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這個被壓彎了背的,不再年輕的深宮太監(jiān)似乎終于泄盡了渾身力氣,用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氣說出足以被誅滅九族的話來:“世子之位,沒有一些其他東西重要,也不是非要不可?!?/br>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 王朝命運與徐流深緊密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殿下少時犯錯還會跑來待一會兒,我跟在后面,總也不敢說什么?!?/br> “后來他長大了,最后一次來仰頭看著頭頂牌匾,很高興地說他認識了一個朋友?!?/br> 黎明的黎,生銹的銹。 “最初,至少爬上永濟寺千級祈福階梯時,王上所求的,是他一生平安快樂。” 物是人非事事休。 風(fēng)聲悄寂,大片樹影倒映在宮墻上,婆娑曼妙。 談善很難形容那一刻的想法,他心里發(fā)酸發(fā)脹,泡軟的心臟被捅了一刀。 落敗冷宮長年累月無人踏足,遍地草籽。更深露重,沾濕兩側(cè)褲腳。 是這樣養(yǎng)出一個會被一串糖葫蘆帶走真心的世子。 ……養(yǎng)出一只會被白花騙走寶石的鬼。 得到的很少,所以一點點就夠了。 第31章 鹿臺, 臺高千仞。 歷朝歷代帝王在此地尋歡作樂,玉閣珠樓,白玉砌石, 窮奢極欲。北側(cè)摘星樓高聳, 接向繁華穹頂。 琴音靡靡, 大小不一青銅鐘高矮錯落。 徐流深自眩暈中醒來, 眼前一片天旋地轉(zhuǎn)。外面也在晃,他睜眼看了會兒馬車車梁。 半個時辰前, 他人還在宮中。 以馬車腳程從姜王宮往外延伸,此地位于皇城內(nèi)某一處行宮,但他并不清楚具體是哪一座。坡度低, 車轅行過之處并無顛簸, 非人跡罕至之地。 “咚咚?!?/br> 徐流深屈指敲了敲馬車內(nèi)壁。 “殿下有何吩咐?!避嚪騿枴?/br> 除車夫外十二匹馬,十個人。徐流深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 扭動間指骨發(fā)出“喀嚓”聲響。他感受到一絲奇異的煩躁,燥意從每一根血管中爆裂開。 “快到了?!避嚪蛞娝徽f話恭敬道, “周尚宮率一眾女官在鹿臺前等候?!?/br> 周尚宮。 徐流深眉心抽動了一下。 他想起一件事。 在他行冠禮之前,或者更早,本該有八名女官教會他一些其他的事。但自前王后幽禁冷宮后六宮主位空缺, 他沒有母妃,無人為他籌辦。尚宮局的人或許派人請示過。他忙得腳不沾地, 讓人滾了。 能在宮內(nèi)把他五花大綁了甩來的人只有一個,世子爺心底升起巨大荒謬感,他眼前發(fā)黑, 坐在馬車上, 半天沒動。 ——他真是有點生氣了。 下車時見到徐琮猙,他表情又空白了。 這父子倆出現(xiàn)在重開的鹿臺前時, 一眾侍奉男官女官俯拜在地,不敢喘息。 “寡人總覺得忘了什么。”徐琮猙說,“今日想起來了?!?/br> 從宮中出來,這個擁有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君王也覺得自己只是一位尋常又開明的父親了。他負手,淡淡:“進去罷。” 徐流深站在外邊,簡直有點想吐了:“本宮不進去?!?/br> 徐琮猙教給他一件事的途徑無非是先看后做,看一遍看兩遍學(xué)會,做一遍生疏,兩遍完成,三遍熟練。 放在別的事情上倒也沒什么問題。 出乎意料地,徐琮猙看了他一眼,說:“那你走吧?!?/br> 他跟徐流深露出一致的表情,嫌惡且難言:“寡人也覺得這地方不好?!?/br> 他很想不通地說:“徐宸為什么會溺斃在此地?!?/br> 今日是徐宸忌日。 跪在他面前的女官頓時抖如篩糠。 當(dāng)年宸王之死整個鹿臺被血洗,三天三夜,里面都是哀嚎聲,有人從行刑者手下逃脫,爬到殿前,用力地拍門,又被拖回去,至今血手印還留在上邊。 徐流深沉默一會兒,忍無可忍低吼:“你給本宮喝了什么!” 徐琮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喝,寡人如何驗收成果?!?/br> “……” “千里良駒,距宮中僅一刻鐘?!毙扃b沖馬車車邊抬抬下巴,“早一刻走早一刻解決。” “寡人不關(guān)心你帶進宮多少人?!?/br> 只要不是同一個人,一百個一千個人都無所謂。 那個叫“阿船”的人,他想動手,會在情意最濃之時。 很多人說徐氏盛產(chǎn)瘋子,大部分時候,當(dāng)事人沒什么感覺。徐流深覺得他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徐琮猙也挺正常。 這一刻,他繃著張臉,說:“君父?!?/br> “你請御醫(yī)問診了嗎?!?/br> “請了,說寡人身體康健,改日也給你請一個。” 徐琮猙心平氣和地說:“徐宸……寡人動過讓他做世子的念頭?!?/br> 那是他尚看得過去的其中一個兒子,悉心培養(yǎng),到頭來以這樣滑稽的方式死在酒池中。 “你走吧?!?/br> 徐琮猙站在原地,說:“寡人進去看看。” 徐流深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他忽然想起徐宸死訊傳來那一日,黃昏日暮,這位踽踽獨行的帝王終于露出疲態(tài)來,罷朝一日。 第二日他出現(xiàn)在朝堂上,已然收拾好所有情緒。 “還不走?” 徐琮猙說:“這種事也需要寡人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