石色的法老般的臉，傾聽著他的報告，只在帕格提到驅(qū)逐艦動作松垮時才有些表情。這時，那張法老式的臉略微顯得更不愉快?！拔伊私馀炾犂飸?zhàn)備水平是很低的，也已經(jīng)制定了糾正的計劃?？墒牵闲?，總統(tǒng)是在什么基礎(chǔ)上挑選你去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的？”

    “長官，我還在德國當(dāng)海軍武官的時候，他碰巧派我去完成幾項保密性很高的任務(wù)。我料想這次的任務(wù)也屬于那一類吧?！?/br>
    “你回去還向他匯報嗎？”

    “是的，長官?！边@時中將走到一張世界地圖前面——那

    地圖代替了梅奧上將的照片，新掛在辦公桌對面的艙壁上——維克多-亨利馬上站起身來。

    “我想你在海上的時候已經(jīng)聽到新聞了吧？你可知道德國人對南斯拉夫發(fā)動了閃擊戰(zhàn)，一個星期就占領(lǐng)了它？希臘也投降了”中將用瘦指頭沿著亞得里亞海和地中海海岸新近用紅墨水憤怒地劃出的線劃了一道?！奥∶罓栠@小子又把英國人趕回埃及去了，還在集結(jié)軍隊準(zhǔn)備進攻蘇伊士運河。有一支龐大的英國軍隊給圍困在希臘，能象敦刻爾克那樣撤出來就算幸運了。阿拉伯人已經(jīng)起來要把英國人趕出中東，伊拉克人已經(jīng)命令他們撤出，請德國人進去。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是的，長官，這些消息我們大部分都聽到了。這幾個星期很糟糕?！?/br>
    “那要看你站在誰的立場。對德國人來說，這幾個星期可好得很。在一個月左右工夫，他們使世界均勢倒過來了。經(jīng)過考慮，我認(rèn)為這場戰(zhàn)爭差不多完了。這里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德國人一旦占領(lǐng)了運河，掌握了中東，封鎖了地中海，大英帝國的航線就切斷了。這盤棋就算輸定了。在希特勒和日本佬之間，整個亞洲已經(jīng)沒有軍事上站得住腳的力量了。印度和中國將要落到他們手里。”中將把他的瘦指頭橫劃過歐亞之間的大片土地?！皬陌蔡匦l(wèi)普到東京，從北極圈到赤道，都牢牢地在獨裁者的統(tǒng)治之下。你可曾聽說蘇聯(lián)已經(jīng)和日本佬訂了互不侵犯條約？”

    “沒有，長官。這個我漏掉了?！?/br>
    “哦，他們簽了個條約嗯，這是在兩個星期以前雙方同意暫時誰也不去動誰。這里的報紙沒怎么注意這件事。

    然而這是個可怕的消息。這么一來，日本的后方就保住了”他又朝西伯利亞指了指?！斑@樣就使他們騰出手來拾這些大寶石?！蹦侵槐┲嘟畹氖钟盅杆俚嘏驳侥线叄瑨哌^印度支那、東印度、馬來亞和菲律賓群島。手停了一下，然后一個僵直的指頭就滑到了夏威夷群島。

    金中將愁眉不展地把盯著地圖的目光又移到維克多-亨利身上，然后走回到他的辦公桌跟前。“如今，總統(tǒng)自然得做出政治上的判斷。他是一個杰出的政治家，又是個偉大的海軍總統(tǒng)。他的判斷也許是正確的，就是說，在政治上，他目前所能做到的只是擴大咱們的巡邏區(qū)域。也許在政治上，他得把‘巡邏’和‘護航’之間的界限明確下來。但是咱們一邊巡邏一邊把德國潛艇和襲擊商船的飛機的位置廣播出去，這和護航同樣是交戰(zhàn)行為，同樣屬于交戰(zhàn)性質(zhì)，只是軟弱無力，也收不到效果?？雌饋碛鴽]有足夠的船只來保持地中海的暢通，并切斷隆美爾這小子的供給線。如果咱們把護航工作接過來，他們也許還有打下去的可能?？偨y(tǒng)沒征詢我的意見。你似乎是他左右的人。也許你會遇到機會把我這些看法轉(zhuǎn)達(dá)一下?！睔W納斯特-金坐在那里，雙手交叉著放在辦公桌上，默默地望著上校有一分鐘之久。“也許碰巧那會成為你生平對美國安全作出的最大貢獻(xiàn)。”

    “亨利！嗨，亨利！”

    拜倫呻喚了一聲，身子挺直得象只伸懶腰的貓，睜開一只眼睛?？斔魃衔竞汀皊-45號”上的其他軍官都已看慣了亨利少尉這種大夢初醒的姿勢了。在他身子挺直以前，休想把他叫醒。有時候還得猛力搖撼他那軟綿綿的身子。

    “哦？”“你父親來啦?！?/br>
    “什么？”拜倫閃動著眼睛，用一只胳膊肘支撐著直起身來。他現(xiàn)在是睡三層床位的中鋪。“艇長，你是在哄我呢。我父親？”

    “他在軍官室里。來跟我們一塊兒談?wù)剢?？?/br>
    拜倫穿著內(nèi)衣，沒刮臉，渾身亂糟糟的，眨巴著眼睛，趔趔趄趄地走到小小的軍官室門口?！袄咸鞝?，你真的來啦！”

    “你的指揮官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我來了嗎！”維克多-亨利穿著筆挺整潔的藍(lán)色軍服，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朝他的兒子皺著眉。

    “這條艇上的人為了把我從鋪上趕下來，什么謊都撒得出來。他們都是些惡魔。”

    “大晌午的你干嗎躺在床上？”

    “我值了中班。請原諒我這樣打扮就出來了，長官。我馬上就來?！卑輦惡芸炀陀殖霈F(xiàn)了，穿上新漿洗的咔嘰制服，通身修飾了一番，臉也刮了。這回只有維克多-亨利一個人在那兒?！鞍パ剑?，見到你可高興啦?！?/br>
    “勃拉尼，中班也不是動什么大手術(shù)，用不著躺到床上去休息。”

    “長官，我一連兩個晚上都值了班?！彼o他父親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咖啡?！鞍?，這可真沒想到。mama說你漂在海上什么地方呢。爸，你離開作戰(zhàn)計劃處了嗎？”

    “沒有。這是個臨時任務(wù)。現(xiàn)在我要回到那個崗位上去啦。剛才我是到‘得克薩斯號’來訪問的。我在軍港登記冊上看到了‘s-45號’，我想就順便來瞧瞧吧?！本S克多-亨利端詳著他兒子消瘦的臉?！霸趺礃樱恳磺卸己脝?？”

    “啊，太好啦。艇上的人都是好樣兒的。艇長呱呱叫。副艇長也是這樣。我很愿意你見見他，埃斯特上尉。他是我結(jié)婚時的證婚人?！卑輦愡肿炻冻鏊歉庇肋h(yuǎn)能使帕格-亨利和其他大多數(shù)人喜愛的半憂郁、半逗趣的笑容?！拔液芨吲d見到你。我怪寂寞的?！?/br>
    “你妻子的情況怎么樣？她動身回國了嗎？”

    拜倫恍恍惚惚地瞥了他父親一眼，暗示著他對娜塔麗的怨意未消?？墒撬丝绦那楹芎茫陀H切地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們今天早晨才演習(xí)回來。管理員剛?cè)ト∴]件了?！?/br>
    帕格把杯子放下。“順便問你一聲，你們這條艇二十六號那天會在港里?？繂?？”

    “我可以去問清楚。干什么？”

    “沒什么大事。只不過，要是停在港里的話，要是你能請假在岸上過夜的話，白宮請你去赴一次宴會。”拜倫深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爸，你是在開玩笑吧?！?/br>
    “你母親和梅德琳也去。我想華倫大概不能從珍珠港飛回來。要是你在這兒的話，不妨一道去——將來可以說給你的兒女們聽聽。”

    “爸，咱們的地位究竟怎么樣？”

    維克多-亨利聳了聳肩膀?！班?，不過是小蘿卜頭。你母親還不知道這件事呢?！?/br>
    “還不知道！去白宮赴宴會！mama會高興得發(fā)瘋?！?/br>
    埃斯特上尉提著一籃子郵件，朝軍官室探了探頭。“勃拉尼，卡遜在浮橋那邊有你一大把信哩?！?/br>
    “嘿，真不賴。爸，這是我的副艇長，卡塔爾-埃斯特上尉。我馬上就回來?！卑輦愐涣餆煵灰娏?。

    埃斯特在軍官室的長窄桌旁坐下，用一把印度裁紙刀把那些信封打開，說：“對不起，長官，急件?！?/br>
    “盡管拆吧。”埃斯特拆信的時候，維克多-亨利仔細(xì)望著這個金黃頭發(fā)的軍官。人們有時候可以從一個年輕人擺弄文件或一本書的姿態(tài)來揣度他是個什么樣的軍官。這疊信埃斯特檢查得很快，這兒寫點什么，那兒做個記號?？磥硭懿诲e。他把籃子往旁邊一推，倒了杯咖啡，亨利抬起一只手表示謝絕以后，他自己就拿了。

    “上尉，你是勃拉尼結(jié)婚時的證婚人？”

    “是的，長官。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br>
    “勃拉尼干得怎么樣？”

    埃斯特回憶往事時的快樂笑容不見了。他的張大了的嘴巴馬上閉得嚴(yán)嚴(yán)的?！笆撬ぷ鞯那闆r嗎？”

    “對，請你照直說給我聽吧?！?/br>
    “哦，我們都喜歡他。勃拉尼身上有一種叫人喜歡的東西，這我想您是知道的。可是就潛艇來說您可別以為他干不好。他可以干好，可是他覺得犯不上。勃拉尼的表現(xiàn)只不過是勉強合格?！本S克多-亨利并不感到意外，然而這話還是刺疼了他。

    “從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可以看到日后的苗頭?！?/br>
    “在軍官資歷冊上，他是遠(yuǎn)遠(yuǎn)地落后了。長官，他對艇上的事兒是懂的。象機器、空氣壓縮系統(tǒng)、電池組什么的，他全懂。他在潛水的崗位上成績也不錯。他很會調(diào)整艇身，能把它保持在艇長所要求的深度上?？墒且惠喌桨磿r寫匯報，甚至寫航海日記，經(jīng)常查考潛艇的記錄和文件，查看艇上人員的訓(xùn)練冊——這些都是一個軍官的主要職務(wù)別提啦?！卑Ｋ固刂敝钡赝輦惖母赣H?！巴чL有時候談到要趕他上岸?！本S克多-亨利沮喪地說：“糟到這個程度了嗎？”

    “有些方面他可以說是個笨蛋。”

    “什么，笨蛋？”

    “嗯，比方說上星期吧，艇上忽然來了位檢查官。我們發(fā)射了這枚假魚雷，然后又浮到水面去把它收回來。我們好久沒演習(xí)這個回收動作了。那天海上風(fēng)浪很大，又下著雨，冷得要命。那個魚雷小分隊正在設(shè)法把它收回來。魚雷漂上漂下的，砰砰地來回撞著艇身。我們都搖晃得厲害，水兵們身上綁了救生索，在水里圍著它漂來漂去。他們搗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也沒鉤住那枚假魚雷。我當(dāng)時想準(zhǔn)會有人淹死或給壓扁了。檢查官累了，到下面去了。艇長大發(fā)了一通脾氣。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給雨淋得濕透了，凍得要命，一個個狼狽不堪。您知道，假彈頭里面是空的，那魚雷筆直地漂上漂下。勃拉尼是負(fù)責(zé)那個小分隊的軍官。他忽然抄起吊鉤來，把它插在他的救生索上。天哪，他居然跳到那枚假魚雷上了！他時間挑得真巧，看起來挺省事。他抓住不放。冰涼的浪頭就打在他身上，跨在那枚黃色的鋼質(zhì)的假彈頭上面，簡直就象在騎他媽的一匹烈馬似的。他掛上了吊鉤，可他自己給浪打下來了。唔，我們把他拖了上來，都半死了，然后又把魚雷拽上來。艇長給他喝了不少藥性的白蘭地。他睡了十八個小時，又好啦?！本S克多-亨利咳了一聲，說：“他這是瞎碰運氣。”

    “長官，我倒愿意他呆在我指揮的任何一條艇上，可是我估計得多費兩雙厚皮鞋——得不斷地踢他的屁股。”

    “上尉，到那時候讓我替你買一雙大皮靴?！迸粮裾f。

    “她懷孕啦！”拜倫一下子竄進這間小小的軍官室。他是攥住了門框才停住腳步的。“爸，娜塔麗懷孕了?！彼麚]動著那封撕開了的信?！霸趺礃?？嘿，‘夫人’，你怎么說？伙計，我真有說不出的感覺?！?/br>
    “真叫快！”埃斯特說?！澳阕詈孟敕ò涯隳莻€妞兒弄回國來，呃？上校，很高興見到您。對不起?！备蓖чL拿著他那只郵件籃子從桌子后邊溜出去了。

    “她有消息動身回國嗎？”維克多-亨利問。

    “她說萊斯里-斯魯特這回死死逼著領(lǐng)事館，她和杰斯特羅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上路了——嗯，也許已在路上了！她最好動了身，不然的話，爸，我會當(dāng)個逃兵去接她的。我的孩子得在美國國土上出生?！?/br>
    “這可是個大消息，勃拉尼，大消息，”維克多-亨利站起來，把手放在他兒子的肩上?！拔业萌ペs一架飛機。你去打聽清楚了二十六號的事，好嗎？然后告訴我?！?/br>
    “什么？噢，是的，”拜倫正用兩只拳頭支著下巴，坐在那里讀著一封寫得密密麻麻的航空信，臉上煥發(fā)著幸福。“那個宴會。是的，我會用電話什么的通知你的?！?/br>
    “我相信這趟演習(xí)之后，你一定有不少文字工作可做。你趕快做去吧，孩子?！?/br>
    “啊，當(dāng)然，”拜倫說?！霸僖姲?，爸?！?/br>
    “拜倫，我很高興聽到你妻子的消息?！?/br>
    拜倫又那么恍恍惚惚地瞥了他一眼，又那么用親切的語調(diào)說了聲“謝謝”

    羅達(dá)的心情非常煩亂。巴穆-柯比四月就從英國回來了，帕格還在海上。這一年櫻花開得特別早，他們開車象度蜜月似的到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的郊野去玩了四天，遍地都是芳香的花。羅達(dá)回到華盛頓之前，曾用極為肯定的語氣答應(yīng)和她丈夫離婚，然后跟柯比結(jié)婚。

    對羅達(dá)來說，在路旁小客棧的臥室里，在南國桃李花叢中散步時，作這樣的決定似乎是簡單、明確而且自然的?？墒呛髞砜卤扰d致勃勃地跑到丹佛去為他們倆的新生活布置那所古老的大房子，讓她獨自呆在那遍是亨利的照片和紀(jì)念物的家中，她心目中設(shè)想的景象又沒那么簡單了，它的光彩的一部分也開始黯淡下來。

    羅達(dá)的缺乏經(jīng)驗使她走入歧途。一場積累了二十五年的恩愛即便略有些變了味，一般說來也是不宜那么一筆勾銷的。同伴的浪漫，同樣的激情，甚至同樣的金錢是輕易找不回來的。算計精明的蕩婦往往是這樣來抉擇的。羅達(dá)的苦惱在于她自認(rèn)為還是個好女人，不幸她在丈夫之外又搞了一場大戀愛，因而破壞了她一切的道德準(zhǔn)則。在德國的時候，有一次她丈夫離家很長一個時期——她又正當(dāng)許多男女失足的那個年齡——她失足了，結(jié)果就越陷越深。那種急于對自己保持好的評價的愿望就更使她完全陷入混亂之中。

    她仍然喜歡——也許愛著——并且敬畏著帕格，然而他的事業(yè)日益使她感到失望。有一陣子，由于他那樣接近羅斯?？偨y(tǒng)，她曾希望他會搞出什么大名堂，可是那也始終沒有成為事實。她的一些朋友都在炫耀著她們的丈夫新接受的指揮職位：戰(zhàn)列艦、驅(qū)逐艦縱隊和巡洋艦。迪格-布朗、保羅-漢遜和哈利-華倫道夫之間的競爭在他們的夫人之間也一樣進行著。羅達(dá)-亨利正在變成這樣一個人的妻子——他二十多年來本來-直和跑在前頭的一些人并駕齊驅(qū)，如今卻淪于日暮途窮的境地了。帕格的官運顯然不佳。這是羅達(dá)最痛心不過的事。她一直希望他有朝一日至少當(dāng)上海軍作戰(zhàn)部副部長。最后她還是選中了他，而沒有嫁給那些后來當(dāng)上銀行董事長、鋼鐵公司總經(jīng)理或陸軍里的將軍（這些人不一定向她求過婚，不過如果她同他們訂過約會，接過吻，她就認(rèn)為本來有可能同他們結(jié)婚，而為了帕格的緣故放棄了）?，F(xiàn)在看來他連個海軍少將也未必當(dāng)?shù)蒙?！隨著他在海軍部的那個小房間里工作的每個月，那個有限的目標(biāo)也日益渺茫，而他的那些競爭者在海上指揮的資歷卻越來越老。羅達(dá)-亨利用這些念頭來促使自己下決心告訴帕格她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然而她并不是以歡快的心情來迎接這一時刻的。她左右搖擺，準(zhǔn)備隨時被推到任何一邊。

    帕格從護航旅行歸來時，她不在家。他沒從諾?？舜螂娫?，因為他知道她喜歡睡懶覺。他乘飛機回到華盛頓以后，發(fā)現(xiàn)家里空空蕩蕩的：廚子走了，羅達(dá)出去了，郵件堆滿了他一書桌，也沒有咖啡。他不能責(zé)怪誰，然而回到的家是冷清清的。

    在作戰(zhàn)計劃處的辦公室里，他偶然地碰上了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沒同勃納-沃克回英國。經(jīng)過甄別能擔(dān)任絕密工作的秘書是不多的，所以英國采購團暫時征用了她。帕米拉輕快、活潑，穿了那身黃綠色布上衣顯得很清新，沒有一點點戎裝味道。帕米拉用一種他在家里所沒找到的溫暖招呼他。他約她到海軍自動餐廳去吃午飯，在一刻鐘里匆匆忙忙地吃了夾餡面包、餡餅和咖啡。帕米拉談到勃納-沃克把她留下來使她多么不愉快?！拔以敢膺@個時期呆在國內(nèi)，”說著眼睛都有些潮潤了?！拔也⒉幌笥行┤四菢?，真的認(rèn)為英國已經(jīng)完蛋啦；然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腦子里是會閃現(xiàn)怎樣忍受德國軍人和街上換了招牌的畫面的。這是一種一陣陣地變得真實得可怕的噩夢。”她搖了搖頭，微笑著?！白匀唬@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刻。你這可憐蟲，氣色倒挺好。海上的生活顯然對你更合適。你象年輕了十歲。我希望你老這樣年輕下去，或者再回到海上去?！?/br>
    “哦，我也盡量散步，打網(wǎng)球，但是那和在海上究竟不一樣?！?/br>
    “自然不。”

    他問起又得到臺德-伽拉德的什么消息沒有，可是什么也沒有。他們隨隨便便地說了聲再見就分手了。這一天其余的時間里維克多-亨利整理著堆積成山的文件，感到暢快多了。

    家里，羅達(dá)穿了件鮮紅的衣裳，把飲料加上冰，干酪和脆餅干已準(zhǔn)備好了，在等著他。她的神態(tài)和言談使他感到有些異樣。她嘮嘮叨叨地談著房子的事。她急于談，又是那么滔滔不絕，一開頭他怎么也找不到機會告訴她白宮請客的事。那天剛過中午，她一看見帕格在梳妝臺上給她留的紙條，就同一個房產(chǎn)代理商跑出去了。她去看了三所。所有她抑制起來的犯罪感都集中在這個房子問題上，好象只要讓帕格相信她在不辭勞苦地找房子，她的罪行就可以掩蓋住了。這其實是說不通的。她正要把消息透露給他。她是憑著神經(jīng)性的本能來行事的?？吹脚粮窳柿什莶莸貙懙哪莻€簡短便條，就立即得到了信號：“他回來了，要把住關(guān)。”

    關(guān)于一所從未見過的房子的缺點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帕格當(dāng)然不感到興趣，但他還是勉強聽了下去。然后，羅達(dá)又談起那個痛心的問題——最近的升遷：那個糊涂蟲、色魔、酒鬼奇波-潘寧頓把“赫勒納號”弄到手了；還有，帕格可知道連皮爾-福萊都在珍珠港指揮上一個驅(qū)逐艦中隊了？帕格在羅達(dá)說個不停的時候插進一句話——這是晚飯桌上吃著rou的時候——告訴她關(guān)于總統(tǒng)的邀請。她驚奇得張大了嘴：“帕格！真的嗎？”她問了許多問題，大聲嚷著她在發(fā)愁穿什么衣裳好，并且?guī)е鴲阂獾臐M足說著當(dāng)安妮特-潘寧頓和苔米-福萊聽到了這件事的時候，她們會怎樣感覺。

    她這番表演太拙劣了。他正在看到她最壞的方面——比她最壞的表現(xiàn)還要壞，因為她的品德從來還沒這么低下過，盡管她仍然長得很漂亮，她的肌膚也還象以前那樣細(xì)嫩光滑。帕格發(fā)現(xiàn)他自己正在冷眼觀察他的妻子，就象在判斷職業(yè)上的事物似的。很少年過四十的妻子經(jīng)得起這么仔細(xì)觀察。

    那晚上，維克多-亨利從他所熟悉的跡象看出，羅達(dá)暫時還不歡迎他進她的寢室。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老早就認(rèn)為羅達(dá)有權(quán)利不時地在生理上或精神上發(fā)作這么一下，盡管對于在海上漂蕩了六個星期的帕格，這是太難堪了。他好久都沒睡著。他不斷地思考著在首都所發(fā)現(xiàn)的那種對戰(zhàn)爭漠不關(guān)心、得樂且樂的情緒，想到租借法案通過之后，美國總算對鏟除納粹主義也作了一點貢獻(xiàn)。似乎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實際上究竟生產(chǎn)了、并且用船運走了多少物資。作戰(zhàn)計劃處那邊的數(shù)字叫他大吃一驚?；ハ鄾_突的委員會和辦事處，互相矛盾的指令，陸軍航空兵團、海軍和陸軍互相重復(fù)的要求，而英國方面的需要壓倒了整個計劃。在一系列亂糟糟的驚人的會議、會談和油印文件中，租借法案陷于癱瘓了。

    他也不斷地在心里琢磨著他的妻子和那個英國姑娘有多么不同。最后，他爬了起來，把一杯烈性的威士忌象吞藥丸那么喝了下去。

    那個星期的下一半，希特勒的副元首，那個黑眉毛的狂熱的魯?shù)婪?赫斯忽然獨自飛到蘇格蘭，跳降落傘著陸，要求會見溫斯頓-丘吉爾。聽到發(fā)生這樣的事，帕格象大多數(shù)人一樣，也高興起來。有那么一兩天，德國好象要分裂。可是納粹立即宣布，赫斯是由于為國cao勞過度，以致神經(jīng)失常。英國人公開沒作什么表示。帕格從帕米拉那里聽說（她又是從大使館聽到的）赫斯事實上已經(jīng)瘋極了，他被關(guān)在療養(yǎng)院里，胡亂說著他的和平計劃。

    從戰(zhàn)爭消息看，德國確實沒有削弱的跡象。在希臘，他們抓到了大批大批的英國俘虜，奪取了堆積如山的軍火。在大西洋上，他們炸沉了大量的船只。他們從倫敦和利物浦上空丟下了比一九四年的閃擊戰(zhàn)中還要多的燃燒彈。他們包圍了托布魯克，還從英國地中海艦隊的頭上飛過，在克里特島發(fā)動了令人吃驚的空降入侵。在戰(zhàn)區(qū)的各個方面，他們都在這樣傾瀉著軍事活力，這種熔巖般泛濫著的暴力真是可怕。面對著這一切，維希的法國畏縮起來，正和納粹談判著一項把北非拱手交給他們的交易，說不定連法國的強大艦隊也要一并奉送呢。對那些盡力想使法國保守中立、不讓德國染指非洲的法屬達(dá)喀爾（它伸出在海面上、控制著整個大西洋）的美國外交官來說，真是碰了個鼻青臉腫。

    看來沒有力量能使納粹停下來。在克里特島上筑下深溝高壘、裝備精良的英軍宣稱在大量殺傷從天空來的入侵者，然而不管抓住降落傘背帶跳下來的是死是活，或者隨著滑翔機撞落在地上，大批的空降部隊還是來了。原來很富于自信的英國公報語氣變得越來越含糊。他們似乎已承認(rèn)德國人以難以置信的代價終于奪取了一個飛機場，后來又奪取了另一個。不久才明白，原來希特勒在克里特島干著一件嶄新的事：完全不憑海軍力量，光從空中名副其實地從英國海軍的虎口中奪取一個防御堅固的海島。這個消息對英國的威脅大極了。除了這個嚴(yán)重敗績本身之外，克里特島越發(fā)象是戰(zhàn)局收場的一次演習(xí)。

    可是美國仍舊無所作為。在作戰(zhàn)計劃處內(nèi)部，陸軍和海軍的分歧開始變得越來越大。維克多-亨利這一派主張立即在北非采取強有力的行動，以拯救英國：護航，占領(lǐng)冰島，盡一切力量輸送軍火。可是陸軍方面估計英國只有三個月就得垮臺，主張在巴西和亞速爾群島方面采取行動，預(yù)防納粹以達(dá)喀爾為據(jù)點侵入南大西洋?？偨y(tǒng)在這兩種計劃之間搖擺，舉棋不定。

    這時，傳來十分可怕的消息：德國一條新建造的軍艦“俾斯麥號”在格陵蘭海面上從十三海里以外用一陣排炮擊沉了英國強大的軍艦“胡德號”然后在北大西洋的濃霧中逃得無影無蹤！這下把全國從春意闌珊中震醒過來了。總統(tǒng)宣布將作一次重大的廣播演說，報紙和廣播中充滿了對這次演說的推測。他會不會宣布開始護航？他會不會要求國會宣戰(zhàn)？“俾斯麥號”這個銳不可當(dāng)?shù)膽?zhàn)績似乎表明，希特勒除了陸地和天空外，他也正在取得海洋的霸權(quán)。大西洋的實力均勢忽然起了明顯而可怕的變化。

    羅達(dá)對這個沉痛消息的反應(yīng)是以焦躁、瘋狂的心情大聲嘮叨著白宮會不會在她已經(jīng)普遍告訴了她所有的朋友之后，又取消這次晚宴的邀請。弗蘭克林-德-羅斯福多半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參戰(zhàn)了，他哪里還會去理會一次社交性的宴會——尤其請的又是象他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維克多-亨利為了得到些安寧，特別去問了下總統(tǒng)的海軍侍從：白宮的邀請沒有變動。

    “爸，你怎么看，英國軍艦會逮住‘俾斯麥號’嗎？”

    拜倫跨坐在澡盆邊上。他留意維克多-亨利刮臉的時候仍然喜歡把一條腿放在澡盆上。帕格的刮臉動作也沒有改，仍舊是依次刮雙頰、下巴和脖子，然后皺起眉頭以伸出上唇。拜倫小時候就無數(shù)次地象這樣坐在那里，和他爸說著話。

    “嗯，勃拉尼，他們宣稱‘威爾士親王號’在格陵蘭附近

    打傷了它的側(cè)翼?？墒堑聡撕苡袚p壞控制的本領(lǐng)。我到‘俾斯麥號’上去過。它是一個海上的鋼鐵蜂窩，要是被擊中了，他們多半把灌進水的部分封閉起來，然后關(guān)上燈往回跑。英國人正在傾全力搜索‘俾斯麥號’，什么護航、什么地中海，都顧不上了。他們知道‘俾斯麥號’在朝什么地方跑——往

    法國海岸，開足了馬力往那里溜。英國人也知道‘俾斯麥

    號’的最高速度。照理說，飛機應(yīng)該可以發(fā)現(xiàn)它，除非”他把刮臉刀在水里涮了涮，又甩一甩?！俺恰滤果溙枴緵]受到損傷，那樣的話，任何護航船隊碰上它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從它表現(xiàn)的火力控制來看，半小時之內(nèi)它足可以炸沉四十條船。”

    “我多么愿意參加這個搜索行動啊，”拜倫說。

    “你愿意嗎？”帕格用喜悅的眼色望了望他的兒子。當(dāng)拜倫看到他父親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卻看到兒子從一個蒼白、憂郁、瘦臉膛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個漂亮、六尺高、穿了藍(lán)色嵌金軍服的海軍少尉。帕格用濕手巾揩了揩臉?！皫c啦？咱們快點兒吧?！?/br>
    拜倫隨著他進了梳妝間?！皣啠?，你跟總統(tǒng)很接近，對嗎？”

    帕格扣著襯衣鈕扣說：“接近？據(jù)我看，誰也不真正跟羅斯福先生接近，也許除了這個哈利-霍普金斯?！?/br>
    拜倫蹲在一條板凳上，望著他父親穿衣服?！白蛱煳矣纸拥侥人悆煞庑?。她最后還是給卡住了?！迸粮裾驹谑釆y臺前面，朝鏡子皺著眉頭。“現(xiàn)在怎么辦？”

    “還是為了那件事，爸。還是關(guān)于她叔叔的父親在入美國籍問題上胡扯一氣，他的護照有效期得不到續(xù)簽。這個官員答應(yīng)給續(xù)簽，另外一個又刁難起來。這件事就這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br>
    “叫你的妻子回國，讓她叔叔在那里等待時機?！?/br>
    “爸，讓我把話說完吧，”拜倫揮起雙手?！氨緛硪磺卸及才藕昧?，他們甚至都買了船票。只是華盛頓的某種批準(zhǔn)手續(xù)始終也沒下來。娜塔麗只好又把船票賣掉了。爸，他們現(xiàn)在可給德國人包圍了。德國人在法國、南斯拉夫、希臘、北非——也可以說在整個意大利。他們是兩個猶太人?！?/br>
    “這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

    羅達(dá)在寢室里大聲嚷道：“帕格，你過來一下好嗎？我的神經(jīng)失常啦?！?/br>
    他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件緊身的藍(lán)色綢禮服，正對著一面全身的穿衣鏡凝視著自己，禮服背后敞著，露出內(nèi)衣和一大片玫瑰色肌膚?！疤嫖毅^上。瞧，我的肚子有多鼓，”她說?！斑@是怎么回事？這件討厭的衣服在鋪子里看的時候，一點也不象這樣啊。當(dāng)時好看得很呢?！?/br>
    “你的肚子不鼓，”盡管她背后的光線很暗，維克多-亨利還是想法替她把扣子鉤上了?！澳憧磥硎制??！?/br>
    “啊，帕格。哎喲，我鼓出了一尺。我就象懷了六個月的胎似的，樣子可真怕人。我使的還是我最緊的一根腰帶。哎，這可怎么好？”

    她丈夫把扣子鉤好以后，就走開了。羅達(dá)的樣子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她發(fā)出穿晚禮服時總要發(fā)出的聲音。她的感嘆和質(zhì)問都是故意夸張的，最好不去理會。

    拜倫仍舊蹲在那條板凳上?！鞍郑冶鞠胍苍S你可以向總統(tǒng)提提這件事?！本S克多-亨利的反應(yīng)快而干脆。“這個想法沒道理。”

    死寂的沉默。拜倫一下子坐在板凳上，雙肘支在膝上，兩只手緊緊攥在一起。兒子臉上露出的敵意——甚至近乎仇恨——使帕格感到震驚。

    “拜倫，我不認(rèn)為你妻子的叔叔在美國籍問題上的麻煩適宜于拿到美國總統(tǒng)面前去解決。事情就是這樣?！?/br>
    “噢，我知道你不肯管。你根本不高興我娶了個猶太人，你一直就是這樣。你也不在乎恕。譿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