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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34節(jié)

    “安靜一點?!弊P归_折扇搖了搖,“走了,去蕭陵山看看?!?/br>
    肅霜就不安靜:“蕭陵山啊……那可真是個不錯的地方?!?/br>
    “你去過?”

    “我好多年前去過一次,我跟你說,王城向北一路那么多山,就蕭陵山最好看了,山清水秀,風調雨順,在那里當山神一定很舒服?!?/br>
    祝玄慢悠悠地騰云往蕭陵山飛,耳畔也聽著書精慢悠悠的聲音說蕭陵山各種景致,什么花開得美,山中幾座小湖泊像明珠,山下凡人們日子過得悠閑富足。

    說到興起,她笑道:“你記不記得那個臉上長了黑痣的白胡子小禿頭?后來我去看了,他啊……”

    歡快的聲音突然斷開,祝玄等了一會兒不見有聲,便問:“怎么不說了?”

    肅霜輕道:“我口干,歇會兒再說?!?/br>
    她這一歇便再也沒說過話,直至來到蕭陵山,都再沒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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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于“獒因”與“三危山”,出自山海經·西山經,原文: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是山也,廣員百里。其上有獸焉,其狀如牛,白身四角,其豪如披蓑,其名曰獒因,是食有。

    明天繼續(xù)更新。

    第40章 心上何處覓朱砂(三)

    正如肅霜所言,蕭陵山果然秀氣,山中多常青樹,早春時節(jié)也是滿目青翠,有凡人村落星星點點上百戶散在青山腳下,白墻小院,花樹三兩枝,田埂畔農人們有的閑聊,有的忙農活,一派與世無爭的悠閑景象。

    祝玄輕敲折扇:“來這里做山神確實不錯。”

    過了許久,肅霜低聲道:“嗯,是啊?!?/br>
    及至上了半山腰,那一片長著許多辛夷玉蘭,倘若是開花時節(jié),景致定然妍麗,可惜時值早春,枝頭還光禿禿的。

    祝玄只覺手里的折扇劇烈顫抖起來,他緊緊握住扇柄,卻壓不住她的顫抖。

    他正要撤去障眼法,忽聽不遠處有個粗嗓門大聲道:“蕭陵山山神見過少司寇。”

    下界山神土地向來對他能躲就躲,主動來招呼的,這還是頭一個。

    祝玄轉身,見那山神滿面絡腮胡,身段甚是英武,懷里卻抱著一袋烏油油的新鮮鳧茈,彎腰一行禮便滾下來好幾個,他忙不迭地撿,倒有些滑稽。

    “這是村中水田生的鳧茈,可生吃也可切碎了煮茶。”山神憨笑道,“小仙洞府就在不遠處,少司寇不如來嘗個鮮?”

    有何不可?祝玄頷首。

    山神滿面放光地將他迎入山神洞府,也是與村戶一樣的白墻小院,稀稀疏疏種了些梅杏桃花,幽而美,與他那略顯粗魯的作派倒十分不同。

    煮好的鳧茈茶清香四溢,祝玄閑聊似的問道:“我記得蕭陵山神是一名老婦,你是新上任的?”

    山神十分健談:“少司寇說的是原山神,她糊涂得很,百多年前龍淵劍跑來蕭陵山,把個小妖弄得魂飛魄散,天界找原山神問,她甚至不知道這事,天界后來也沒查出什么緣故,索性撤了她山神一職,這才換了我來?!?/br>
    手里折扇的顫抖漸漸弱了下去,祝玄輕輕搓了搓扇脊,道:“這事我倒是頭一回聽說,我看你修為高深,不做武將卻來當個山神,不氣悶么?”

    “少司寇果然慧眼如炬!”山神立即拍起了馬屁,“小仙確實做過禁庭司護衛(wèi),只是天界厲害戰(zhàn)將太多,小仙實在混不出頭。蕭陵山風景秀麗,平平靜靜度日倒也很好,少司寇看我這洞府打理得不錯吧?”

    他絮絮叨叨說了好些打理洞府的瑣事,突然想起什么,又道:“說起來,馬上后山的梅林要開花,少司寇可愿留下玩賞?不瞞您說,這些日子連獒因妖君也動不動往山里跑,就等著梅林開花?!?/br>
    祝玄訝然道:“獒因妖君也有這等雅興?”

    山神笑得曖昧:“他年紀大了,反而貪戀起這些花啊草啊,身邊美人也是沒少過,這段日子跟晏水神女打得火熱……小仙可不敢瞎說,少司寇不信,下回您見著便知?!?/br>
    祝玄悠然起身:“也好,這幾日正得閑,賞賞梅花,與妖君聊上幾句也不錯。”

    進了客房,祝玄揚手便下了玄音結界,阻絕一切窺視偷聽,他思忖片刻,到底沒有召回四散的乙部秋官,只將折扇的障眼法撤去,下一刻書精便軟綿綿地落在臂彎。

    她雙目緊閉,不知是暈還是睡,面上一絲血色也無,細細密密的冷汗遍布耳畔,唯有眼皮眼尾紅得好似抹了胭脂。

    祝玄拭去她耳畔的冷汗,卻聽她細碎夢囈般:“我的頭好疼……”

    他將她打橫抱在腿上,手掌握著她的腦殼,順毛似的輕輕摸。

    窗外風聲瀟瀟,漸漸又有雨聲淅淅瀝瀝,肅霜望見犬妖模糊的輪廓,他不說話,血淋淋的眼睛哀傷地看著她。

    “我今天去了王城?!泵C霜低低與他說,“王城變了太多,月老祠倒還是老樣子。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個村落我也來了,可惜那么多年過去,物是人非?!?/br>
    她停了片刻,又道:“我還去了……”

    話到此處,無法再說。

    她又一次回到那個地方,雖然半山腰的辛夷玉蘭都還沒開,映在眼底卻像是已然怒放,一堆堆潔白似雪,一朵朵濃紫嬌艷,每一朵花上都濺著血,犬妖的血。

    她看見這世間的第一片景致,是他魂飛魄散死無全尸的地方。

    原來她的心還是會跳得這么厲害,頭還是會疼得這么厲害。

    “靠近我一些?!泵C霜向他伸出手,“讓我摸摸你的臉?!?/br>
    犬妖還是一動不動,他的輪廓越來越模糊,煙塵一寸寸揚起,像看不見的風繩,把她從頭到腳捆住。

    肅霜又一次驚醒,祝玄也又一次睡在身后,兩條胳膊圈著她,一手抓著她一只手腕,比風繩捆得還結實,她一下也動不了。

    雖是擺出睡覺的模樣,他的語氣里卻聽不見睡意:“醒了?”

    不等她回答,鉗制手腕的手緩緩松開,卻又握住肩膀,把她扳過來正朝著他。

    “我問你,有沒有什么事故意瞞著我?”祝玄問得不動聲色。

    肅霜應得極快:“怎么會?我能有什么事騙少司寇,少司寇騙我才是一騙一個準?!?/br>
    祝玄緩緩摩挲她眉間的寶石:“謊話,再給你一次說真話的機會?!?/br>
    帳內暗沉,他的面容不甚清晰,只有那雙相似的眼目光灼灼。

    肅霜看了半晌,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卻是答非所問:“你白天不是問我想要什么?我想摸摸你的臉,行嗎?”

    祝玄既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只問:“怎么摸?”

    肅霜沒有回答,閉著眼抬手,指尖在他面頰上觸了一瞬,旋即攀上額角,極輕極慢地觸碰,像是度量什么絕世至寶。

    肌膚溫若美玉,光滑無痕,不像小犬妖,臉上有許多疤。

    肅霜覺得自己真是在摸一塊絕世寶玉的輪廓,冰冷,深刻,矜貴,犬妖則像一塊guntang的石頭,那時她搓揉了沒一會兒,他便抱怨:“你的手也太重了!那是摸臉?你是搓皮吧?”

    為何當初沒有仔細摸索他的輪廓?她就那樣敷衍地搓了兩下,到如今怎樣后悔也無用。

    不錯,后悔、遺憾、不甘、疑惑……這些東西這些年一直如火燒灼,找不到出路,久久徘徊不能散。

    耳畔回旋起師尊的聲音:你是心有執(zhí)念者。

    什么是執(zhí)念?不能散的這些?

    因為她總是被放棄的那個,遇到一個拿生命選擇她的,她卻沒能留住他,所以她沒有辦法把犬妖當做風雪中的一個匆匆過客。

    所以她才會在這里恣意且卑鄙地擦掉屬于一個神君的痕跡,換成犬妖的。

    指尖觸到鼻梁,挺起的弧度真的相似,肅霜很高興,似乎屬于祝玄的什么東西弱了些。又觸到他的眉毛,眉骨的弧度也相似,她執(zhí)著于一點點將祝玄的印記擦掉,換成犬妖的,這樣她就不會被兩相夾擊,無路可退。

    拇指按在了嘴唇上,她的手被一把捉住,祝玄只道:“把眼睛睜開。”

    肅霜睜開眼,冷不丁他俯身湊得極近,幾乎鼻尖碰到鼻尖。

    姿勢曖昧,他的眼睛卻黑得望不見底,低聲問她:“你在摸誰?”

    黑暗減輕了罪孽感,滋生了瘋狂的沖動,肅霜環(huán)住他的脖子,想更進一步,卻又被他一把將兩只手腕按在床褥間,祝玄的聲音里冷意漫溢:“在摸誰?”

    “當然是少司寇?!?/br>
    肅霜近乎耳語:“我不是寵物,你對我這么體貼,我無以為報,怎么辦?”

    祝玄只低低笑了一聲,伸手將她散亂的青絲一綹綹順開,鋪在枕頭上。

    “我是誰?”他全然不接那些曖昧話茬,只盯著這一處不放。

    見她不說話,他隱含威脅:“說?!?/br>
    肅霜驟然合上眼:“……少司寇。”

    “不許閉眼,睜開?!?/br>
    一星恨意油然升起,肅霜說不好是恨他還是恨自己。

    恨自己的天人交戰(zhàn),多余的良心總要蹦出來;恨他的不服從與傲慢。

    她不想在意“祝玄”這個存在,他只需要乖乖和犬妖疊在一起就好,可他就是不肯,反客為主,蠻不講理,把她當一根銅絲,反覆拗,反覆拗,要拗成他想的樣子。

    肅霜一把按住他的臉,將口鼻捂住,他只有這雙眼睛是可愛的。

    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轉,她一下被拽起,翻了個個兒,胳膊連同身體一起被一雙臂膀從身后圈住,比風繩可怕太多的力道。

    一只手握著臉令她朝后轉,四目相對。

    “我是誰?”祝玄慢條斯理拷問一般。

    “瘋犬!”

    肅霜豁出去了,奮力掙扎,那只掐著臉的手卻迫使她微微仰起頭,把他看得更清晰。

    祝玄低沉的聲音里隱隱潛伏殺意:“對,就是瘋犬,方才的問題現在跟瘋犬說實話?!?/br>
    肅霜后背被迫抵著他的胸膛,一下也掙不得。

    到底是要怎樣?既不讓她遂愿,也不讓她安靜。

    頭痛欲裂,她漸漸喘不上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問他:“少司寇要聽……什么實話?”

    “瞞了我什么?”

    肅霜眼前陣陣發(fā)黑:“我對少司寇……魂牽夢縈,鏤心刻骨……從來……沒說過謊……”

    這次回應她的是死寂。

    或許是過了片刻,又像是過了很久,眼角因痛楚不由自主積累的小粒淚珠被一根手指拭去,鉗制的力道消失了,身體躺回柔軟的床褥,紗被輕輕落下。

    祝玄將指尖的淚水抹在她領口,靠得近,他看見她面頰上那些細小的絨毛在一根根炸立,卷翹的睫毛心不在焉地扇動著,看似柔順乖巧,卻是抗拒。

    奇異的怒意與憐惜交錯輪換,他張開手覆蓋她的腦門,手指刮過面頰,一寸寸壓下絨毛,像是要逼迫那些不服從與抗拒變得柔順。

    天上地下恨他怕他的,都偷偷叫他瘋犬,他現在覺著瘋犬二字好得很。

    瘋犬不在乎書精千回百轉的手段與把戲,無非是為著無聊的春風一度談情說愛,他不屑一顧,卻又要縱容她,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她養(yǎng)起來,就這么簡單。

    但他在乎她眼里手里真正看著摸著的,在乎她的心計與手段為誰施展,那些粘膩又混亂的欲因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