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好吧……每天想著法兒做她和希望之星兩個熱孝的清淡素餐,真是受委屈了…… 陳敷果如他所說,臨到晚飯便步履匆匆回來,手上拿著幾盒馬蹄糕、白糖發(fā)糕和黃魚糕,據(jù)說是涇縣丁橋的特產(chǎn)——一月三十天,陳敷起碼二十五天都在外面跑,今日去個廟里燒香,明日去趟溪邊垂釣,后日再約上涇縣同為二世祖的小紈绔吃吃酒聽聽曲,不到四十歲就過上了退休生活,日子十分逍遙。 咋說呢?陳敷的歲月靜好,全靠顯金負(fù)重前行。 因糕點里加了豬油和魚rou,顯金和陳箋方都吃不了,三十來個糕點,全進(jìn)了陳敷與張文博的肚子。 陳敷十分喜歡張文博,還開了一壺梅子酒與君對酌,喝得微醺,臉頰上頭,便樂得呵呵地指著張文博,“……你這個讀書人,我倒是很喜歡……不迂腐!很變通!見人三分笑!” 再看張文博上半身的軟緞襖子,下半身的細(xì)綾褲子,墜在腰間的玉佩又大又透,便笑得更開懷了,“還有錢!” 陳敷愣了一愣,突然身子前傾,笑得十分真誠,“簡直就是我挑女婿的不二人選!” 陳箋方夾菜的手一抖。 張文博酒都被嚇醒了,連連向后擺手,心里甚是害怕! 那個少男不懷春! 也得是春啊! 他可是看過賀老板面無表情扣掉周二狗半吊錢的樣子!他還見過賀老板罵人!就在剛剛!不帶臟字,但罵得可臟了!——就差沒指著人鼻子說人吃白食了! 做生意的樣子,總讓他想起他爹…… 他是懷春,不是懷爹??! 顯金一抬眸,眉目一斜,目光瞥向陳敷。 陳敷的酒意瞬時散了一半……拿起杯子假啜一口,心里倒是十分嘀咕:艾娘那么溫柔恬淡的人,怎么能生出這么厲害的閨女…… 一頓酒喝到臨近宵禁,顯金是主家,陳箋方是熟人,二人并肩博兒親送到陳家老宅門口,又差了家丁再三叮囑必要送到山院里去。 顯金在門廊站了站,將臉上的熱吹散后才轉(zhuǎn)頭回房間。 陳箋方仔細(xì)端詳,未曾從少女的言行與背影里察出落寞與心事,卻仍舊不放心,壓低聲音輕聲道,“……下午……那些人的話,你不要在意?!?/br> 顯金滿腦子官司,聽陳箋方這么說,先是愣了愣,反應(yīng)片刻后方知他是幾個意思,便笑起來,“我才不在意呢——一群老蟊蟲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只是些商戰(zhàn)上的小手段,我還不至于真氣?!?/br> 被罵賤人算個屁哦。 她那暴發(fā)戶老板的爹,和人搶生意時,被人罵祖宗十八代,不也仍舊一張爛臉笑嘻嘻嗎? 陳箋方怔忪片刻,方道,“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賀姑娘舒朗開闊,不拘小節(jié),叫我十分……欽佩?!?/br> 能得封建時代既得利益者的一句欽佩,叫顯金略略受寵若驚。 顯金一抬眸,卻見這搶手貨郎君目光如辰似星,卻突兀地想起夾在《大魏律會卷》書中的那支櫻花,忙將目光移開,輕咳一聲,走進(jìn)抄手回廊。 陳箋方沉默地跟在身后。 有一瞬間,顯金有些后悔,為啥她要做體恤民情的老板——讓鎖兒提前回去休息? 但凡還有人在旁,兩個人的氣氛也不至于如此……尷尬…… 打破尷尬的最好辦法,就是沒話找話。 顯金想起喬山長出的階段性作業(yè),便隨口道,“……讓我寫‘論學(xué)’,不拘形式、不拘內(nèi)容、不拘好與不好,就寫我怎么看待這玩意兒?!?/br> 聽到顯金用“這玩意兒”代指讀書,陳箋方不免失笑,聲音照舊壓得很低,像是怕吵醒老宅里睡著的家丁,“論學(xué),這題太大,寫文章的話,需找準(zhǔn)切口入題?!?/br> 顯金也是這么想的,點點頭,“我預(yù)備從學(xué)與行來入手?!?/br> “知行合一,主張求理于吾心,十分典型的心學(xué)理念?!标惞{方點點頭,說起做文章,他可就不困了,“可惜如今,國子監(jiān)受內(nèi)閣影響頗深,我離開時無論翰林也好、內(nèi)閣也好、太學(xué)也好,皆信奉朱夫子的‘先知后行’。” 歸根到底,是心學(xué)和理學(xué)的爭議。 顯金記得明代有個時期,讀書人們圍繞,朱熹、陸九淵與王守仁分別堅守的理學(xué)、心學(xué),先知后行還是知行合一展開了十分激烈的斗爭…… 如今也有? 顯金笑問,“我看喬山長,也是心學(xué)流派?!?/br> 十分任性,且順其自然。 陳箋方輕笑頷首,“喬師,十分不慣‘徒懸空口耳講說’。” 也就是反對先學(xué)了再干的理論。 顯金再問,“你呢?姓理還是姓心?” 陳箋方深深地看了顯金一眼,隔了半晌才輕輕搖頭,“主考官姓理,我就姓理;主考官姓心,我就姓心,我不過小小舉人耳,尚沒有站隊選邊的自由?!?/br> 倒沒想過陳箋方會這么說…… 顯金怔愣。 陳箋方手背于身后,氣質(zhì)穩(wěn)沉得像灌鉛的鼓,就算丟進(jìn)水里,無論浪高淘低,他也決計不會輕浮地飄于水面。 “如有空余,我們可同去茅草書屋,家中藏書太少,幾乎沒有大用處?!?/br> 陳箋方輕聲出言,“喬師在帶你讀書,就算放在山院,也是十分值得珍惜的機(jī)會?!?/br> 顯金當(dāng)然知道。 雖不知喬山長為何這么看得起她,但有名士大儒帶著讀書寫文章,就算她以后沒用,沒資格參加科考,對她而言,也是段很好的回憶和成長的機(jī)會。 顯金趕緊點頭,“若您不嫌我駑鈍,我自是非常愿意的?!?/br> 少女“駑鈍”兩個字帶了鼻音,確有種鈍感的可愛。 陳箋方不自覺地勾起嘴角,“那明日下午?” 顯金搖頭,“鋪子上有事?!?/br> “后日下午?” 顯金再搖頭。 “三日后?” 顯金想了想,仍舊搖頭。 陳箋方再問,“近日,鋪子很忙?” 顯金笑著撓撓眉毛,“倒也不是很忙,只是有些私事要處理。” 陳箋方靜待后話。 顯金站在游廊里,腳后跟不自覺踹上了朱漆欄桿的底部。 還真是像頭尥蹶子的倔驢…… 陳箋方心上莫名閃過這個念頭。 顯金略有吞吐地開了口,“我得去把宋記收拾了——雖不氣,卻仍要錙銖必較、有仇必報!否則容易夜不能眠、食不能咽……這對身體不好、很不好?!?/br> 陳箋方:“……” 好吧,他能不能收回那句“舒朗開闊,不拘小節(jié)”的謬論? 第70章 天生總助 五月鶯飛草長,涇縣的溪流在仲春初夏的風(fēng)中,流速都變得輕快跳躍起來。 水西大街東南角,有好幾處酒家。 陳敷最喜歡的琴魚干就出自東南角斜坡上一家棚戶酒家溪香閣。 這酒家倚靠烏溪而建,幾根長竹竿撐在油布上,幾根粗粗的原木做梁,零散擺了五六張桌子,大廚就在空地上支口大鍋、摞上蒸屜和蒸籠,現(xiàn)點現(xiàn)做現(xiàn)上菜。 是個生意很好的大排檔。 酒家好些菜式都不錯,清淡咸香,能用或蒸或燉或煎或燜的手法,激發(fā)出食材的原味。 顯金坐在大堂靠窗的位子,挑了縷茄子的內(nèi)瓤,蘸了蘸特制的燒椒沾水,品評一番,同陳敷道,“……沒有張媽打的調(diào)和好吃?!?/br> 一股自欺欺人的辣意,看起來張牙舞爪,實則外強(qiáng)中干。 陳敷聽了,不太信,決定自己嘗一口,蹙眉道,“手藝回潮了!” 又叫來跑堂,“放點黃糖來!” 顯金:“……” 這個時代的徽州屬南直隸,大家伙都受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地區(qū)淮河以南的影響,從吃飯上看就是清淡為主,甚至有些菜甚甜。 后世的徽州就好多了,至少發(fā)展出萬物皆可勾芡、紅燒、上色的獨特規(guī)律…… 顯金漫無目的地想。 待這一餐吃完,顯金環(huán)視一圈,有些失落。 還是沒來。 守株待兔四、五天了,天天跟著陳敷在這溪香閣胡吃海塞,一回家就再吃不下飯,每每都接收張媽幽怨的眼神控訴——有種吃野飯拉家屎之感。 人漸漸走得差不多了,廚子都在潑水磨刀了。 顯金抿抿唇,仰頭站起身將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正招呼跑堂,準(zhǔn)備結(jié)賬離開,卻看見不遠(yuǎn)處,穿著麻布衣裳、一看就是下勞力的五六個男人,垮著步子一臉疲態(tài)地進(jìn)了酒家,尋了個不遠(yuǎn)的桌子勾肩搭背地坐下。 顯金挑了挑眉。 正好跑堂的上前,“客官,您……” 顯金手心朝外,做噤聲狀,重而落座。 “小二,照舊!” 為首的男人有氣無力地敲敲桌子,剛說完,便倒吸一口氣,“嘶”了一聲,“算了算了!一人一碗陽春面,我那碗加個鹵蛋!” 說完便有些躁氣地嘆口氣,“老東家去的那一兩年,日子也沒這么難熬……” 旁邊有人勸道,“誰的日子不是熬出來的,這做生意有高有低,咱們又不是老板,著急上火也沒啥用!” 也有人同樣躁氣,“錢多錢少都是小事,咱憑的是手藝吃飯!你看看店子里,小的屁都不懂,一五一十全聽那老的!偏生那老的以為自個兒地上全知、天上知一半……你看看咱庫里剩的那些貨,誰賣得出去,老子給他磕三個響頭!” 旁邊桌還在埋怨。 等面上齊了,便只聽到“呼呼”吃面的聲音。 顯金與陳敷對視一眼后,親到柜臺去,遞了一小錠銀子,約莫一兩半的銀錢,同溪香閣掌柜的笑言,“……連同隔壁那桌的錢,一塊兒結(jié)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