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他好像能理解喬徽當(dāng)初揮拳打人的心態(tài)。 顯金做錯了什么? 她什么也沒有做錯。 她只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做生意,從不缺斤少兩、不李代桃僵、不以次充好……偏偏每每有人想要攻訐陳記時,首當(dāng)其沖,便是拿她的身世做文章。 陳箋方將書院的布袋緊緊拎在手上,跨步向前,正欲開口,卻聽身旁的小姑娘高聲道,“給他們退款!” 顯金三步并作兩步走,走到門口,示意李三順帶著周二狗并幾只腿部掛件先進(jìn)去,周二狗頗為擔(dān)憂,掛了眼門外,顯金安撫似的拍了拍門板,本是笑著,一轉(zhuǎn)頭卻面無表情道,“諸位不就是退個描紅本的銀子嗎?統(tǒng)共五十文錢的事兒,還專做了木牌子、邀了親友弟兄來助陣……” 顯金勾勾嘴唇,扯出一抹笑,“未免為虱子燒了舊棉襖——小題大做了吧!” “你甭歪曲事實!”為首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直綴長衫,手快戳到顯金鼻尖,“你就說!你是不是小娘生的!你娘是不是陳三爺?shù)男⌒牵∧闶遣皇请S了你娘的姓!” 顯金后槽牙咬得緊緊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這中年人。 看著很眼熟。 顯金與董管事對視一眼,董管事朝他微微頷首,顯金便知道自己的猜測沒有錯。 中年人被盯得發(fā)毛,手指頭往后一縮,聲音尖厲又虛張聲勢,“你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作甚!——本就是這個道理?。≡陉愑涃I紙的都是讀書人,哪個讀書人愿意買賤妾生的做的紙??!呸!也不嫌臟!” 其余跟來的讀書人打扮的皆作附和。 博兒急得撓后腦勺,“你你你你!你胡說什么!買個紙,是不是也要將別人八輩祖宗挖出來?。 ?/br> 中年書生極為倨傲地仰著頭掉書袋,“如今圣人推崇理學(xué),便可知宗教禮法不可亂也!你我皆為讀書人,自知筆墨紙硯如何珍貴。這般珍貴之物,你我是否能接受出自一個為父不詳?shù)馁v妾手中?!” 這…… 這倒是真的。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連帶著寫東西的筆墨紙硯都變得風(fēng)雅神圣。 ——而顯金的出身確實有些尷尬。 “你只知圣人推崇理學(xué),禮樂崩壞,你卻不知圣人乃先皇第四子,當(dāng)今太后乃先皇靜妃——若如你所言,治下如今這海清河宴盛世光年的圣人也是你口中的“庶出”……你又意當(dāng)如何?” 陳箋方向前踏一步,在顯金意料之外的開了口。 顯金有些著急。 走科舉經(jīng)濟(jì)仕途的,當(dāng)愛惜羽毛。 不摻合進(jìn)市井雜事,就是第一準(zhǔn)則。 喬徽膽感當(dāng)街揮拳,不過是依仗出身清貴世家,他爹是大魏李剛。 而希望之星有啥?! 唯一的依仗,前段時間也被埋進(jìn)了土里。 顯金伸手去夠,企圖攔住希望之星,卻見陳箋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雙手向東拱手作揖,姿態(tài)恭順溫馴,說出的話隱晦且充滿威脅,“您且說說,您姓甚名何?我雖不才,卻也是正經(jīng)過了鄉(xiāng)試的舉子,承朝廷免役、去稅等恩德良多,您既瞧朝廷不起,那我等必定將你告到知府臺前,與你好好分辨一二。” 為首中年人大驚失色。 宮闈秘辛,他如何知道! 怕是整個涇縣都不知道當(dāng)今圣人是皇幾子,生母是什么位份吧??? 陳箋方此話一出,鋪子門廊前眾人嘩然! 嘩然的點,有些不同—— 這是舉人老爺誒! 是活的舉人老爺誒! 且是面目俊朗、年輕挺拔的舉人老爺誒! 瞧瞧著挺直的脊背、如星辰的眼眸、如刀鋒的眉目……嘖嘖嘖,這活的舉人老爺不好見,就算有青城山院坐鎮(zhèn),涇縣滿打滿算也不過十來個舉人,更何況青城山院里的都是些高嶺之花,尋常不出山門,如這般站在大街上自曝身份、在相貌上又極為優(yōu)越的舉人公,可真是太少見了! 物以稀為貴,何況這稀疊加了漂亮這一更稀少的優(yōu)勢,一時間圍觀群眾們都不太敢隨聲附和、感性吃瓜了。 也有膽子大點的圍觀女群眾,心懷他意地扯著嗓門嚷,“……您是舉人老爺嗎?那先且問問您姓誰名何呀!” 陳箋方朝問方拱拱手,“本人陳記紙行長房行二?!?/br> “原來你就是陳二郎呀!” 發(fā)問的少女咯咯笑起來,當(dāng)即堅定地站在了陳記立場,同仇敵愾地指責(zé)起中年人,“你莫不是見陳家出了個年紀(jì)輕輕的舉人老爺,而你一把年紀(jì)還是個童生,心懷妒忌才搞了今天這一出吧!” 顯金見這少女一張俏臉緋紅,懷里掐著一張麻姑獻(xiàn)壽的絲帕,穿著一件松江直梭布織成的襖子,襖子拿豆綠色的綢子滾邊作鑭,頭上簪了支蟲草花纏絲金釵,一看便知是家里不缺錢的嬌主兒。 顯金略別過眼去。 中年人臉色鐵青,目光向東南角探了探,卻見那東南角早已無人,便只能站在原處進(jìn)退兩難,終是開口挽回幾分場子,“不過是詭辯狡辯!反正陳記紙行的東西,我是不買了!誰愛買誰買!付出的銀子全都進(jìn)了這賤妾的腰包!咱們寒窗苦讀數(shù)十載,卻成為禮樂崩壞的始作俑者,我倒要看看大家心里是安,還是不安!” 說完便欲拂袖而去。 “您留步!” 顯金高聲道,神情認(rèn)真,“您若覺得用陳記的紙膈應(yīng),我作主,給您盡數(shù)退款?!?/br> 中年人冷笑一聲,“那便也倒好!十本描紅冊……”眼珠子滴溜一轉(zhuǎn),“另有三刀珊瑚桃箋!我都要退!” 中年人站在門口,等銀子。 顯金低頭撥弄算盤,抬頭笑道,“共計九兩半錢銀子。”攤開手伸到中年人面前,“我退款,您退貨,您要退的紙張呢?” 中年人一愣,隨即道,“自……自是在家!誰拿著幾張紙四處跑!” 顯金笑著點頭,一副了然的樣子,“狗爺!” 周二狗面沉如水,跨步向前,雙手抱胸,肱二頭肌異常清晰。 “勞您陪這位爺前去府上取一取用剩的紙張。”顯金笑著環(huán)視一圈,“難得大家伙都在,也算有個見證。” “豈有此理!” 讀書人一聽要跟著回家,再看此人膀大腰圓、面黑眼黑,不由心頭慌亂,高聲道,“紙已經(jīng)用完了,你叫我去找,我如何能找到?!” 顯金笑意越深,“用完了?” 頓了頓,給圍觀群眾一個反應(yīng)時間。 “用完了,您來退什么呀?只退錢,不退貨呀?” 顯金笑得人畜無害,“您這主意還打得妙咧!東西用干凈后,再做兩張木牌子,糾結(jié)幾個聽話的同窗去店家門口鬧,鬧一會兒便能得了賠錢銀子——這不就是,嘴上抹白面,白吃白喝嗎!” 周二狗在心里,默記自家掌柜這超水平發(fā)揮的歇后語。 平時要做好積累,關(guān)鍵時刻才能靈活運用,熟練battle。 讀書人一張臉漲得通紅,指著顯金,“你你你——” 你半天也沒理出個名堂。 顯金干脆不理他了,目光落在其他鬧事的讀書人身上,“你們呢?需要我們狗爺跟著上門一趟,把陳記出品的紙拿回來退了現(xiàn)銀嗎?” 顯金看到誰,誰就往后退一步。 誰他媽真買過陳記的紙??! 他們就是城東頭那群為了不下田、借讀書之名好吃好喝賴在家里受供奉的老童生! 這回來出頭,不過是因為宋記找上門來,請他們出山來演這么一場戲! 宋記實在給得太多了…… 為首那讀書人面容扭曲,深感后悔。 早知如此,宋記就是給八錠白銀,他也不接這糟爛活兒了! 平白討了一頓罵! “哼!你逼著讀書人作踐,是會遭報應(yīng)的!” 老童生丟下這么句話,逃也似的走了。 圍觀群眾,特別是女群眾,三三兩兩地咬起耳朵說私房話,眼神倒都不約而同地落在陳箋方身上,赤裸裸地,好似幾把勾子,企圖將包裹得嚴(yán)絲合縫的希望之星剝干凈…… 陳箋方低了頭,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顯金在心里撇撇嘴。 她被人人身攻擊,希望之星倒是賣相頗好,寥寥幾句,便贏得一眾芳心……怎么這么不公平呀! 無論哪個年代,長得好看又會念書的男孩子,到哪兒都是搶手貨呢! 第69章 收回可否 老書生讀書讀得不咋樣,訛人也不咋樣,吵架更是顛三倒四,沒有形成邏輯閉環(huán)……倒還是有一個優(yōu)點,跑得飛快,生怕顯金派出那幾個膀大腰圓的鎮(zhèn)宅神獸去家里搜刮丟臉,趁著領(lǐng)頭羊逃了,另幾個老賴皮一溜煙跑得不知去向了。 圍觀群眾也漸漸散了。 為答謝親愛的博兒仗義執(zhí)言之情,顯金邀博兒晚上去老宅吃個便飯,本是禮貌寒暄,誰知博兒脆生生答應(yīng)下來,往老宅走的路比顯金還熟。 顯金:“……” 您這么自來熟,真的好嗎? 一路進(jìn)陳家老宅,張媽特來問菜譜,“……三爺聽說金姐兒的好友來家里,說晚上必定回來吃……”笑問博兒,“張公子可有忌口的?” 博兒趕忙搖頭,十分乖巧,“您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張媽眼神一亮,“蹄膀也吃?腸頭也吃?豬皮凍也吃?雞雜也吃?雞皮也吃?百葉肚也吃?辣的?酸辣的?酸菜的?泡椒的?爆炒的?碳烤的?辣燉的?油炸的?” 顯金好像摸到了張媽的真實口味了…… 怎么說呢? 比較川…… 大葷大腥,大油大鹽,聽一聽都少活五六歲。 博兒想了想,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都吃的,沒有忌口?!?/br> 顯金rou眼可見地看到張媽不僅眼神亮了,拳頭也握緊了,一副要大干特干的戰(zhàn)斗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