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箋方低頭掩住笑意，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西天取經(jīng)，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艱難而歸……

    陳家向來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guī)矩，陳敷笑著問顯金一路過去的趣事。

    顯金神情夸張，如同這一路專為游山玩水而去，“……云嶺鎮(zhèn)上的桃片和魚好吃，官田湖區(qū)的橋有點意思，有座獅子橋，上面立著十八只小獅子，雕工絕佳，活靈活現(xiàn)，后來當?shù)厝烁嬖V我，因這河稱作虎瀾河，暗流涌動，水勢頗險，先前修了好幾座橋，在汛期都被河水沖垮了。后來，為橋梁平安搭建，便請了文殊菩薩的坐騎獅子來做鎮(zhèn)獸……”

    陳敷給顯金夾了一塊樅樹菇，好奇問，“那當真有用？”

    顯金不喜歡吃菌菇，把樅樹菇藏到飯碗最下方，先吃辣豆腐和茼蒿菜，笑道，“有用！當真就沒發(fā)生過險情了！”

    爽朗笑起來，“然我則以為，前面的橋垮掉全因用的料不好、人工不專心，后來這座獅子橋因是涇縣官田湖區(qū)的名臣蔡懸出資主持修建的，下面人不敢糊弄，用料堅固、人工認真，這橋才沒塌！”

    “至于什么文殊菩薩、獅虎相爭，不過是當?shù)刂鞴贋槲稳烁愕泥孱^哇！”

    陳敷趕緊“噓”一聲，“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又趕緊拿筷子敲一敲木頭桌面，“三清道長，無量天尊，小兒無知，口說大話，千萬勿怪！”

    顯金很想提醒他，文殊菩薩是佛家的，三清道長是道家的，你咋個用前朝的劍斬今朝的官兒……

    陳敷又給顯金夾了一塊樅樹菇，提醒在前頭，“得吃！吃素本就選擇少，若還挑食，這三年就別過了！”

    顯金默默把藏在飯里的另一塊蘑菇翻出來。

    陳箋方低著頭，靜靜地聽，嘴角一直擎著笑。

    陳敷面色和煦地關(guān)懷完繼女，余光掃到陳箋方，登時吹眉毛瞪眼。

    明明張媽一早就把這崽子的飯備好了！

    偏生他今日回來得十分晚，張媽準備的飯菜全冷了，就只能大家一起吃晚飯了——這廝，是不是特意等著和金姐兒搶食吃來著？！

    特意給金姐兒買的樅樹菇呢！

    這東西就只有三月和九月有，專門請小稻香找人幫忙進山挖的呢！

    陳敷冷哼一聲。

    陳箋方余光掃了眼自家三叔，心頭頗有些莫名，又聽一聲冷哼，夾菜的手便抖了抖。

    既然賀姑娘不愛吃菌菇，那他……

    陳箋方轉(zhuǎn)手夾起樅樹菇。

    陳敷：“???”

    這崽子是不是想故意氣死他?。?/br>
    一頓飯，陳敷吃得千瘡百孔，既憐惜死在陳箋方嘴下的樅樹菇，又暗恨金姐兒不識貨，吃完了便心力交瘁地嚷著進屋休息了。

    顯金預備幫忙張媽收拾碗筷，張mama不耐煩，“去去去，你洗了我還得洗一遍……水給你放好了，干凈衣裳也收拾好了，先去把一身塵氣洗干凈。”

    該說不說，張媽照顧人是專業(yè)的，手腳麻利做事干凈，除了喜歡一邊罵一邊做，可謂完美。

    顯金舒舒服服泡完澡，拿柳枝和牙粉認認真真漱了口，換了身干凈的深絳色短襖和同色褶裙，再踩雙暖和舒服的棉鞋，鎖兒磨了墨，又鋪開了一張四尺的撒金堂紙，顯金端起軟毫，卻不知從何下筆。

    畢竟是長期契書。

    跟與蒙館、私塾館長簽的買賣合同不一樣，也和小曹村簽訂的壟斷合同不一樣，和尚記印刷行簽的這個文書，東西有點多。

    私塾蒙館是買賣關(guān)系，銀貨兩訖即可；小曹村是外包關(guān)系，陳記是絕對甲方；而和尚老板是同盟聯(lián)盟關(guān)系，文書里一旦措辭不到位，后患無窮。

    顯金當然相信尚老板的人品，但她更相信金錢和時間的力量。

    親兄弟合伙做生意，尚且爭得個天昏地暗。

    何況她和尚老板？

    顯金琢磨片刻后，收拾東西便往陳家藏書閣去——就算陳家的藏書不多，也總比自己一個人閉門造車要好，若實在在陳家找不到有用的參考文獻，明日一早還能去青城山院臨時抱佛腳。

    陳家藏書閣旁有棵經(jīng)年的櫻桃樹，如今花開花謝，只留下蔫黃的花瓣。

    櫻花好看，濃淡相宜又粉嫩清雅，顯金一直對這類花很有好感。

    顯金無不遺憾地嘟囔一句，“……花期也太短了吧……”

    “是你走得太久了?！?/br>
    抄手游廊外，一人著素衣長衫，手提燈籠，緩步而來。

    第64章 什么意思

    顯金轉(zhuǎn)過頭去，見陳箋方步履平緩，已換下白日進學的長衫素衣，穿了一件看上去就很舒服暖和的綢襖，外披了件米黃直領(lǐng)罩衫。

    顯金眼神落在罩衫襟口處的盤扣上。

    請錯客了，盤扣扣反了。

    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顯金心頭思忖，面上笑起來，“……確比預料中的時間要長些，原預備走五個鎮(zhèn)，五六天就能回來，誰知到了云嶺鎮(zhèn)，秦夫子給了名帖介紹去榔橋鎮(zhèn)找汪夫子，汪夫子又給了名帖去桃花潭鎮(zhèn)找劉夫子……一個牽扯一個，這不日子就長了嗎？”

    顯金邊說，邊讓出一條道，“這么晚了，您到哪兒去呢？”

    陳箋方沉穩(wěn)開口，“去藏書閣，明日要考文章，今晚先去翻一翻lt;四書集注gt;?！?/br>
    又是個臨時抱佛教的！

    顯金笑起來。

    陳箋方再問，“賀姑娘也去藏書閣？”

    顯金笑著點頭，“……契約文書有些措辭不靈光，想再琢磨琢磨。”

    陳箋方臉上始終掛著和煦的笑，邁步朝前走，“契約文書？”

    顯金便將尚老板那一通神cao作說了出來，陳箋方怔愣之后，語氣十分感慨，“……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找準方式方法，便可敢為人先、一本萬利……”

    顯金笑起來，“我們做生意的，做的就是個腦子——我不信陳記的紙和宋記的紙能有什么天大地別，做生意做到最后，拼的是誰腦子活、消息靈、膽子大，誰就賺錢?！?/br>
    想起古代士大夫?qū)ι痰赖妮p視，一來是商道興盛，不可避免地會壓縮農(nóng)耕勞力，將對農(nóng)林糧草等立國之本造成沖擊；

    二來嘛……看傳世故事就能看出，世人皆推崇寒窗苦讀十余載一朝魚躍龍門的刻苦，不太贊同走“偏門左道”就輕易賺得銅臭銀子的故事，歸根到底，古代更看重“努力”“勤奮”之類的后天美德，而非“聰慧”“投機”之類的先天特質(zhì)……

    若說到先天聰慧，總會跟上“傷仲永”一類叫人惋惜的結(jié)局。

    二人一時無話，陳箋方將燈籠往上提了提，光正好照在兩個人的路上，沒多時二人便到了藏書閣，里間點了三盞罩著琉璃燈罩的油燈。

    燈光昏黃，不甚明亮，顯金夜盲，扶著擺書的木架，瞇著眼小心翼翼地湊攏看書封上的字。

    小姑娘鼻尖都快挨上書皮了。

    陳箋方將燈籠盡力抬高。

    顯金這才隱隱約約看得見幾個字，在書架上抽了兩本書，轉(zhuǎn)頭看陳箋方手上空空如也。

    陳箋方低聲解釋，“我忘記了，我們家藏書閣里沒有《四書集注》?！?/br>
    顯金看了眼這一個書架子就能放完的寥寥數(shù)十本書……

    這才多少本書？

    這都記不??？

    怎么考上舉人的？

    嘿嘿，還希望之星呢！

    顯金想起剛剛自己猜古人對勤奮與天賦之間的論調(diào)，不由暗自下結(jié)論：

    看來希望之星一定背后十分勤奮，才能看上去毫不費力！

    陳箋方自然聽不見顯金內(nèi)心腹誹，盡職盡責地充當燈架子，跟在顯金身后出了藏書閣，向外兩步后，突然揚起頭，指了指頭頂不遠處的深綠櫻葉叢，“快看，樹頂上還有一兩朵開得正艷的櫻桃花。”

    顯金瞇著眼啥看不到，陳箋方將燈籠高舉過頭頂，顯金一下子眼前就亮起來，跟隨他的目光看過去，兩朵小小的粉白剔透的花兒正藏在郁郁蔥蔥的樹葉子叢中，便篤定道，“這兩朵是等著我回來呢。”

    陳箋方比先前笑得開懷，“六月櫻桃結(jié)果，若你還要出門，我請張mama專為你攢一小盒凍在井口?！?/br>
    顯金想了想，笑道，“……直到年底，都不出去了！貪多嚼不爛，咱們縣城的生意都做不完，再遠也沒這個本事了！”

    年底出去是要去收料子，這是常事，且一年出去跑放兩回，已經(jīng)很痛快了！

    顯金無比感恩陳家瞿老夫人的開明、陳敷為她背書、鋪子里伙計們立得起頂?shù)米　⑸欣习迨於畧鼍频纳崦憔印采倭艘粯?，她都沒辦法離開鋪子半步。

    這次出去，當然是為抄底描紅本市場，然則顯金更多的，是從外出行走中，加深對這個朝代的認知，也不斷開放對這個朝代的接納——比如，秀才也是能寫虐心小說的，比如談生意喝酒時，也有人勸有人躲，有人捧哏有人逗哏，再比如一江之隔的涇縣渡船是青布松江船，而對岸的太平府則是敞口榆木船……

    顯金主動出擊，將這幅名為“大魏”的真實畫卷在眼前緩緩拉開。

    原本闖入異世而生出的實感，由六七分漸漸變?yōu)榱税司欧帧?/br>
    顯金抿了抿唇，未曾注意到，陳箋方聽到答案后默默松了口長氣。

    ——一連三日，他去鋪子上講課，都沒見到顯金。

    旁敲側(cè)擊問了張媽，張媽只說顯金出門做生意了；又問董管事，董管事目光如炬，直接笑瞇瞇地反問他，“做掌柜的，出趟門辦點差事實屬常有，您找金姐兒可有急事？”

    他是長房獨子，她是三房的人；他在讀書，她在管鋪子；他以后要科舉入仕，她以后卻不知落在何處……

    他們?nèi)缃裎ㄒ坏慕患?，就是同住在一處宅子里?/br>
    除卻此，再無交點。

    他沒什么立場，對顯金的去向刨根問底。

    陳箋方仿佛感到董管事頭頂那三根毛都對他產(chǎn)生了懷疑，便隨口敷衍兩句后，再不敢在董管事面前問起此事。

    最后，還是三叔陳敷當了篩子。

    一日吃早餐，三叔陳敷十分落拓地喝著燕窩粥，意興闌珊地擔憂，“……也不知金崽吃好不好？好多鎮(zhèn)上可沒驛站的，也不知他們夠不夠聰明，索性短租個莊頭好好休息……”

    他才知，原來顯金跟著水西大街東口的那位印刷行尚老板，跑便涇縣周邊的鎮(zhèn)上賣描紅本去了。

    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原以為，祖母將顯金召回了宣州……

    陳箋方借著黑暗，目光在顯金面上轉(zhuǎn)了一圈，少女的精神仍舊很飽滿，可明顯有哪里不一樣了……開闊了……放松了……更……明朗了……

    陳箋方在黑暗中，勾起唇角，小聲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下回賀姑娘出遠門，可多帶一些人……”

    顯金大剌剌點頭，“我正有此意！下回出門，我要將李師傅、張mama都帶上！還有三爺——他有只狗鼻子，找好吃的最厲害了！”

    陳箋方：“……”

    他竟輸給了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