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正月間不看診,不吉利。 顯金擔(dān)心那王大、王二下死手傷了筋骨,這落下病根,就是一輩子。 王娘子心頭升起暖意,抹了把眼,低聲道,“俺叫王三鎖,您叫我鎖兒就成,我爹取這名意思是生了我就鎖了,再不生了?!?/br> 顯金摸摸鎖頭,以示安慰。 又轉(zhuǎn)身囑咐周二狗,“請鄭小哥在巷子口等著,董管事一到,即刻拿上賬本和冊子回老宅……再請鄭二哥去天香樓辦一桌席面……” “這我去吧!我熟!” 只要不去見老娘,刀山火海任我闖。 陳敷舉手自薦。 顯金點頭,“好,那就三爺去吧?!贝盍司洌绊樎啡バ〉鞠愦騼蓧鼐?,雖大爺去了,二爺三爺都在孝,酒可以不喝,但我們不能不備。” 又想起什么,繼續(xù)安排陳敷,“再勞三爺趕緊去白珠閣買上幾串珍珠鏈子,昨天擺攤時聽人說有剛從福建送過來的海珠,這個東西值錢,寓意也好,您快去!晚了店恐怕就關(guān)門過節(jié)了!” 還有啥? 要不要再請個貌美的點茶師來坐鎮(zhèn)? 前世她爹請甲方爸爸吃飯,一般開兩趴,第一趴喝酒吹牛,喝得感情到位了,第二趴就開始勾肩搭背、哭哭啼啼、稱兄道弟。 要是旁邊有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甲方爸爸一定得借著酒勁兒,開始一段熟練的“那我考考你……”的表演。 顯金不由打了個哆嗦。 算了算了! 肅清職場風(fēng)氣,從她做起! 顯金埋頭琢磨一圈,確認(rèn)自己算無遺漏,領(lǐng)導(dǎo)來視察工作,一般四件套“工作報告、來年展望、喝酒吃飯、年終紅包”,聰明的再留點小錯處給領(lǐng)導(dǎo)揪住,以示領(lǐng)導(dǎo)無上智慧和權(quán)威。 顯金瞥陳敷一眼。 留小辮子這個活兒,不用特意囑咐,靠他自己就能干得很好。 啥都準(zhǔn)備好了,顯金深吸一口氣,再抬頭,掛上了社畜最熟悉的真誠而諂媚的微笑。 ———“老夫人,您來了?。 ?/br> 顯金下了騾車,三步并作兩步走,笑盈盈迎上去。 半躺在騾車上的王三鎖目瞪口呆。 這姑娘看著只比她大兩三歲,卻能熟練地井井有條地安排事務(wù),熟練地支使陳記伙計,最后熟練地變臉…… “這……這位姑娘是陳記的賬房嗎?” 鎖兒眼睛里有星星。 陳記誒! 他們這群莊稼戶,每日聽在耳朵里的陳記誒! 養(yǎng)活他們半個村的陳記誒! 他們的賬房竟然是個小姑娘! 賬房先生不是要識文斷字嘛?不是店里最厲害的嗎?陳記的賬房竟然是個女子誒! 陳敷與有榮焉又興致勃勃轉(zhuǎn)頭,“很厲害吧!她是我姑娘呢!” …… 陳敷在背后吹噓顯金如何能掐會算、點石成金,顯金在前頭卻被人惡心得直喝茶,沒一會兒就灌了個水飽。 媽的! 一步晚,步步晚! 他們有應(yīng)付領(lǐng)導(dǎo)“四件套”,人陳六老爺干得更絕!人一早就駕車去了丁橋,在丁橋把瞿老夫人并二爺二奶奶、三奶奶孫氏和幾位孫輩郎君接上道了,一路駕著個馬車在前面開道,從熱水、點心到午膳、午后小憩,可謂是打點得面面俱到、盡顯狗腿風(fēng)范。 拍馬屁本來就煩。 沒拍到,更煩。 顯金又灌了口茶湯。 正堂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人,瞿老夫人坐在上首,方臉寬肩的陳二爺在左邊,二奶奶坐在二爺身邊,跟著就是老熟人三奶奶孫氏。 右邊是孫輩,人有點多,顯金認(rèn)不全,唯一熟悉的就是陳家長房的希望之星和三房陳敷幼子陳四郎。 前者是因為長相和氣度太好,根本忘不掉。 一身戴孝麻衣,沉默地坐著,卻如同一尊溫潤適手的玉器,露出的棱角分明的下頜卻彰顯這尊玉器并非十分內(nèi)斂、全無風(fēng)骨。 后者…… 顯金落在陳四郎的右手手背上。 呵呵,竟然沒留疤呢。 陳四郎感知到顯金的目光,瑟縮著將手擋了擋,神色極其不自然。 瞿老夫人環(huán)視一圈后,手杵拐杖,“老三呢?” 顯金站起身,恭謹(jǐn)?shù)?,“聽聞您來,三爺掐點去定桌席了,就為了那口熱菜?!?/br> 瞿老夫人面色一松,點點頭,又看陳六老爺,“今年生意不好做,圣人要打倭,免除了明年的春試,學(xué)堂、山院定紙張的量少了一半,涇縣作坊是咱們在老家的根兒,要好好守著?!?/br> 陳六老爺夸張道,“瞧嫂子說得!大生意受影響,咱涇縣作坊今年卻還平了近兩三年的賬呢!還有庫里的存貨,今年也清了不老少,騰出錢來定了來年安吳的稻草和三溪的檀皮……您放心,涇縣有我、有老三,錯不了!” 今年……平的賬…… 今年……清的存貨…… 顯金抬頭。 這老貨,玩得好一手春秋筆法。 他們一行是臘月十五來的涇縣,偏偏陳六口說今年的成績,這些成績自然跟他們無關(guān)。 卻不能說他錯! 顯金瞇瞇眼,把茶盅放下,跟在陳六老爺話后笑了笑,“涇縣守得好,六老爺自然居功甚偉,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噢——借錢的是大爺,還錢的是孫子,我們回涇縣第二天就實實在在體會到了當(dāng)大爺?shù)目鞓?!?/br> 陳六老爺沒想到賀顯金這娘們敢在這時候說話,臉一沉,陰測測地瞥眼過去。 陳二爺憨笑一聲,“賀賬房此話怎講?” 顯金語氣也夸張,和陳六老爺如出一轍的夸張。 “我們一來,就有幾百張欠賬單子像雪花一樣飛過來!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人家聽說陳家本家來人了,便馬不停蹄地來要債!生怕來晚了,債主又跑了,欠了好幾年的銀子又見不到影兒了!” 語氣確實很夸張。 夸張中還帶著三分陰陽怪氣。 顯金瞪大眼睛,“幾百張欠條??!咱們可是舒舒坦坦地當(dāng)了好幾天的大爺呀!快樂呀,是真快樂!” 大家都是打工仔,誰慣你搶功的臭毛??! 希望之星抬起頭來,“快樂”地抿了抿嘴角。 第30章 該咋辦呢 陳箋方露出了自親父逝去后的第一個笑。 父親去世的陰霾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籠罩著他,父親于他,亦師亦友亦長,是他在漫長且枯燥的讀書生涯里極溫暖的那束光,旁人均稱陳家長孫穩(wěn)重平和,心頭拎清,少年老成,行事處事頗有舊古君子之風(fēng)。 只有父親會在端午佳節(jié),給他掛上老虎香袋,逼迫他喝一口雄黃酒,整暇以待觀看他被酒辣住的神情,美其名曰“郎君老成不茍笑,香袋披身彩絲校,旁待我兒是舉子,我待我兒年稚少。” 別人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J(rèn)為他年少中舉,當(dāng)內(nèi)斂穩(wěn)沉,只有父親…… 只有父親,把他當(dāng)做孩子。 “……不像是商賈家庭里出來的,倒像是哪個候爵世家的公子郎少?!?/br> 他偶聽國子監(jiān)博士對自己的評價,心頭嗤笑,不以為然。 他從未因出身商賈掛懷感傷,也從不曾羨艷同窗出身高門。 是因為父親,因為父親讓他平順又圓融地接洽了自己的出身,讓他不卑不亢、不急不緩地開始自己的人生,讓他明白就算全家都將擔(dān)子壓在他的肩上,始終有人為他頂起一塊可以容忍他胡鬧、放肆、保留自己的庇蔭。 當(dāng)陳家上下都因父親去世,陳家少了官場庇佑而陰郁低落時,當(dāng)母親因父親止步六品官英年早逝而惋惜焦慮時,或許只有他,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只因父親的離去而悲傷。 沒有人理解他。 陳箋方輕輕仰起頭,喉頭微動,將重新涌動上心頭的悲慟無助,咀嚼干凈后盡數(shù)咽下,目光移向剛剛那位語氣夸張、表情豐富的小姑娘。 小姑娘眉飛色舞,明明在告狀,卻作出一副唏噓又感慨的樣子。 陳箋方莫名想笑。 “你……你什么意思!”陳六老爺漲紅老臉,胡須飛上眼角,指著顯金,卻轉(zhuǎn)頭和瞿老夫人陳情,“嫂子,你是知道的!涇縣做紙的沒有一百家,也有八十家!做生意哪有不欠外債的!真要結(jié)一筆算一筆,咱們作坊還要不要活下去了?伙計們的薪酬還發(fā)不發(fā)!” 陳六老爺手一拍桌面,“嫂子,你若不信任弟弟,你就明說!你把老三派過來,是要提攜兒子,這是該當(dāng)?shù)模 ?/br> 食指快要戳到顯金臉上,“可這算怎么回事?派個莫名其妙的賬房來?還是個小丫頭片子?一來就合攏賬冊,把外債都平了,還……還去人家青城山院擺攤?賣什么狗屁袋子!您是不知道,同行們和我說起這事兒,我真是臉皮都快丟完了!” “我們陳家少說也是做了兩三代的紙業(yè)了!從爺爺輩就做宣紙,宣紙是什么物件兒?是讀書人的金貴玩意兒!她去擺攤!” 說到最后,陳六老爺咬牙切齒,手指頭戳到顯金的左臉。 力度之大,沒一會就留了幾個掐紅的印記。 陳箋方緊蹙眉,開口,“六爺爺,慎行!” 他話音剛落,卻見顯金一個偏頭躲開,“啪”的一聲手拍在陳六老爺手背上,雙手撐在桌面上猛地起身,少女動作行云流水,纖細的身體爆發(fā)出與之不相稱的力量。 陳四郎條件反射一個瑟縮。 先心病患者一慣要平和緩慢,可如今她早已不是那病秧子了! 開玩笑!她現(xiàn)在一口氣能搬一刀紙,每日早上一段八段錦、一杯枸杞紅棗茶,中午一碗銀耳羹再加兩個雞蛋羹,晚上還要做三分鐘平板支撐,每天早睡早起,生活作息堪比跳水運動員! 為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