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奎因

    “因為凱瑟琳是約翰的母親，在我的想象中她應該有點兒瘋瘋癲癲的，”奎因?qū)θ陶f道，“約翰一談到她想要的東西，他的腦子里就沒有留給其他事情的空間了。當他在莊園里追逐我的時候——我們還在懸崖谷倉的屋頂上交手了——我以為他瘋了，而這全都是因為她?！?/br>
    他們在奎因的治療室里，筆記的紙張沿著檢查臺的臺面，按序排列成一排又一排。她將它們按照年代進行排列，就像在筆記里一樣，一目了然地瀏覽這些紙張讓她能夠更容易消化其中的內(nèi)容，至少她希望是這樣。

    “你不認為凱瑟琳瘋了？”忍問道。他倚著墻，雙臂環(huán)胸，在她瀏覽那些紙張的時候望著她。

    “她一定是有點兒瘋瘋癲癲的，”奎因回答道，“但是在她的筆記中，我看到的是一個記錄錯誤之事的人……而凱瑟琳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她希望一切都能夠變好?！?/br>
    她從檢查臺上撿起幾張紙：“她也記錄了很多好事，僅僅就因為它們是好事。就像這一條，這一條是關于莫德的，記錄了在她很小的時候，在她仍然接受訓練以便成為裁決者時的事情。兩個探尋者學徒在莊園里看到了她，寫信給他們的父親，描述她跑得有多快：‘就像一只向田鼠俯沖的雄鷹一樣’。凱瑟琳非常欣賞初階裁決者?！?/br>
    “那中階裁決者呢？”忍問道。

    奎因抬頭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忍往她這邊靠得更近了。他就站在她身后，越過她的肩頭讀著紙上的記錄。在過去的幾天里，忍的脾氣一直有點兒怪怪的，他比平時更安靜，也更嚴肅。在他身體逐漸痊愈的過程中，他的情緒像潮水般起伏。然而對筆記的興趣令他開了口。

    “我認為凱瑟琳恨中階裁決者，”奎因回答道，“似乎只要一發(fā)現(xiàn)有人提到關于他的不好的事情，她就會將它記錄在案。”筆記中有許多條記錄，尤其是特別早的那些，都從不好的角度對中階裁決者進行了描述。

    “你認為他重要嗎？”他問道。

    “你是說對我們想要了解的東西重要嗎？對像我父親這樣的探尋者偏離正軌的原因重要嗎？”奎因聳了聳肩，“在筆記中，所有中階裁決者犯下的罪行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我們怎么能把布里亞克的所作所為歸結(jié)到他身上?！?/br>
    忍看上去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在奎因的注視下，他翻閱了幾頁筆記，然后挑出其中一張。那是一封信，信里寫的是一個探尋者告訴另一個探尋者，在某人被人發(fā)現(xiàn)身受重傷之前，他曾在附近見過中階裁決者。忍將它舉起來給她看。

    “你認為他很重要嗎？”她問道。

    忍深吸一口氣，又倚在了檢查臺上?！斑馈彼_始說話，看上去不太舒服，“在我戴著意識集中器的時候——你知道，在你發(fā)現(xiàn)我渾身插著針的時候——在那之前我們正在看筆記，我那時……感覺到了某種東西?！?/br>
    “你是指，在你的意識里？戴著意識集中器的時候？”

    忍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交叉雙臂：“我不認為意識集中器能夠向你展示任何不是你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不過也許它能幫助你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你知道的東西?！彼靡恢皇值氖种甘嶂^發(fā)，端詳著自己的鞋子，幾乎像是并不喜歡自己要說的話一樣?！拔铱赡芾斫饬斯P記的某些東西。凱瑟琳用筆記的前半本來記錄裁決者——關于他們的信件，人們看見他們的時間，以及中階裁決者做過或者被指控做過的那些壞事?！?/br>
    “這話沒錯?！笨蛸澩馈?/br>
    “剩下的部分，大多數(shù)都是記錄來自不同家族的探尋者——和他們的儀式劍被人看見的地點?！?/br>
    忍陷入了沉默，于是她提示道：“在你戴著意識集中器時，你明白了關于這些內(nèi)容的某種東西？”

    他緩緩地對她說：“我覺得我發(fā)現(xiàn)了某種聯(lián)系——在中階裁決者和最近這段時期在探尋者家族身上發(fā)生的事情。如果凱瑟琳認為其中存在某種聯(lián)系呢？”

    奎因一邊將目光掃過眼前的紙張，一邊思索著：“你認為中階裁決者處于凱瑟琳所探究的事件的中心？”

    “我認為她覺得中階裁決者很重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如此?！比棠暤哪抗饣氐剿男由?，他正用運動鞋的鞋尖戳著地板。

    “她確實認為他很重要，”奎因贊同道，看著早期的筆記，“但是如果她想出了某種聯(lián)系，我不認為她把它寫在了這里?！?/br>
    “或者她寫在這里了，只是你看不到?！比陶f道。

    他仍然看著自己的鞋子，表現(xiàn)出在和一個棘手的念頭斗爭的樣子。他輕輕地抓住奎因的手肘，將她拉得更近，沒有抬頭。

    “你知

    道，你可以……你可以試試意識集中器的?！比梯p輕地說道。

    “你希望我戴上它？”

    “我知道我不應該戴它，”他回答道，仍然不去看她，“但是……它有某種效果。戴上它，你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不這么做就會忽略的東西?！彼蛩闹苣切┘垙堻c了點頭，“我向你保證，你會發(fā)現(xiàn)的。即使你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你也可以告訴我你戴上它之后是什么感覺。也許對不同的人而言，它的作用也不一樣?！?/br>
    她環(huán)顧室內(nèi)，目光又回到他身上。他在抵擋想要自己使用意識集中器的強烈欲望，這很好。奎因承認，她也對意識集中器的作用很好奇。只要她遵循真理子給的使用說明，她可以控制它所可能帶來的危險。而且，也許忍是對的，她或許確實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東西。

    奎因手里攥著真理子寫下的使用說明。忍在使用意識集中器的時候完全沒有遵照它們，奎因打算嚴格遵守。她盤腿坐在屋頂上，忍蹲在她身邊。第一條是使用時身體必須健康，她很健康。

    她現(xiàn)在在照做第二條：清空思想，以中立的意識開始。

    她小心地清空了自己的思緒，就像她作為治療師進行工作時一樣。等到這一步完成，她讀出了下一步：將意識集中在現(xiàn)有的主題上。

    現(xiàn)有的主題是什么？我想要發(fā)現(xiàn)那些不名譽的探尋者是從哪兒開始出現(xiàn)的，她想道，還有凱瑟琳對此可能知道的東西。她將這些問題牢牢地記在腦海中。

    下一步：戴上頭盔。

    意識集中器輕松地戴在了她的頭上，仿佛它是特意為奎因設計的一樣。頭盔一戴好，奎因感覺到耳朵里有一種嗡嗡聲穿透了頭骨。這種聲音并不是真的，更像是一種震動，非常不和諧，也令人不舒服。真正的聲音是一聲輕微的噼啪聲——頭盔通了電，她能夠感覺到細微的電流拂過她的額頭和耳朵四周。

    一陣迷失方向的感覺襲來，奎因仿佛站在一艘瘋狂搖晃的船的甲板上，盡管她知道自己正穩(wěn)穩(wěn)地坐在自家屋頂上。她開始歪倒，看到屋頂表面撲面而來，忍抓住她的肩膀，幫助她保持直立。

    “沒關系的?！彼f道，聲音很大，足以讓她透過耳朵周圍的噼啪聲聽到他的話。他雙手的重量令她感到心安。

    頭盔的嗡嗡聲變得越來越微弱，與此同時，穿透她腦袋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了，仿佛意識集中器正與她結(jié)合在一起，變得幾乎無法與她自身的意識分開。感覺不再令人不快……感覺幾乎可以說是很好了。

    然后突然之間，她不再需要忍來幫她保持不倒了。奎因自己站了起來。

    頭盔電流的震顫徹底地與她的意識融為一體，讓她進入了新的精神狀態(tài)。她向下凝視著自己的身體，她的雙手和雙臂在身體兩側(cè)伸開，雙腳叉開站著，平衡著自己。她的四肢看上去很細小，離她很遠，然而它們?nèi)匀宦爮乃拿睢Ｈ叹驮谒赃?，準備只要她需要就再一次扶住她?/br>
    奎因步履不穩(wěn)地走到了屋頂邊緣。從那里，她抬頭凝望著跨海大橋高高的穹頂，然后向下望向跨海大橋兩個方向的大道。大道上有大群的人，好幾百，在奎因看著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感覺到每個人打算前往的地方。一波一波的路人行走得并不隨機；在人群中有幾股擁動的人流，每一股動作都自有一種邏輯。她有一種在為他人進行治療時的感覺——自己的意識擴展延伸——戴著頭盔的時候，這種感覺是她自己體驗到的十倍甚至百倍。

    她轉(zhuǎn)過身來，在與眼睛齊平的高度，可以看到外面跨海大橋穹頂外側(cè)邊緣下方的港口。海水是灰色的，從她這邊涌向香港島，輪船將潮水攪成白色的尾跡，讓潮水破碎成成千上萬的水花。還有其他動作，快艇和舢板后面的尾跡，岸邊附近巖石周圍的細小水波，還有潮水沖刷支撐跨海大橋的巨柱所形成的水紋。

    港口的水域是一片單獨海域的一部分，海水會以緩慢的海潮循環(huán)，觸碰海岸的每一寸土地。下方的人們是同一種族的不同部分，實際上是所有活著的生物的一部分。她幾乎可以看懂整個世界……

    在一個漁夫收起魚線的時候，奎因拉回了自己的思緒。手頭現(xiàn)在就有一個思考的主題，而且它很重要。凱瑟琳的筆記。事情開始發(fā)生變化的時間節(jié)點和原因。

    奎因意識的外延擴大了。她可以看到這些思考的主題，它們就像清晰的黑色影子一樣，和世界的其他事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像忍所說的一樣，她明白了，意識集中器并不能夠向你展示任何不是你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但是有些東西她確實知道……筆記。中階裁決者，就像忍所指出的一樣。凱瑟琳所寫下的東西自有其邏輯。

    奎因讓目光沿著跨海大橋的主道再一次掃去，看到人們進入橋

    區(qū)，離開橋區(qū)，看到他們在橋區(qū)上面幾層坐著，走著路，吃著食物，吵著架，接受治療。她也能夠感覺到，在橋區(qū)的下面幾層，有幾百個人在尋求著毒品吧的慰藉。她不想斷開自己所感覺到的和他們每個人之間、和外面的海洋之間、和港口的船只之間、和所有一切上方的灰色天空之間的聯(lián)系。這種看待事物的感覺很對。如果她永遠戴著頭盔呢？這樣難道不會更好些嗎？戴著它的時候，難道她沒有變得更好嗎？只要意識集中器還在她頭上戴著，她就可以弄明白所有的一切。

    她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忍在望著她，他的臉上反映著她所感覺到的那種與天地萬物連接在一起的奇怪的狂喜。他警告過她的——意識集中器是某種驚人的東西。

    強迫自己的雙臂進行動作是奎因有史以來做過的最艱難的事之一，她以突然而猛烈的動作將頭盔一把扯下來扔到一邊，仿佛它灼燒著她了一般。

    電流的嗡嗡聲立即變得引人注意了，那聲音非常刺耳，非常不和諧，仿佛頭盔和她的意識在二者撕裂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時仍在爭吵不休?？蚋杏X到自己彎下了腰，然后忍的雙手放在她的身上，幫她慢慢往屋頂上躺下。她讓自己的身體繼續(xù)向下倒去，直到她躺在屋頂粗糙的表面，向上凝視著遠處的穹頂和椽子。

    “你還好嗎？”忍問道。他將奎因的頭發(fā)從她臉上拂開?！澳悴幌矚g這種感覺？”

    “我喜歡的，”她機械地回答道，覺得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更喜歡任何其他東西了?！拔艺娴暮芟矚g?！笨蛏钗鼛卓跉?，補充道，“但是——但是這種感覺太過了，我無法承受。”她覺得眩暈，失去了方向感，盡管她不明白在自己已經(jīng)躺下的時候這種情況怎么還能出現(xiàn)。還有惡心感，她覺得惡心。除了身體上的不適之外，一種精神上的壓力在用力拉扯著她，這是一種和她戴著頭盔時所感覺到的亢奮感相對應的失落感。

    她拉住忍，讓自己恢復成坐著的姿勢，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太陽xue在突突作痛。

    “是不是非常不可思議？”忍對她耳語道。

    奎因靠著他點了點頭。一陣筋疲力盡的感覺傳遍她的全身，她耳朵中的嗡嗡聲逐漸消失，她知道，她的意識又屬于自己了。

    “你是對的，”她對他說道，“你將自己的意識集中在某個你想要理解的東西上去，然后就可以更清晰地看清它。戴上之后要清楚那么多，我發(fā)現(xiàn)凱瑟琳寫下的東西之間的聯(lián)系了?！?/br>
    “告訴我?！?/br>
    奎因整理了一下思緒，這么做的時候，她覺得好些了。戴著意識集中器時，那些思緒在她的身體里迅速流淌，每一個想法似乎都與其他想法相連。有幾個想法從中凸顯出來，顯得非常重要。“我們看到的那兩個男孩，”她緩緩地說道，“他們一直在說起‘我們的主人’，我以為也許他們指的是布里亞克，但是這講不通，因為他們對待布里亞克的態(tài)度就像是……就像是對待一只什么動物似的?？墒牵绻麄兊闹魅耸侵须A裁決者呢？如果那條關于兩個在中階裁決者指導下訓練的年輕人的記錄寫的是這兩個男孩呢？同樣的兩個男孩？”

    “現(xiàn)在他們就在這里，尋找著他的儀式劍?！比淘谒脑挼幕A上說道。

    “如果在這么長時間以前他就在訓練他們了，而且他們現(xiàn)在仍然還在四處活動……那么，在此期間他們就一定是一直待在彼處休眠，而中階裁決者則在做一些沒人明白的事情?！?/br>
    “沒錯?！比萄杆俚刈プ∫c，說道。他又在以那種超級機敏的神情和她對視了，在他自己戴著意識集中器的那天下午，她曾見過他的這種樣子，仿佛奎因使用頭盔對他產(chǎn)生了和他自己戴上一樣的效果?！澳敲矗麄冊谑澜绺鞯鼗钴S多久了？”他問道，“與此同時，他們是怎么和探尋者相互影響的？”

    忍用一只手將奎因的身體支起來，另一只手則抓著意識集中器，現(xiàn)在他將它轉(zhuǎn)動著，從各個角度觀察它。

    “別戴上它……”在他看上去仿佛要戴上意識集中器的時候，奎因低語道，“我知道是它給了我這個靈感，但是……忍，我不覺得戴上它是件好事。我不想再一次戴它了。”

    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然后將頭盔放在地上，小心地把手從上面拿開。他的目光在意識集中器上又流連片刻，然后他轉(zhuǎn)向她。

    “我不會戴的，”他對她說道，“別擔心?！?/br>
    她牢牢地抓住忍，站了起來，他也站了起來。他把意識集中器遞給奎因，她注意到，在將頭盔遞過來的時候，他并沒有看它。奎因覺得他可能有點兒怕它，現(xiàn)在她理解那種感覺了。

    “筆記里有幾頁我還想再看一看，”她對他說道，“我很可能有了一個想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