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千秋 第42節(jié)
此時此境,仿佛愜然忘機,最適交心。 于是,她分明刻意,又好似極為不經(jīng)意地笑問:“那妾還有一個道理,陛下要不要聽?” 蕭無諫犀利的輪廓因散漫的姿態(tài)柔和不少,神態(tài)柔和,惜字卻是如金。 “聽聽?!?/br> 孟緒轉(zhuǎn)頭向廊階外的雨庭看了一眼,才重與他對視,目波流轉(zhuǎn):“若妾與陛下共撐一傘,陛下怕妾淋到雨,定會將傘斜向妾,最終反不能保全自身??扇羰菍m人為陛下打傘,又或陛下自坐帝輦回來,就定不會有風(fēng)雨侵身之患。不知這個道理,是否能讓郎君相信,妾非是不念著郎君?” 這話原是處處為帝王考慮。可蕭無諫偏偏存心與她作對一般,不領(lǐng)情:“倘或朕想的是與卿卿同淋雨也無不可,并不欲求最優(yōu)之策呢?” 孟緒嘟噥道:“如今是說無不可,哪天妾真拉著陛下淋雨、胡鬧,傷了陛下的龍體,傳出去,妾就成妖妃啦!” 蕭無諫劍眉微挑:“卿卿不想做妖妃?” 孟緒自然說不想:“陛下既是明君,妖妃如何配得上您?妾可不想做您的污名所在,不說要做一等一的皇后,至少總不能當(dāng)個怪物?” 蕭無諫且信且疑:“卿卿竟是這般愛惜羽毛之人?!?/br> 孟緒一點也不惱他這話,坦蕩蕩道:“不僅名聲。妾身不才,尚有那么一點小聰小慧,事關(guān)郎君之時,總可以求一求全,這也正是妾的心意呀?!?/br> “求全?!钡弁跹凵怀粒傲?/br> 孟緒卻豎起春筍似的指,抵在唇珠之上:“噓。陛下先坐過來,就知道妾方才在看什么了。” 蕭無諫聞言,也不在乎多走這兩步,當(dāng)真邁步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而后望向她望著的地方。 彼處檐外雨庭中,一叢深綠的芭蕉葉下,一只瘦骨巖巖的橘白貍貓1正趴在那兒,借著垂垂的闊葉躲雨,只露出半個伏地的腦袋。 因是長毛,毛發(fā)被雨水一壓,瞧著越發(fā)蔫耷耷的。 到底是小女子,就喜歡這些可憐可愛的小東西。蕭無諫知情解趣地道:“朕回頭讓人捉只足月的小貓給你養(yǎng)?” 孟緒卻搖頭,輕聲道:“小時候妾有過一個朋友,他啊,有一天抓了一只懷孕的母貓給妾,說這貓肚子不大,頂多能生下兩三只小貓崽,讓妾與他一人各養(yǎng)一只。后來那母貓果然生下了兩只小貓,我們想等母貓將小貓帶大一些再接手,可誰知只是碰了小貓幾次,母貓便不要小貓了,還將它們咬傷了。” 怕說的不夠清楚,孟緒看向人,補充道:“這事給妾留了不小的創(chuàng)傷呢!妾很自責(zé),自此再也不想養(yǎng)小貓了?!?/br> 蕭無諫簡單一想,便想到了母貓是如何習(xí)性。 咬傷?只怕是當(dāng)了食物。 她與他一樣,都喜歡篡改故事最駭人的地方,不把血rou模糊的部分展與他人看。 事后說起來,便顯得風(fēng)輕云淡。 就好像那一回,他也沒告訴她,洪水中漂流時,他甚至見過浮尸與斷肢。 旁人皆以為彼時他不過是個二歲的孩童,尚不記事,不會留下多深重的陰影??伤稍缁?,偏將這些可怖的圖景刻入了經(jīng)年的夜夢。 每每雨夜,常不能入睡。 可若不是早慧,又怕是活下來都難。 福禍之別,誰又分的清楚? 此時雨小了一些,似乎將停了。 帝王還在沉思往事,笑臉盈盈的女子卻忽而起身,不知何時已摘下了廊前的一片芭蕉葉遮在頭頂。 又回頭,對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然后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只沉沉閉眼的橘白貍貓。 趁它一時不備,一把就拎住了它的后頸皮。 貓兒被逮,這才后知后覺地晃動四腿,但也只是略微掙扎了一下,便十分識時務(wù)地不再動彈了。 甚至可以讓人抱在懷中。 “在這膏梁錦繡之地,旁的親人些的貓兒怕是吃得膘肥體壯,可這只長毛貍奴這般瘦弱,恐怕是個心高氣高、不招人疼的?!泵暇w發(fā)覺貍奴的一條后腿有些古怪,一邊低頭檢查,一邊往回走,“妾就喜歡這樣心高氣傲的孤家寡人,不嫌它是老貓?!?/br> 蕭無諫:“……” 約莫是同為“孤家寡人”,同樣年長了幾歲,他竟好心地替它辯解了句:“朕看它也不至于是老貓。倒是卿卿,捉了朕殿中的貍奴,得了便宜還賣乖。” 孟緒回到帝王身邊坐下,笑得無辜:“其實妾知道,妾之所以能如此肆意妄為,是陛下一直以來多有縱許。這宮中姹紫嫣紅,各表風(fēng)儀。妾很幸運,才能走到陛下身邊?!?/br> 蕭無諫亦笑,問:“卿卿緣何不信,與朕是命中注定?” 孟緒給貓兒順著毛,忽歪著頭,用略微低切的柔聲道:“陛下想要心意,而妾不信命定,不是剛好么?妾走向陛下的每一步,其實從來就是心意使然,而非依從命運。” 蕭無諫一時未再出言,只是向著她懷中無知卻乖覺的貍奴掠去一眼。 半晌。 只淡淡一笑:“衣服臟了?!?/br> 孟緒嬌氣地哼聲:“不解風(fēng)情!” 這時,一個小太監(jiān)慌里慌張地找過來了,氣喘吁吁地立定:“陛下,沈大人來了。聽說,是沈老爺子情況有些不大好了……” 蕭無諫霍然起身,對孟緒道:“朕去看看。” 沈欽之父,大儒沈仲,一生著書立傳無數(shù),到老還在為那些他認為有價值的作品校注,以助其流世傳人,于文壇、政壇,皆有不小的貢獻。 單說這個人,孟緒也是佩服的。 聽說那位沈老夫人鐘離氏為了支持夫君的事業(yè),曾不惜變賣家產(chǎn),支撐夫君度過落魄之時。自她故去后,沈老爺子便一生都未續(xù)弦再娶。 這樣的人,也實在很難讓人討厭起來。 因而孟緒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隨著立起,微笑對人點頭:“好,陛下快去?!?/br> 盡管她知道,也許沈欽這次進宮之后,仙都殿的門便關(guān)不住沈妙嫦了。 帝王從來就是個擅長權(quán)衡之人,輕重厲害,他自有判斷。 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若因此對她這個險被下毒的人生出幾分愧疚,也是不可多得的機遇啊。 從來就沒有命中注定的禍與福,壞事善加利用,也便成了好事。 因而,她甚至只說快去,不說快回…… 忽而,懷中貍奴嗚咽了一聲,孟緒早就發(fā)覺它的腿骨彎曲得有些不自然,正想傳個醫(yī)女來為它看看。勞動太醫(yī)說不過去,尋個醫(yī)女總還是可以的。 遠遠地,卻看見隋安捧著個匣子過來了。 “容華主子,”他堆著笑走近,“陛下讓奴才把這個給您,他說恐怕還要與沈大人議上一會兒事,讓您先回月下閣?!?/br> 孟緒沒什么波瀾地點頭接過:“是什么?” 隋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照著帝王吩咐的那樣答道:“陛下念著您送來的那只食盒呢,說也想還您個什么。您不是落下了一支簪子,他讓人收起來了,珍藏多時。這不,如今完璧歸趙。” 在聽到簪子的那一刻,孟緒錯愕的指尖不禁一顫。 其實她不是毫無所察,夜宴那晚抱著她回來的時候,帝王的目光曾經(jīng)多次流連在她的發(fā)鬢之上。 實則那時船上,掉下去的不過是她的一枚花釵。 而帝王的玉佩,就在那個時候被她扯下,自始至終就在她手中。 若真的將玉佩丟下,湖水不知深淺,她沒把握能將它尋回,亦不會做以身涉險之事。 他猜到了,還讓人去撈了……? 孟緒穩(wěn)住心氣,在略有加急的心跳聲中鎮(zhèn)定下來,打開盒子—— 只見盒中膩玉生光,并非是那只搭配翟衣的璀璨花釵。 卻原是,她第一回 入太極殿來侍寢時,用來挽發(fā)的玉簪。 她曾將它遺在了太極殿,不曾帶回。 有人卻將它保管的很好。 而今,它就這般躺在紋理細膩的烏木匣櫝中,溫潤晶瑩,完好無損。 一如初見時。 第36章 護短 沈家這位大儒病重的消息沒在宮中砸起多少水花,可在江都城中,卻是實實在在掀起了軒然大波。 甚至還有天南海北的文人士子趕來江都,生怕錯過沈老爺子最后一面的。 沈老爺子一生藏書盛多,且那些文籍他素來不喜奴仆過手,聽說某日搬了把梯子親自去取架子高層上的書,結(jié)果不慎摔了下來,自那以后,身骨就大不如前。 加上孫女近來又出了事……內(nèi)煎外熬、老病相兼之下,近日已病得下不了榻了。 雄闊的玉殿中央,他唯一的兒子沈欽對著帝王稽首拜下:“臣實在有負深恩厚望,愧見陛下?!?/br> 帝王端坐在他正方那把紫檀木雕龍紋的御椅上,沒喊起身,任他頭碰至地,始終只深沉沉看著。 唯有手上那枚玉扳指,在他眼底映出冷輝。 沈欽有些揣摩不準(zhǔn)帝王的態(tài)度了。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面見這位君主的時候,是自己初初接受了五品散官的任命,進宮謝恩,而帝王當(dāng)時雖未登基,年只十歲,卻已是大梁唯一的儲君。 他在道邊與儲君見禮,從未想過會被他親自扶起。 在那之前,翰林院的經(jīng)年冷板凳已經(jīng)坐涼了沈欽的心。雍朝時翰林院中多數(shù)人都沒有品秩,說是官身,實際不過天子宴會飲樂時的陪臣。幾十年苦讀,竟只配在天子游宴時吟唱助興。 所以到了新朝,一個叫不上名號的五品文散官,也是恩遇。 可這位儲君,卻在那時就喊得出他的名字。 沈欽面上不顯,內(nèi)心卻直欲喜極而泣。 可,到了現(xiàn)在,他已是朝之重臣,建樹諸多,帝王反而又令他這般長跪著。 難道是他被自己那不中用的女兒牽累,致使陛下認定他也是心思歹毒之人,厭棄于他了? 沈欽冷汗直下,幾乎想要跪帝王。 損失一個女兒兒子都沒什么,他不是非要求這個情。 然而問題在于,父親極為疼愛妙嫦。如果父親真有什么不測,他也要丁憂去職,仕途就堪憂了??! 蕭無諫聽著外頭車輦起行的聲音,看著地上匍匐的人許久,終于緩緩抿笑:“愛卿長于文教,在位不足三載,于江都增建校舍一百余間,吸納生員千人;又面向天下寒門貧士,開拓科舉投碟自薦之制。永新二年,親赴幽州,會同幽州司馬徹查幽州科舉舞弊案,以正風(fēng)紀(j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