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只鼻子。

    陳箋方默默將燈籠提得高高的，含著笑，一路無話地將少女送到她逼仄狹小的門廊前。

    第二日清早，顯金睡了個大懶覺，總算將一連幾日趕路的疲乏睡過去，剛迷迷瞪瞪坐起身來，便聽張媽扯著嗓子在外間叫道，“這是誰呀！怎的把書放在門廊口??！也不怕半夜下雨！”

    顯金揉揉眼睛。

    張媽絮絮叨叨推門而入。

    顯金接過張媽手上那本厚厚的書，書封上明白寫著“大魏律會卷”幾個大字。

    書里夾著東西。

    顯金翻開，里面夾著一朵粉白剔透又瘦削明凈的櫻花干花。

    這一頁，正好在說些什么“凡買賣諸物兩不和同及販鬻之徒，買賣公平公正，在旁高下競價，以相惑亂而取利者，笞四十”之類關(guān)于律法中商道的規(guī)定。

    寫契書最好的參考，不就是律法嗎？

    顯金將那朵干花拿了出來，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還有股淡淡的碳氣。

    是……是昨晚用炭火高溫烤制，新做成吧？

    顯金拿著那朵干花，神色間有些無措地看向張mama。

    張mama蹙眉問道，“咋的了？”

    顯金愣了愣，方迷迷糊糊開口，“咱們大魏送姑娘花兒是什么意思呀？”

    不會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吧？

    第65章 重溫噩夢

    張mama愣了愣之后，探過頭看了顯金手里的干花，笑得了然，“噢，二郎做的干花！說是山院布置的課業(yè)，咱院子里的人都有，送了我一朵迎春花，鎖兒是一只小小的桃花，連三爺和李師傅、周師傅幾人都有。”

    小小的櫻花，靜靜地躺在顯金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心中。

    顯金略有怔忡，隔了一會兒，方舒口氣，笑出來。

    還好還好，這要是真牽扯進去，瞿老夫人恐怕能把她嚼碎，和水吞了！

    顯金把手中的干花重新夾回《大魏律會卷》，將這朵瘦削剔透的永存美麗的櫻花當(dāng)作日日伴在左右的書簽吧。

    干花有用，《大魏律會卷》這本大部頭更有用。顯金將其中涉及商賈的律法，特意拿軟毫謄抄下來，照著律法規(guī)定，草擬了一份兩方協(xié)議，粗粗二十八項，籠統(tǒng)地規(guī)定了陳記、尚記各自權(quán)利義務(wù)，其下六十七小項具體闡述了其中內(nèi)容。

    其實主要是對雙方進行約束，比如，陳記紙行所需印刷業(yè)務(wù)需全部交由尚記印刷行制作，應(yīng)以市場價格收費，再比如，尚記印刷行應(yīng)在幾年幾月拓展為幾臺印機，可承接多少業(yè)務(wù)，并承諾在幾年內(nèi)不承接除陳記紙行以外紙行的印刷業(yè)務(wù)。

    顯金洋洋灑灑將契書草擬下來，第一遍復(fù)盤覺得面面俱到，自己沒去學(xué)法，真是法律界的重大損失；第二遍再看，覺得哪兒哪兒都是bug，自己沒去學(xué)法，真是顯金后退一小步，司法事業(yè)前進一大步……

    最后，顯金拿著打滿補丁的契書親去尚記印刷行。

    尚老板將契書拿得老遠，瞇著眼裝模作樣地看了片刻，便拿起筆“唰唰唰”簽下自己大名，又從一堆木楔子模具下翻出一層灰的印章摁在結(jié)尾。

    顯金：“……”

    “您仔細看了嗎？”顯金哭笑不得。

    尚老板笑瞇瞇反問，“小賀掌柜可會坑騙小老兒？”

    顯金失笑，“……那可說不準。”

    尚老板笑起來，手拍在鼓鼓的肚子上，語氣豁達，“這人與人間，坑騙一次尚且可勉強交往，坑騙二次便要起戒備之心，坑騙三次便可揮刀斬往來、再不復(fù)從前……付出點代價，認清一個人，說起來，是小老兒賺了?！?/br>
    頗有些前世她老爹做生意的真章。

    契約精神，放在前世，各項規(guī)章完備，各個部門齊全，自然可得到很好地執(zhí)行落實，可放在這鳥不拉屎的古代封建時代，契約精神歸根究底，還是在考驗人性——契書寫得再天花亂墜、面面俱到，若官府衙門不給力，誰去強制履行賠償義務(wù)？難道要苦主自己去？那這和沒有契書又有何區(qū)別？

    顯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回鋪子上便提筆在喬山長那份《商道浩蕩行者至論》心得批注上又加了一段，“商利益于民，若有負欠錢債等項事情，止許于所在官司陳告，提問發(fā)落?！?，想了想到底是拿上這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恼奂堄钟H去了一趟青城山院——

    她拿不準喬山長送一篇策論給她是幾個意思，但多年應(yīng)試教育讓她養(yǎng)成看了篇東西，就必須得寫點什么、悟點什么，才算是看過留痕的習(xí)慣。

    畢竟華夏兒女擁有愛做筆記的基因……

    在出涇縣之前，顯金本著做作業(yè)的心態(tài)看策論寫批注，后來一字一句翻下來，竟覺得這篇卷宗讀起來還蠻有意思的，像是重回做畢業(yè)設(shè)計天天翻文獻的時候，便有時想起什么就向上加一兩句話，批注越寫越長，顯金索性用軟毫筆整理謄抄一份，認真裝裱，打眼望過去很像那么回事。

    “……這是你，寫的？”

    喬放之雙手背在身后，微微彎腰翻閱顯金呈遞上來的批注心得，頗為驚訝。

    這得有四五千字吧？

    行文架構(gòu)極有條理，其中有針對寶元所寫內(nèi)容另辟蹊徑，提出的另類見解；也有因?qū)氃灏l(fā)散開來的一些暢想與建議；還有些明顯是因在實際生活、買賣中存有的問題而想出的解決辦法……

    喬放之大驚！

    若非小賀掌柜親手遞給他，他絕對不相信這篇文章出自一位小姑娘之手！文風(fēng)嚴謹、架構(gòu)鮮明、論點突出且有案例實例支撐，單從內(nèi)容來看，這篇文章就算放到院試，甚至鄉(xiāng)試考場上去，都能被點上！

    就算點不到第一等，卻絕不會落第！

    當(dāng)然，肯定還存有其他許多問題……

    比如文章略顯單薄，雖有實例支撐，但無典故出處支撐；比如對現(xiàn)行權(quán)法略有生疏，有些一看便是筆者本人的猜測猜想；

    再比如……

    喬放之蹙眉頭，將這三四頁的稿子翻來覆去又看一遍，語氣恨鐵不成鋼，“……怎么那么多錯字？字兒也寫得不好！軟趴趴的，跟一群要死的河蝦似的！沒有一點風(fēng)骨氣度！”

    又問顯金，“你二哥幫你看過沒？”

    顯金正被訓(xùn)得一張臉脹得通紅，被猛地這么一問，不由遲疑，什么二哥？

    喬放之加重語氣，“二郎！箋方！”

    顯金方恍然大悟。

    原是從陳敷那里論的關(guān)系！

    顯金忙搖搖頭，“倒是沒有，二郎課業(yè)繁重，且這只是小兒閑暇拙見，厚顏呈遞于您，只是因您遞與小兒閱學(xué)的那篇策論實在叫人感觸良多……小兒此文尚且不成氣候，便未去叨擾二郎君……”

    這就是篇讀書筆記……交上來表明咱還算用功刻苦，學(xué)習(xí)習(xí)慣養(yǎng)成良好，是個五好拖油瓶。

    課后作業(yè)，主要表明個態(tài)度，壓根就沒奢望人高等學(xué)府校長、業(yè)內(nèi)專家學(xué)者認真批閱?。?/br>
    誰知道喬山長還真看了！

    不僅看了，還當(dāng)著她面看完了！

    如同立處極刑！

    顯金一張臉快要紅到耳朵尖了，比讀研時期被導(dǎo)兒揪著耳朵罵“從未見如此爛的論文，我想改，但無從下手”更羞愧……

    這真不是她寫錯字，是后世太簡化，導(dǎo)致繁體字不常用啊……這鍋，她背，可太重了……

    見小姑娘臉紅愧疚，喬放之默了默，長長的胡須掃了掃桌面，便將顯金的課后作業(yè)收回到身后木抽屜里，神情淡淡地給個臺階下，“這些問題，下次注意。”

    下次注意？

    還有下次？

    顯金呆若木雞，完全理解了周二狗的崩潰。

    她親娘哎！都穿越到異時空的封建時代了，怎么還要寫論文??！

    第66章 沒法接貨

    顯金的崩潰，在沉默中，被緩慢消化——要這么想，985高等院校的院士級導(dǎo)師，專門開小灶給她布置論文，還當(dāng)面辱罵、哦不對、修改，屬于是吾等八輩子修來的學(xué)術(shù)福分了……

    喬放之將原稿卷宗與顯金所作批注收好后，問起顯金另一件事，“……聽說陳記和幾個鎮(zhèn)上的私塾蒙館簽了描紅本的長期契約？”

    她這才回來一天……

    消息向來比腳程快。

    和喬山長沒什么好瞞的，顯金點頭，“私塾蒙館，初開蒙的小童較多，描紅本比較適合他們。”又主動匯報，“開蒙的小童并非人人家中富甲一方，故而陳記特意壓低了成本，使用制作工藝更粗糙、制作周期更短的竹紙做散裝描紅……”

    像前世給導(dǎo)兒匯報項目……

    就算做成一團垃圾，也要理不直，氣也壯……

    這么想來，顯金聲音就大點了，“描紅竹紙賣價是一百一十文一刀，若小童考取了秀才公，便將在陳記購買描紅紙的錢財如數(shù)退還，利潤雖不大，卻走的是量，就出去這么十來天的功夫，就定出了六百余刀的貨，算下來利潤在……”

    喬放之忙抬手止住了顯金后話。

    這姑娘當(dāng)jian商的時候，當(dāng)屬行業(yè)楷模；實誠起來也是真實誠——利潤這種東西，也是好說的嗎？

    顯金立刻住口，優(yōu)秀的學(xué)渣素養(yǎng)就是，我導(dǎo)要聽什么，我就講什么，我導(dǎo)要安靜團結(jié)，我就當(dāng)個手語都不會的啞巴。

    “……是件好事。”

    喬放之先下定論，手撐在椅背上，沉吟半晌后，語聲沉凝，“讀書這回事，本應(yīng)眾民皆之，往上追溯，戰(zhàn)國秦皇起至魏晉南北，認字讀書皆為高門顯貴專需，更毋提出仕入仕，至隋方有科舉，慢慢延展，方有如今百家爭鳴、百家齊放之盛景——饒是如此，亦有許多身不由己者因種種緣由，無法讀書、認字、明理、教育……”

    喬放之輕輕一嘆，“單單筆墨紙硯這四項，對農(nóng)耕為生的小家庭而言，便是巨額負擔(dān)，更不提各學(xué)堂的束脩、趕考盤纏……”

    喬放之苦笑著搖搖頭，“老夫潛心啟學(xué)數(shù)十載，原懷有廣納天下之士、普濟眾生之理的心胸，卻慢慢發(fā)現(xiàn)，人從書里乖，書卻從錢里來?！?/br>
    喬放之笑了笑，好似自言自語，聲如蚊蚋，“……單單描紅紙張的價格降下來，世道不變、觀念不變、規(guī)則不變……做這些又有什么用？又有誰會在乎呢？”

    顯金低了低頭。

    喬山長是她來到這個世界，接觸到的第一個出身正統(tǒng)世家、正統(tǒng)科舉，曾有完整入仕經(jīng)歷的士大夫，確讓她小覷到這個群體憂天下之憂，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風(fēng)骨義氣。

    她突然想知道喬山長為何兩度入仕又請辭，可當(dāng)抬眼看到喬山長落寞感慨的神色時，她好像猜到什么，卻又好像什么也沒明白。

    這些念頭從顯金腦海里一閃而過，卻給了她沖口而出的勇氣。

    “這條小魚在乎！”

    喬山長怔然，“什么小魚……？”

    顯金緊緊抿唇，語氣極快，將后世課本上的故事訴說一遍，“……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聚海成淵，聚沙成塔，積水成川，百川歸海……雖然力量有限，但……那條小魚在乎！”

    抄底描紅本低端市場，是為打擊宋記不假，可喬大聰明那日所言“能有一張紙寫字，對他們而言，就是萬萬幸”“要公公正正地比一場”未必不是促成顯金做這件事的另一個原因……

    喬放之看著顯金久久說不出話，隔了好一會，才掩飾似的低下頭，似乎是在找什么東西，在高低錯落擺放有序的書案上翻了許久，方雙手背在身后抬起頭來，輕聲道，“……回去寫一篇‘論學(xué)’?！?/br>
    作業(yè)來得猝不及防。

    顯金知道會有作業(yè)，卻沒算到作業(yè)會來得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