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的時刻到了，地上還留昨夜殘霰。徑路說話算話，給足馬辰十五天份的水與乾糧，還有地圖，以及一件厚皮襖。服匿也來送行，他踅眉的樣子像是來尋仇，當他拔刀出來，馬辰以為還得先苦戰(zhàn)一番。

    「馬大哥，你是勇士。」服匿說起臨別贈語相當不自在，他彷彿背了一夜說稿，「不管你是不是趙人，我服匿最敬佩你這樣的人，路途遙遠，這把刀請帶在身上?！?/br>
    平時桀敖的服匿竟一改反常，讓其他族人嘖嘖稱奇。不過往深一層想，這些草原人都知道馬辰此去兇多吉少，雖然此處是匈奴離趙國最近的營地，也有五百里路，加之現(xiàn)在草原氣候無常，不熟悉的人很難存活。

    「連服匿這小子都對你信服，中原小子，真不打算留下來？」徑路挽留道。他也不想看馬辰自生自滅，但利益兩頭不得不如此。

    馬辰收下刀，系在腰間，這下他的行頭無一處不神似匈奴人。他向徑路點頭致意，又向來送行的人敬禮，感謝他們的照顧。

    徑路明白慰留無效，指著南方，「你的家鄉(xiāng)在那個方向，我們最后能做的就是幫你向撐犁祈禱?！?/br>
    「這些就夠了，希冀日后能再相逢?！柜R辰作完揖，卻是往東走。

    「小子，南邊在這里！」徑路焦急地喊道。

    「我知道，但我想跟阿娜姑娘道別?！?/br>
    阿娜如同往常，一清早便騎上紅棗馬穿梭夜與日的隙縫。

    「百長……」服匿還想說點什么，但全哽在喉頭。

    「毫無遺憾的走，才能毫無遺憾的死?！?/br>
    眾人禁聲，回去自己的崗位，劫掠一事并不會因今日一小抹離別而改變。

    ※

    阿娜從冰涼的湖里掬水，細細撒在石頭前半枯萎的花，秋風越吹越寒，加速花兒凋落?；ò曜赃吘壜铀劳觯瑵u漸吸走艷麗的紫藍色，阿娜依偎在一顆較大的石頭旁，哼起匈奴哀歌。

    風打散發(fā)梢，紅發(fā)結翩翩起舞，秋湖伴秋心，卸下刺芒的阿娜，完整融入這片景緻。

    待一曲歌謠停止，馬辰才牽著大黑駒從背后靠近。阿娜聽見動靜，立刻防備地盯著來者，發(fā)現(xiàn)是馬辰，一張姣好的臉僵在那兒，深邃的眼眸也忘了眨。

    「你還沒走？」

    「抱歉，本想早點叫你，但我想聽你唱完歌?！?/br>
    「徑路大哥已經(jīng)放走你，還來干什么？想挾持我？」阿娜緊抿嘴唇，亮出腰間彎刀。

    馬辰伸著兩手，逐步走近，「我只想來道別?！?/br>
    「反正你走出草原就會死，還指望我替你收尸？」阿娜別開臉，不想直視馬辰。

    輕笑一聲，馬辰才放下手，他昂首道：「不熟的路，多變的草原，還有一張標示簡略的地圖，確實怎么想都難以活著回中原?！?/br>
    「你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這么做。難道你真的蠢嗎？」

    「我若不蠢，就不會辜負你的好意?！柜R辰是知道的，在大帳外阿娜有意當作沒看見，否則她早高喊有細作。

    但馬辰回中原的目標不會變，即便他們不劫掠，他早晚要回去。把事情說開，他的心境也比較輕松。

    阿娜退后幾歩，臉頰泛起一陣緋紅，彷彿被抓到小辮子般窘迫。既被馬辰看穿，她也不再武裝。

    「救你是因為大家捨不得你死，但你歸你，我們不可能因此餓肚子。今年秋霰來的早，又特別冷，代表隆冬將臨，若不往中原搶吃食，許多人根本挨不過冬天?！?/br>
    「為了你們的肚子，讓我趙疆血流成河？」馬辰表明立場：「他們填飽你們的飢腸，誰來替他們收尸骨。我很感激當日被你搭救，也感謝你族人的照顧，但若有人要犯我疆土，我定會拚死阻止?！?/br>
    馬辰盡量語氣委婉，他不想在最后時刻與阿娜翻臉。

    阿娜蹲在奉有乾枯野花的石頭前，馬辰忖那便是她父母的墳，阿娜歛起剽氣，不發(fā)一語凝視石頭。馬辰注意到阿娜的發(fā)結綁得相當松脫，這是一個多月來頭一遭。

    阿娜是明白人，這些日子的相處大都能捉到彼此的脾性，她像要解掉一匹不受束縛的馬的韁繩，使之回歸天地。

    「好啊，你走，反正草原也挽不住你?！?/br>
    金風猛然吹拂，強得像要把兩人吹飛異地，阿娜的發(fā)結卻先被吹離，彷若真正的蝴蝶漫天旋舞，飛落到湖水里。湖波一下子將發(fā)結帶遠岸邊，馬辰見狀立刻跳入湖中，追回那些紅發(fā)結。

    日頭雖已出來，湖水依然冷冽，發(fā)結一轉眼已離岸二里遠，風若不停，就要一路到湖心。

    「你快回來，別追了，水很冷，你會受寒的！」阿娜擔憂地叫道。

    風嘎然止住，發(fā)結載浮載沉，馬辰潛入水中，從下方攬回所有發(fā)結。他已經(jīng)游至將近湖心的位置，遠遠看過去阿娜就像一朵鮮艷的紅發(fā)結。

    不常在寒水中泅水，馬辰不敢多逗留，至岸邊時已能看見阿娜綻露放松的微笑。馬辰卻神色忽變，一股力量突然捉住他的腳踝，將他往下揣，馬辰吃力向前打水，竟絲毫不動。

    阿娜初始以為他在開玩笑，但隨即想馬辰并不是這么輕浮的人。

    「腳被絆住了，有東西絆住──」馬辰嗆了一口水，話也說不清楚。

    冷意漸漸灌入馬辰體內(nèi)，他往下潛，瞥見岸邊生長一綹綹水草，他的腳被幾株同時纏住。他使勁的拔，水草毫無動靜，他趕緊摸向腰間，突然想到徑路送他的彎刀掛在馬轡上。

    馬辰?jīng)]了氣，上來換氣，呼吸已亂了套，動作更顯慌亂。

    阿娜焦急搓著手，也不多想脫下外衣，吸飽一口氣，咬著刀鞘跳入湖中。她利索割斷紊生的水草，揹著馬辰游至岸上。馬辰雙手伏地，將方才猛喝進去的湖水吐出來，阿娜則在一旁替他順背。

    「沒事吧？要不要緊？馬辰，回答我呀！」阿娜心急的很，生怕馬辰真的出事。

    馬辰微微頷首，他捉住阿娜的手，慢慢坐成盤坐的姿勢。他瞇著眼，調(diào)整內(nèi)息，緩緩攤開右手，阿娜的紅發(fā)結全在這兒，一個也不少。

    「傻子，笨中原狼，你要是因為這樣溺死了，我會、我──」

    「你才傻，怎么可能這么輕易溺斃。」馬辰瞅著阿娜汗毛聳立的白皙手臂，但自己也浸得一身濕，他笑道：「還是你聰明，不像我穿著衣裳就進湖里?！?/br>
    「還笑，風這么寒，不怕染病嗎？染了病就甭想回中原去！」

    「這不正和你們的意思，反正你們也不想我走?！柜R辰起身，拖著濕漉漉的衣褲走向湖畔。

    阿娜以為他又要犯傻，但馬辰只是彎腰撿起她的外衣，然后替她披上。

    「你穿?！拱⒛让撓聛?。

    「我怎么能穿你的衣服？」

    「披著！撐犁真該下場雪，凍死你這頭蠢狼?！拱⒛纫娝绱斯虉?zhí)，只好硬將衣服塞到他那邊。

    「別爭了，你穿吧，我生把火便好?！?/br>
    「地上都是濕的，哪里找的到乾材生火？」阿娜瞧著后面懶洋洋吃草的黑駒，眼珠子一轉，拍手道：「還有那馬兒呢?！?/br>
    「我們想的一樣?！?/br>
    在阿娜熟手幫忙下，他們很快用馬糞當成燃料生火。馬辰解下濕漉漉的上衣，脫褲子時則瞄向阿娜，似乎有些猶豫。

    「脫吧，把你帶回來時，都看過了。別著涼比較要緊。」說這話時，阿娜紅了臉。

    馬辰烤衣服，阿娜則烤著發(fā)結。兩人默默無聲，只聽見火聲逼剝。

    良久，阿娜才囁嚅道：「喂，你都要走了，不說句話嗎？」

    「還要說什么呢？多一分牽掛，只是讓人更難受而已?！柜R辰瞅著阿娜深明的眼眸，那雙眸子已然卸下防備，敞開心房等候傾述。馬辰問：「不過，我確實很想問，那日你既然將我認為細作，又何故救我？」

    「因為你根本撐不住。在洞xue發(fā)現(xiàn)你時，你已經(jīng)奄奄一息，我親眼見到父母、兄長死在眼前，我只看見將死之人，未曾想過你是細作……」

    阿娜并無自己表現(xiàn)的這么冷漠，馬辰一直能感覺到她話語里的溫柔，除去防御后，更能感觸堅韌與柔和相存。

    「若知道你這么傻，當初不如讓你死了，我也不必──」阿娜輕咬下唇，繃著臉不再說下去。

    火堆烤乾馬辰的衣裳和身體，待那團火熄滅，又將一邊歸一邊，分隔匈奴與趙人。阿娜不經(jīng)意拔起青草，扔到火里助燃。

    聽起來一切都符合天意，上蒼不讓他死，必有其用意。

    「阿娜姑娘，中原很缺駿馬，你們何不試著與邊民做真正的買賣？」

    「買賣？我們是牧人，不懂生意。再說了，中原人肯跟我們交易嗎？」

    「中原戰(zhàn)火頻繁，將來更是馬戰(zhàn)的天下，只要價格合理，不愁沒有銷路?！柜R辰激動地站起來，「對呀，我們犯不著打打殺殺，還有這個辦法呢！」

    「你是認真的嗎？」阿娜雖然疑竇，仍對馬辰的想法深感興趣?！缚墒窃撛趺醋瞿?？也得其他人同意才行?！?/br>
    「那就說服他們！」馬辰趕緊穿好衣服，「走，我們說不定能阻止這場紛爭！」

    阿娜愣了，「我、們？」

    不待阿娜反應，馬辰將她拉到她的紅棗馬身旁，兩人快馬返回匈奴營地。此時大匹馬隊已經(jīng)整頓好，放眼望去有五百多騎充當先鋒。這些匈奴人見馬辰要回去稟報，打算先發(fā)制人，卻沒想到馬辰又折回來。

    一紅一黑兩匹馬朝千長馳來，十來騎立刻喝住他們，馬辰展現(xiàn)趙軍騎將的本領，從容甩開他們。馬辰騎術精湛，讓馬背長大的匈奴人也不禁咋舌，但嘆服之馀，更多騎兵加入圍捕。

    阿娜拍馬縱前，替馬辰做前鋒，那些騎兵認得是阿娜，便不敢貿(mào)然靠近。兩人一路奔至徑路的隊伍，服匿駕著與他體型同樣粗壯的馬兒擋著去路。

    「馬大哥，你不是往中原去了，為何衝撞我陣？」

    「服匿，傳話給徑路大哥，馬辰要與千長說話。」阿娜說。

    「什么？」服匿疑惑地看著披散頭發(fā)的阿娜。

    「快呀！別磨蹭！」

    既是阿娜發(fā)話，服匿便不管馬辰用意，策馬奔到徑路身旁傳達。徑路聞之，立刻趕了過來，只見三十多騎把馬辰圍得水泄不通。

    「都讓開。」

    「徑路大哥，我想到法子了！」馬辰興奮地說。

    「是真的，馬辰說有辦法讓我們不用打仗，也能各取所需?！拱⒛任謴铰仿牪幻靼?，又趕緊用匈奴話覆述一遍。

    「馬辰……」徑路注意到阿娜不是喚他「中原狼」，「諸位不要妄動，我聽馬辰有何話說?！?/br>
    于是馬辰將自己構思的買賣想法告訴徑路，說明匈奴人可以用馬匹、皮毛跟邊民交換過冬物資，兩邊既都不想輕啟戰(zhàn)端，如此不流血的辦法方能創(chuàng)造雙贏。

    徑路將此想法轉達千長，馬辰進一步指出更具體的法子，排除交易過程會產(chǎn)生的誤會，更自愿進行首波交易。

    上千人都在等千長回覆，他撫著點染白花的鬍鬚，提出疑慮：「我們怎么知道中原人肯做生意？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使詭計拖延時間。」

    「千長，此計能不動干戈造就兩方福祉──」

    「慢著，你如何保證這不是只有中原人的福祉？你是個中原人，我們憑什么相信你？」千長謹慎的打量他。

    這話讓馬辰難以反駁，畢竟他與匈奴非親非故，誰敢輕易信他。

    「憑他是我的丈夫，他也是部族的一份子?！拱⒛韧ι沓鰜?，神色肅穆不容人反對。

    徑路跟其他幾位百長相顧疑惑，千長也眉頭深鎖，似乎還在確認這不是阿娜突發(fā)奇想的玩笑話。

    馬辰正要發(fā)言，阿娜阻止他道：「千長，這個理由夠了嗎？」

    她的聲音震醒在場的男人，百長們靜默不語，全聚焦在千長身上。

    「好，姑且照著馬辰的話試試看。立即轉告其它兩部?！骨чL放下馬鞭，頷首道。他看著突然冒出的「匈奴女婿」，丟下但書：「若中原人不愿買賣，我會先殺你祭撐犁，再劫掠中原?！?/br>
    「大丈夫一言九鼎！」馬辰擊掌以諾。

    千長的命令傳遍部族，但大家樂于傳誦的是部里的美人阿娜的驚人發(fā)言。

    收兵回到氈房，徑路還是不懂阿娜的把戲，趁馬辰和千長談論細節(jié)時，問：「阿娜，你怎能在千長面前胡言？」

    「胡什么言？阿娜喜歡有什么不好?！顾骨佥笭枺铰牭较r，卻絲毫不覺奇怪。

    「也罷，也罷。你能有個好歸宿，我也算放心了?！箯铰窊钠鹆硪患?，「倒是中原小子說的買賣，要知道千長不是隨口說說，屆時失敗，定會殺了他服眾?！?/br>
    「相信馬辰吧，能不流血過活，不正是我們所想的嗎？」

    「好了，好了，我們出去看看羊兒，快走啦，別傻愣著?！顾骨倬局鴱铰烦鋈?。

    徑路瞥見外頭的身影，知道斯琴的用意，便順水推舟道：「好，我那馬兒本來要馳騁草原，趁天色未暗去跑一跑?！?/br>
    走出氈房，徑路對馬辰莞爾，拍了拍他的肩膀。

    霎時只剩一對未定的佳人，一站一坐彷彿隔了幾重山。馬辰冉冉走了幾步，神色凝重地瞧著阿娜。

    「馬辰，我向千長說那些話，是因為我相信你的提議能保護族人。若你心里不愿，我也……沒關係的?！拱⒛染郊t臉，才緩緩吐出最后幾個字。

    馬辰莞爾，打破凝滯的氣氛：「服匿跟我說過：『你救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天?！荒苡心氵@樣的女人作為發(fā)妻，是我的榮幸?！?/br>
    他從腰間拿出一塊渾綠的玉珮，上有雕刻精緻的夔龍紋，「倉皇之間只有這枚父親給我的玉珮，禮輕情重，如我之心?！?/br>
    儘管阿娜不懂「投何報以」的詩意，草原女兒又何拘此小節(jié)？

    她默默接過那枚玉珮，心底暖得要淌出淚，又像兩人在湖畔烤火，不必言語而默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