湊合活 第131節(jié)
佘龍眼里的希望徹底被掐滅,喃喃道:“他是自愿的?!?/br> 自愿走到這間放映室,坐在這座位上,眼睜睜看著自己孽化,等待著凈地將自己徹底催化成一個怪物。 “如果孵化怨神是老孟為了自己‘活’的原因,那這跟快活丸也沒什么區(qū)別,”董老太太嘆道,“好糊涂的孩子,他想把自己做成鄒雪花的藥,老鄒,好狠的心!” “未必就是鄒興發(fā)所為,”薛清極眸中閃過不忍以及些許理解,慢慢道,“他心存死志,直到已走投無路,留下書信時就已經(jīng)清楚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凈地大概原本就有催化的功效,再加上他自己的意愿,所以才會如此快地進入‘蛹’的狀態(tài)?!?/br> 鄒興發(fā)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女兒,巧的是自己這個“女婿”也是一樣。 放映室內(nèi)的聲音沒有引起胡旭杰的任何反應,他仿佛是真的“死”了,口鼻之中流出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聚成一小灘,腳下還踩著個什么東西。 嚴律低頭看了一眼,從手機殼看得出是封天縱的手機,已經(jīng)沒電了。 沒有輕易挪動手機,嚴律直起身道:“他應該是在進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封天縱的手機,自己的手機被收走,所以偷拿了封天縱的。這可能意味著封天縱在他來的時候還不是‘一張皮’?!?/br> 薛清極看著他,沒有打斷。 嚴律繼續(xù)道:“胡旭杰雖然性格魯莽,但已經(jīng)知道快活丸不是什么好東西,對鄒興發(fā)和孟德辰的態(tài)度應該是抵觸的,他一根筋,認定了什么就很難改變想法,除非事實就擺在眼前。” 他語速很快,其實并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么,但這樣快速的分析才能讓他暫時忽略掉胡旭杰現(xiàn)在的樣子。 幾個妖族和仙門的小輩兒仍未從悲傷中抽身出來,看嚴律的眼神兒從錯愕逐漸不解。 即便知道現(xiàn)在并非抱頭痛哭的好時機,但妖皇的冷靜也過于格格不入。 嚴律想了想:“我懂了。他應該是親眼看到了封天縱變成怨神,這人造怨神又確實被吸收,并且為吸收者帶來了好處,所以他信了,改變了想法,來的那些赤尾都沒有他有能力,也沒有他服藥的時間久,所以他做出了這個選擇?!?/br> “想要做到這種程度的‘引導’,”薛清極接口道,“只有孟德辰,也就是虛乾,鄒興發(fā)或許也信了……還有肖暨。” “孟德辰!”佘龍咬牙切齒,字字帶恨,“老鄒,他在哪兒?!” 對啊,鄒興發(fā)呢? 他帶來的那些赤尾呢?還有肖暨和肖攬陽呢? 身后大熒幕上畫面閃動,剛才的劍修和妖都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時晃動的大火,其中隱約可見幾個垂死掙扎的身影——竟是四十年前的場景! 董老太太和幾個仙門世家的管事兒臉色立馬變了。 虛空中傳來一道漫不經(jīng)心的男聲:“妖皇,這混種跟了你許多年,如今就在你眼前奄奄一息,你卻還能如此鎮(zhèn)定自若地談論他死前的行為,心難道是石頭做的不成?瞧瞧,把這些孩子嚇得,都以為你是冷心冷肺的活閻王?!?/br> 幾個跟隨進來的小輩兒被說中心事,不由低下頭去。 “孟德辰!”董老太太厲聲道,“你少在這里攻心!滾出來讓我瞧瞧,你那張老臉下到底是什么鬼樣!” 孟德辰的聲音十分虛浮,好似飄蕩在空中:“小輩兒,你也是可惜了,我原本瞧你還算順眼,四十年前引你去怨靈地時,你要是死在那里,也不必得知女兒女婿的死訊,白受了這四十年的折磨……” 他話音未落便被打斷。 劍光混著刀光刮過,幾頭耗子大小的孽靈被從墻壁上擊落。 “我當是什么隔空傳聲,原來是幾個震聲小嘍啰,”薛清極御劍而起,劍光隨心而動,刺中暗處數(shù)頭孽靈,“看來以孽靈怨神供養(yǎng)自身,混到如今也不過是個靠著穢物才能裝一裝門面的可憐人。不如出來一見?” 小仙童微微一笑:“無需自卑,聽聞現(xiàn)代有種技術叫‘整容’,你即便是混的沒有了人樣兒、長了八個腦袋十八條胳膊,現(xiàn)代醫(yī)療也能幫你鋸掉?!?/br> 平時聽他陰陽怪氣就搓火,但這會兒聽薛清極用這套擠兌別人,嚴律頓時氣兒順了不少。 孟德辰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語氣里那點兒笑意略收斂了些:“好吧,既然要看一看,那就看個清楚!” 話罷,原本昏暗的放映室頭頂幾盞大燈同時亮起,將室內(nèi)一切映照清楚。 眼前短暫的不適后,眾人終于看清屋內(nèi)一切。 所有的“蛹”都已不能算是活物,穢肢橫生,仿佛寄生在座椅上的一個個蟲繭,卻偏偏還能辨認出長相穿著,妖類甚至還能分辨出原本的種族。 “這是……”嚴律一驚,猛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不要仔細辨認!” 但此話已完,只聽一聲悲慟的大喊:“老弟!” 一個錢氏子弟沖了出去,直奔一個身上衣料完整的“人蛹”而去。 緊接著又有妖失聲喊出了親族姓名,有修士辨認出同道好友,就連隋辨都認出幾個爺爺?shù)墓式弧?/br> 在座一百多個“觀眾”,竟都是失蹤了的修士和妖族。 嚴律心知不妙,立即仰頭發(fā)出一聲憤怒獸嗥。 妖類有對大妖臣服的天性,這一聲果然令在場妖族渾身一顫,但孟德辰的聲音又隨后響起:“哎,人雖已和孽靈相融,但此時破開蛹的軀殼,或許還能有殘魂轉(zhuǎn)生也不一定。” 董老太太長鞭一甩,將還在放映熊熊烈火的熒幕抽出一條裂口,隨機又是一鞭,直接將幾個仙門小輩兒撂倒在地,呵斥道:“立即退出去!都退出去!” “四喜,”孟德辰幽幽道,“你難道不找找么?當年小安的尸體,你可沒有找到吧?” 董老太太心神俱顫,也就在此時,忽聽“噗”地一聲細響。 混亂中一個已喪失神智的修士摸上了一具女蛹的臉頰,口中喃喃地喊著“媽”。 那蛹干枯龜裂的腦袋上頭發(fā)早已掉了多半,頭皮顯露出來,在修士接觸到的瞬間剝落了一塊。 氣氛凝住半秒,薛清極和嚴律率先回神,一人一妖同時閃電般竄起,刀與劍共同落下,兜頭插進那人蛹的皮膚,試圖在怨神破繭之前將其凈化撕裂。 卻不想這皮囊之中竄出的卻并非怨神,而是一股污濁卻閃爍著詭異細碎光亮的輕煙。 輕煙急速擴散,眨眼間便已被幾個離得近的修士和妖吸入。 “不好!”嚴律抽手,翻身一手拉過薛清極,另一只手將那被迷了心竅的修士推開,“是夢孽之氣——” “是‘魂兒’啊,”放映室內(nèi),孟德辰的聲音溫柔道,“看,要去轉(zhuǎn)生啦。凡塵生靈,生死輪回,要送所愛之人最后一程,這是僅剩的機會了?!?/br> “找死!”嚴律怒不可遏,身形一晃,刀劈過輕煙,帶起一串兒靈火。 靈火卷了那些煙氣兒,瞬間將其燒化。 但為時已晚,空中傳來一聲聲鈴音,和在求鯉江、仙圣山時一樣——嚴律這時猛然想起,這鈴聲和當年他與鉞戎在彌彌山腳下聽到的也相同,鈴聲過后,那兩頭被虛乾帶來的怨神便開始動了。 “四喜!”嚴律吼道,“立即帶人退出這影劇院!” 董四喜方才已被動搖了一瞬神智,她年紀已大,差點兒沒嘔出一口老血,此刻默默咽下,提起幾個小輩兒就要朝外走。 但耳畔卻傳來一聲如夢似幻的“娘”。 她不過一轉(zhuǎn)頭,便錯過了最好的離開時機。 放映室內(nèi)氣氛驟然巨變,幾個已經(jīng)有了時間的“蛹”忽然哆哆嗦嗦地顫抖起來,破殼聲陸續(xù)響起,另有幾個神智喪失的妖族和仙門小輩兒暈頭轉(zhuǎn)向,觸碰到了其他“蛹”,輕煙也不受控制地開始蔓延。 被董四喜撕破的熒幕后不知何時竟如螞蟻出窩一般爬出無數(shù)孽靈,佘龍和黃德柱來不及撤退,索性帶著妖族斬殺孽靈。 一頭孽靈的腦袋咕嚕嚕滾下,落到黃德柱腳邊兒,他低頭一看,失聲道:“小朋?” “你瘋了?!”佘龍扇了他腦袋一巴掌,“給孽靈起小名兒?你怎么不叫它咪咪!” 黃德柱挨了一巴掌,卻指著那孽靈叫道:“它、它和我失蹤的族弟長的好像……”繼而抬頭,驚愕地指著那些爬出來的孽靈道,“他們也是!他們長得好像我族里的妖!” “小龍,還有咱們族里的!”一個虺族叫道。 佘龍上一秒看著那些孽靈面目猙獰,但被語言誘導后,再看那些孽靈,竟然模模糊糊覺得真的似曾相識起來。 忽然眼前靈火閃過,隔著那幽幽火光,佘龍的神智才再次回攏,發(fā)現(xiàn)自己險些被孽靈撲倒在地,嚇出一身冷汗:“嚴哥!” “別喊了!”嚴律一刀掃過,為一行人蕩出一條路來,“再特么喊一會兒,我怕你看哪個孽靈都長了老子的臉,你要不然還是喊咪咪算了!” 佘龍苦笑一下,立即帶著所有人后撤,卻發(fā)現(xiàn)仙門那邊兒情況不對。 這次來的許多人都有四十年前死在這里的親眷,此刻在座的這些“蛹”,不知是在夢孽之氣的作用下產(chǎn)生的幻覺還是其他,竟然隱隱都顯出了熟悉的模樣。 別說是小輩兒,連幾大家族的掌事兒的和董老太太都有瞬間晃神。 倒是隋辨還算清醒,正挨個兒給自己身邊兒的人抽大耳瓜子,口里還嚷嚷:“醒醒!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就和我爺爺一樣——死人是不可能平白無故回來的?。 ?/br> “生魂與孽靈相融,相貌相似也是應當,”孟德辰笑道,“手足親眷、親朋舊友,真要下手?真要棄之不顧?哎,好吧,或許轉(zhuǎn)世還能再見。” 薛清極眼中冷色閃過,手結(jié)劍指,數(shù)道劍光自身后迸出,圍繞四方落定,冷聲道:“孽畜胡言!” “劍修不信轉(zhuǎn)世?”孟德辰的聲音里很有些裝出的稀奇,繼而又重重嘆氣道,“也是,不再有記憶,轉(zhuǎn)世對你來說又有何意義?對妖皇來說,便更沒有意義了。” 薛清極眉頭一皺,聽出此話不對。 嚴律一聽到“轉(zhuǎn)世”就預感不妙,卻聽孟德辰已開口:“弒神的懲罰難道只有‘長生’不成?好天真的想法!你可知弒神后繼承而來的力量源自上神們本身,所以有人力大無窮移山倒海,有人算前塵知未來,但無一例外都要落得和上神們一樣的結(jié)局?!?/br> 上神們的結(jié)局是什么? 薛清極腦中急速劃過年少時在仙門翻閱過的那些古籍。 隕落,消散,從此消亡在塵世。 “不錯,”孟德辰道,“天道不容沒有代價的力量,所以上神們力竭而亡,化作塵土飛煙,魂魄消散,徹底寂滅——上神們,沒有轉(zhuǎn)世?!?/br> 嚴律怒不可遏:“虛乾——” “妖皇嚴律,他的長生亦有代價,否則又怎么會不再如當年鼎盛時期那樣揮灑自如?可曾聽過‘天人五衰’?”孟德辰微微笑道,“世間萬物,沒有一成不變的永恒。他是有‘死’的,和那位上神一樣,徹底隕落,從此不存在于世間。只是這時間很漫長,太過于漫長,乃至于在凡人眼里,就是長生?!?/br> 好似一只手,輕巧地抽走了一座大廈最底層的一塊兒磚。 薛清極腦中這千百年來建起的高樓轟然倒塌,濺起一片飛塵。 “他一開始應該也并不清楚,否則當年未必會接受在手臂上留下這么個拖垮身體的‘術’?!泵系鲁秸f到這里,竟然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惋惜,好似原本應該自己得到的寶貝落在他人手里,卻又不被他人珍惜,“若不是這術,那本來應該是最合適的殼子……” 嚴律頓時明白這千年虛乾為什么沒再打自己這身體的主意——因為這殼子已經(jīng)毀了,他右臂上多出了這東西,無疑是一種束縛,虛乾不想冒險繼承下來。 他一扭頭,對上薛清極泛紅的雙眼,瞧見他緊緊抿起的雙唇,心里忽地鈍痛。 又唯恐薛清極被激起偏激的那面,著急道:“你聽我說……” 孟德辰又說:“我想,以妖皇這性子,應當從未對你許諾過‘來生’。你難道就沒想過為什么?” 仙圣山埋葬山怪愛人時嚴律的回避,在家里說起轉(zhuǎn)世輪回時的沉默都有了答案。 只是這答案從一開始就是空白的。 采藥人誤入山中遇到山神,原來二者交際的時間,竟真的永遠都只有那么短短十幾二十年。 “你看,”孟德辰說,“妖皇始終都在騙你,他沒有來生,你只有幾年壽數(shù),但……也并不是全無辦法?!?/br> 話音剛落,只聽隋辨大叫一聲:“不好!中心陣出事兒了!” 修陣的對陣的體會和他人不同,對這些也更敏感,他先發(fā)現(xiàn)了出了問題,嚴律隨后才感覺到周遭靈氣驟然起了變化。 中心陣似乎開始晃動不穩(wěn),以至于被籠罩在其中的影劇院內(nèi)的各類氣息也開始沖撞。 發(fā)生變化的“蛹”越來越多,一個個“蛹”裂開,一團團古怪的影子在其中掙扎。 “外邊兒出事兒了!”隋辨吼道,“老太太,嚴哥,年兒!咱們的人都在外邊兒!” 他在嘶吼中泄露出前所未有的清澈靈力,似乎是感受到了立陣者的強烈意愿,最外層的呼應陣猛然壓下,上古大陣的威壓罩在其上,“蛹”內(nèi)的東西均是一頓。 而同一時刻,劍光暴起,直奔嚴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