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奎因

    “如果你和奇跡之物，還有奇跡一起長大，它們就只是你熟悉的世界的一部分?！贝骺怂箤χ蚨Z道。

    他們一起騎著耶倫在莊園中穿行。更準(zhǔn)確地說，是奎因騎著耶倫，戴克斯弓著背坐在她身后的馬背上，兜帽一直往下拉遮住了他的整張臉?？蛴幸环N感覺，在兜帽下面，他的雙眼依舊緊閉著，以免看到晴朗的天空。

    “他們花了好多年，在英格蘭穿行，孩子們覺得在背上背著整個實驗室是非常正常的?！贝骺怂够氐焦适律希浅］p柔地講述著，就像他告訴奎因的一樣，他不喜歡自己的聲音在露天中回響。

    “一個實驗室？”她問道。此前他說過“奇跡之物”，而一個實驗室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背包非常巨大，像登山家會背的那種一樣，”他解釋道，“在旅途開始前很久，他就開始籌劃這次旅程了——沒有告訴他的家人?！?/br>
    他們經(jīng)過了一堆又一堆燒焦的石頭和木材，這些一度是奎因和忍的小屋。公共牧場的草長到了胸膛的高度，高高的草莖擦過奎因垂在馬肚子兩側(cè)的小腿。

    “那個男人犯了一些錯誤，我不能假裝他沒有。他沒有想到自己會來到他最后來到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會花那么長時間?！贝骺怂共磺樵傅?、抱歉地說道，仿佛奎因可能會因為他所說的話而評判他一樣，“我們到哪兒了？我感覺到了青草?！?/br>
    “在草地上。你先前讓我找電器。在沒有被徹底毀掉的舊谷倉里可能會有些東西。”

    “在我們頭頂是，是開闊的天空嗎？不——不要告訴我?！贝骺怂拱涯X袋抵住胸膛，就像一只鳥藏到自己的羽毛中一樣。

    “這是你的經(jīng)歷嗎，戴克斯，還是其他人的故事？”

    “你覺得呢？”

    奎因的真實想法是，她得讓戴克斯一直說話，這樣他才能保持清醒。他們從隧道里出來，一來到現(xiàn)實世界中，戴克斯的精神就變得更加不穩(wěn)定了。他們在城堡的庭院中度過了一個相當(dāng)不舒服的夜晚，早上的時候，戴克斯一醒過來就要求奎因幫他收集電子設(shè)備。她同意了，因為有一個目標(biāo)似乎能讓他集中注意力，無論這個目標(biāo)有多么古怪。

    “這個故事是我在迷宮中的線索，奎拉，”他低聲說道，“當(dāng)我跟隨它的時候，我會記起其他東西?！?/br>
    “我也曾失去過記憶?！彼侣兜溃瑖L試另一種策略。

    “那你是怎么恢復(fù)記憶的呢？”

    “先是緩緩地恢復(fù)，……然后又很突然地恢復(fù)了?！?/br>
    戴克斯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呻吟：“如果一下子全都想起來，我可能會死掉。”

    “會嗎？還是會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沒錯，我不會死的?！彼赂业卣f道。

    奎因上一次在莊園里的時候，蘇格蘭的天氣還很冷。她離開多久了？幾個星期？幾個月？她沒有儀式劍，沒有交通工具，也不知道忍去了哪里。戴克斯擁有石質(zhì)圓盤，這是奎因找到忍的最佳機會——如果她能夠讓他保持清醒，并且清醒的時間長到足以幫助她也幫助他自己。

    “那個男人犯了一些錯誤？”在戴克斯陷入陰沉前奎因提示道。她帶著一絲友善的嘲弄問道，“他在這個關(guān)于行走的故事里，在他們走啊走啊走啊的時候犯了一些錯誤？他犯了哪種錯誤呢？”

    戴克斯輕輕地笑了，奎因很高興地知道，她成功地避免了他的憂郁?！澳闶菍Φ模彼姓J道，“這個故事里有太多走路的情節(jié)了。但是當(dāng)他們安營扎寨完畢的時候——??！——這就是一切發(fā)生的時候。他們的父親有一種打開行李取出整個實驗室的方法。首先，他搭起了一個頂棚，以便在它下面工作。然后，他會將他所有驚人的工具都鋪開……”

    奎因已經(jīng)有好幾分鐘沒注意聽戴克斯的話了，因為他們正路過工坊，有跡象表明，工坊里最近住過人。現(xiàn)在又是空無一人、冷冷清清的了，先前是初階裁決者和約翰住在這里嗎？在初階裁決者的教導(dǎo)下，約翰是什么樣子呢？她會讓他比和奎因在一起時更誠實嗎？

    “他的大兒子叫馬瑟斯，”當(dāng)奎因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在戴克斯身上時，他正講到這里，“在馬瑟斯四五歲的時候，他會看著父親將這

    些工具一字排開。然后他會去追趕松鼠，往溪流里扔石子——或者是扔石子打松鼠。他的小兒子，也就是馬瑟斯的小弟弟，卻喜歡靜靜地坐著，觀察他父親所做的每一件事。小兒子的名字叫戴斯蒙德，當(dāng)時只有兩歲，他踮著腳尖站著，眼睛只比工作臺邊緣高一點點。但他記住了所有的工具。有些工具又大又粗糙，比如鋸子、鶴嘴鋤，等等，它們變得越來越小，像珠寶匠人的工具一樣精細，更小型也更復(fù)雜?！?/br>
    他們正在靠近舊谷倉。在奎因的整個人生中，谷倉的后半部分一直是一片廢墟，但是現(xiàn)在，她看到谷倉的前面也洞開著，仿佛正面墻壁都被炸開了一樣。

    這一定是約翰干的，她想道，在他襲擊我們的時候。那是兩年前——只過了區(qū)區(qū)兩年——然而似乎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戴克斯繼續(xù)說著，奎因則試圖專心聽他的話，不過她的思緒總是悄悄溜回到兩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面對著約翰，忍救了她……忍讓自己陷入怎樣的境地了？

    “在小兒子學(xué)會準(zhǔn)確地說話之前，他就已經(jīng)知道所有一切的名稱了，”戴克斯說道。他頓了頓，又說道，“一個推拉器。”

    “什么？”奎因問道，思緒被他聲調(diào)的變化拉了回來。

    “一個推拉器，其中一個叫這個名字。”

    “其中一個男孩？”

    “不，其中一個奇跡之物。那個黑色的圓柱體?！?/br>
    先前他們將那三個用石頭和玻璃制成的奇跡之物留在了城堡的空地上，其中一個是長長的圓柱體，由黑色石頭制成，里面貫穿了黑色的玻璃。戴克斯顯然剛剛記起了它的名字——而且這是一個能引起人興趣的名字。

    “它有什么作用呢？”奎因問道，越過肩頭回頭看著他。

    這個問題是個錯誤。戴克斯吸了一口氣，猶豫了一下，然后失望地搖了搖頭：“當(dāng)我想留住記憶的時候，它溜走了?！?/br>
    從他垮下肩膀的樣子，她看出他清醒的神志也在逐漸消失，他又重新陷入瘋狂的絕望中去了。奎因通過問問題，讓戴克斯遠離神志不清的深淵：“那個小男孩呢？你剛剛正告訴我他有多么聰明。是哪種聰明呢？”

    “是每一種聰明?！贝骺怂沟驼Z道。然后每說一個字，他的情緒就提升一分，“有時候頂棚會被整個吹走，或者被一撕兩半——他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它封起來——或者充斥著令人炫目的光。有時候，每一根線都纖毫畢現(xiàn)，頂棚會在靜電中浮起來。在一半的時間里，工作室里充斥著彩虹般光色的火花?！?/br>
    “就像從意識擾亂器里發(fā)射出的火花一樣？”

    “是的，就像是那樣?！币魂囶澏兑u遍了戴克斯的全身。“意識擾亂器——我把這個名字也忘掉了。你知道，他不想制作這個東西的。他是被騙的?！?/br>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奎因問道，嚇了一跳。戴克斯是在說那個創(chuàng)造了意識擾亂器的人嗎？戴克斯停止了講話——她的急迫迫使他陷入了沉默。奎因真想踢自己一腳?！袄^續(xù)吧，戴克斯，拜托?！逼讨笏÷暤卣f道。

    他沒有馬上開口，但是最終還是低聲說道：“你把黑暗隧道的‘門’叫作空間異常點，但是所有這些奇跡之物的功能都是通過扭曲空間實現(xiàn)的，不過戴斯蒙德和馬瑟斯不知道這一點。我們到了嗎？”

    在谷倉外面，奎因讓耶倫停了下來。之前她逗戴克斯，說他的故事無聊，但是它讓她著了迷，現(xiàn)在她很遺憾他們已經(jīng)到了地方，他有了停下不講的借口。

    讓戴克斯從馬背上下來進入舊谷倉里，需要迫使耶倫幾乎整個穿過墻上大大的裂口，好讓戴克斯只需把眼睛睜開片刻就可以下馬并鉆進去。當(dāng)發(fā)現(xiàn)里面的空間又狹窄又黑暗的時候，戴克斯將兜帽稍微拉起來一點兒。

    他們站在舊谷倉之中，從里面臟兮兮的病床和后墻邊的醫(yī)療設(shè)備來看，這里曾經(jīng)一度被用作醫(yī)療場地。數(shù)年間，有人一直在那張病床上由醫(yī)療儀器維持著生命。布里亞克·金凱德曾強迫奎因和其他學(xué)徒目睹那具軀體的慘狀——它只能勉強算活著，卻比死了還要凄慘——以闡明意識擾亂器的危險之處。

    在離開了莊園之后，奎因才得知，那個被關(guān)進這間谷倉的人就是凱瑟琳·雷納爾——約翰的母親，布里亞克正是那個擾亂了她

    的神志的人。即便到了現(xiàn)在，一想到彌漫在這個地方的氣味，奎因仍然感到惡心欲嘔，那是消毒水和腐爛之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對約翰而言，在發(fā)現(xiàn)那個枯槁的人形就是自己的母親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戴克斯的目光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問道。

    “沒什么好事?！彼卮鸬?。

    他們步行回去了。耶倫的背上高高地摞著壞了的醫(yī)療設(shè)備、一個微波爐，還有一臺他們在擠奶站后面找到的古老電視機，所有這些東西都用繩子捆在耶倫的背上，仿佛它是一頭馱貨的騾子一般。戴克斯拒絕解釋要用這些儀器做什么，現(xiàn)在他緊緊地抓著馬的鬃毛。他們正在森林中，顯然，比起草地他更喜歡森林，但是即便如此，在他的步態(tài)之中還是有顫抖之意。

    “當(dāng)男孩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做了些什么呢？”奎因問道，好幫助戴克斯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圍世界之外的東西上。

    “他們的母親并不習(xí)慣生活在荒野之中，”戴克斯告訴她，艱難地保持著聲音的平穩(wěn)，“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保證不讓她的丈夫和孩子挨餓上了。她自己學(xué)會了如何打獵?！彼谝粔K樹根上絆了一下，奎因撐住了他的身體。

    “那她用什么工具打獵呢？”

    “推拉器?！边@一次他毫不費力就想起了工具的名字?！澳莻€父親首先為她做了推拉器。它可以將物體推開，或者把東西拉到她那里，即使鹿之類的大家伙也沒問題。除了打獵之外，它還對其他……活動很有幫助?！?/br>
    “比如戰(zhàn)斗？”

    “當(dāng)時他們的父親并不贊成。但是英格蘭是一個環(huán)境很不友善的國家。這里有狼，還有熊?！?/br>
    奎因想，這樣一來戴克斯的故事最晚也是發(fā)生在中世紀(jì)，但是也可能要早得多，那個時候不列顛群島仍然還有狼和熊。他是在敘述一個她應(yīng)該也聽過的探尋者的傳奇嗎？這是探尋者早期歷史的一角嗎？

    “推拉器讓打獵變得容易，”戴克斯繼續(xù)說道，“他們的母親甚至可以拿下一頭麋鹿，把它拉向她，在麋鹿還處于錯愕狀態(tài)的時候殺掉它。到了馬瑟斯五歲的時候，他會和她一起打獵，然后由他完成最后殺戮的步驟，因為母親說她不喜歡看到鮮血，而他并不介意。到了那時，他們?nèi)页缘梅浅：?。?/br>
    戴克斯饒有興味，充滿食欲地說著，奎因覺得自己有義務(wù)發(fā)出欣賞的聲音。事實上，她一直在吃用明火烤制的兔rou，而她現(xiàn)在想的是她寧愿吃一大碗從香港她最喜歡的餐廳里買來的面條，吃掉一頭麋鹿對她來說沒什么吸引力。僅僅是聽這個故事已經(jīng)讓她的胃里感覺不舒服了。

    “然而推拉器的問題是，它會吸引很多注意力，”戴克斯解釋道，“除了野生動物之外，英格蘭還有許多沒受過教育的人，對于似乎是巫師的人并不會友善對待。當(dāng)這家人在自家營地遇襲或者經(jīng)過村莊卻被趕出去的時候，他們不得不將推拉器用在了那些人的身上。這是阻止一次襲擊的有效方法，但是除非殺掉襲擊你的人——他們的父親反對這個主意——他們之后會糾集更多的人前來追殺你，好把游蕩在鄉(xiāng)間的危險巫師除掉。馬瑟斯和戴斯蒙德就在周圍滿是威脅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他們得小心避免被處以石刑、火刑和絞刑，凡是你能說出的死法，他們都要小心?！?/br>
    “到了，戴克斯?！?/br>
    他們來到了城堡的空地上，倒塌的磚石建筑和落葉散落在寬敞的空地邊緣?？驇椭骺怂惯M入了他們用大塊石頭搭出的小窩，這個小窩只夠一個人蹲在里面。當(dāng)戴克斯在里面坐好，他看上去像是坐在一個將將能夠容納他的壁龕里的雕像。在小窩前的地面上排開了三個神秘的“奇跡之物”，他把它們放在那里吸收陽光。

    奎因一邊開始將電子設(shè)備垃圾從耶倫背上卸下來，一邊望著戴克斯。兜帽遮住了戴克斯的眼睛，他也停止了講話。他的神志又開始悄悄消退了。

    “戴克斯？”

    她的聲音驚醒了他。戴克斯伸出雙手，撫過那些奇跡之物，仿佛它們會讓他的精神穩(wěn)定下來一樣。

    “看，是一個推拉器，”他低聲說道。他摸著那個里面有著一條條的玻璃的黑色圓柱體，然后他的雙手伸向了另外一樣?xùn)|西?！斑@一個里面全都是星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