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思量
李驁的師父姓林,名盛玉。他把兩個棄嬰撿了回來,一個他給起名叫李驁,一個起名叫馮守時。 他們叁個的名字擺在一起,風馬牛不相及。 單看名字,誰也想不到李驁和馮守時是他養(yǎng)大的。 他已決定終生不娶,把李驁和馮守時當自己的孩子養(yǎng),李驁這孩子從小比較軸,但天性聰穎善良,學武也舍得下辛苦;馮守時這孩子父母里肯定有一個人皮膚黝黑,不然生不下這么黑的娃娃,他普通人的腦子,但長得比李驁快,看起來也比李驁壯。 林盛玉正八品錦衣衛(wèi),守衛(wèi)皇宮,這輩子的前途一眼可以望到頭,他的月例不多,養(yǎng)活自己和兩個孩子過的有點緊巴巴的,幸好房子是之前的主顧給買的,孩子們還能偶爾去吃幾個包子解解饞。 本以為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平淡、貧寒但是快樂幸福。 嘉寧叁年,皇后高氏謀反,那時候因為舉報有賞朝野大肆攀扯,這個芝麻官位的小侍衛(wèi)卷入其中,據說是他當正四品御前帶刀侍衛(wèi)的師弟金麟舉報的。 據說他的頭也是師弟砍下來的。 據說殺了他之后,師弟金麟被拔擢為正叁品指揮同知。 據說,據說,都是據說。 李驁和馮守時是十歲左右的孩子,不認識什么官場上的人,當時他們被抄家的錦衣衛(wèi)嚇著逃跑了,只得在飯館外流浪,順便探聽那些議論朝野的小道消息。 后來歷經千辛萬險,他們離了京城,來到師父曾經說過的老家浣南。 后來李驁和馮守時一點點有了錢、有了職位,有了住的地方。 后來李驁偶爾會和馮守時談論師父,但馮守時只記得師父去當值的背影,其他的漸漸地忘記了,只記得要給師父報仇。 給師父報仇成了他倆的執(zhí)念。 師父謹小慎微以至于有些懦弱,和街坊鄰居都沒有紅過臉,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有膽子參與謀反?他們在心里認定是師叔金麟為了升官栽贓了師父,因此決心往上爬,早晚有一天要用金麟的頭給師父報仇。 金麟是個孤兒,林盛玉也是個孤兒,他們的師父將二人撫育長大,兩個孩子隨意取的名字,和師父的姓氏一點關系都沒有。 兩個人在山上長大,歲數稍大一些就下了山去施展抱負。金麟眼光高心氣兒強,非得要為皇族效命,林盛玉見積蓄要花光,就去禮部尚書高家做了侍衛(wèi)。 靠著林盛玉供養(yǎng),歲數很小的金麟日日在院中習武,某一日出門買包子遇見一個錦衣公子被小偷偷了錢袋,他將人捉了回來,結識了這個公子。 公子閑來無事,總來院子里看他練武,閑下來便與他幕天席地地痛飲美酒。 偶爾,他會想起那天。 他又和公子坐在院內石凳上痛飲的時候,在高府當值的師兄林盛玉回來了,就在他高興地要給師兄引薦公子的時候,他看見公子喝得迷醉的神情驟然一變,一雙眸子亮得驚人。 難道公子和師兄更投契?他還來不及嫉妒,轉過頭一看,只見師兄身后走出來一個披著淡紫披風的嬌柔女子,她的美貌讓小院子都增添了輝煌。 除了公子,叁個人都愣了,那女子上前來行禮。 這才知道,公子原來是太子賀蘭裕,那女子是禮部尚書的千金高清婉。 本朝為防外戚干政,皇族的妃嬪都是從民間選拔,后來太子賀蘭裕為了娶高清婉為妃,公然對抗祖制,最后成功娶了她做太子妃。 十里紅妝盛大熱鬧的婚禮舉辦時,他因年歲過小,做了東宮的掛名侍衛(wèi)。 他和師兄漸行漸遠,一直沒問過他,那天為什么帶高小姐回家。 十年以后,賀蘭裕登基稱帝,封了嫡長子賀蘭褚為太子,他也步步高升成了皇宮的侍衛(wèi)首領。 師兄突然聯系他,說他養(yǎng)了兩個孩子,有些周轉不開,想讓他幫幫自己,金麟給師兄一個武考名額,他也進了皇宮做侍衛(wèi),是最底層的那種。 就這么平安無事地過了十年,偶爾他們見面,師兄變得有些墨跡,看起來很想和他聊聊那兩個孩子,但他滿心都是如何升職,根本不想討論那些事,所以師兄死的時候,求他照顧那兩個孩子,他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受不了親手殺了師兄的罪惡感,戴著人皮面具逃跑了。 他要回浣南城,那是他和師兄、師父的家鄉(xiāng),師父早就死了,他一個人走在路上孤零零的,直到遇見那個女孩子,那個瘦骨嶙峋看起來就剩一口氣的女孩。 失去所有目標和希望的人仿佛有了新的期待,他開始萬分珍重地養(yǎng)這個女孩,終于將她養(yǎng)活了過來,他化名孟云,給她起名優(yōu)曇,到了浣南支起一個餛飩攤,想要在這里老死。 小時候就在外面摸爬滾打的李驁,一直小心謹慎,從來沒想過會在晉升總旗之前被自己的下屬擺了一道,他強忍著yuhuo,想要騎馬離開朝云寺,卻從馬上墜落,就這樣躺在曠野上一夜。 等他醒來后,發(fā)現自己腰酸背痛,褲子里滿是遺精,回了城后懲罰了下藥的人,他以為此事就算過去了,誰知連日來腰酸不適,在馮守時的逼迫下去醫(yī)館看病,竟是從此萎廢不用了,他難以置信,自己竟成了太監(jiān)。 老大夫還說若是遇見名醫(yī),還是可以治好的。 他卻只是惶惶一笑,連日里痛飲,質問蒼天自己這是什么命? 從此行事越發(fā)狠辣,很得王煥公公的喜歡,被認作義子,王煥知道他萎廢,特意找了許多名醫(yī)給他治療。 藥從皇商遴選開始喝,喝到回了京城,下面卻是毫無起色。唯一欣慰的是他在錦衣衛(wèi)儲藏案卷的密室里查到了和金麟有關系的一個大夫。 那個大夫叫于莽,利用錦衣衛(wèi)的情報網,很快查到他在青州。 行醫(yī)贈藥之人真乃菩薩心腸,他在詔獄學的十八般手段招呼在他身上,他連日痛苦嚎叫就是不說故人的消息,可指夾板夾在醫(yī)館工作的仆婦身上,他被弄得每一塊好rou的臉終于有了動容。 原來金麟在浣南,原來他還有臉回浣南,李驁和馮守時過去抓人,卻人去樓空,和周圍的人一問才知道他們去青州投奔朋友去了。 他們審于莽的時候,說不定金麟就在暗中吐著蛇信子觀察他們呢。 是他給于莽動刑,卻覺得一切都怪金麟不跳出來自首,他就是這種人,當初為了榮華富貴能出賣師兄,現在為了身家性命能出賣朋友。 冀州和青州全境下了通緝令,李驁的笑有些陰狠,料他們二人插翅也難逃。 金麟一直害怕皇帝找到自己,錦衣衛(wèi)去了于家醫(yī)館的時候,他就知道皇帝還是不肯放過自己。 為了防止日后走散找不到對方,他和優(yōu)曇約定好了一個地方,不管日后發(fā)生什么事就去那里重聚。 他買完餅回來,圓圓看見優(yōu)曇偶遇了陳鐸,本來愁容滿面的優(yōu)曇在陳鐸的勸慰下笑了起來,優(yōu)曇對自己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但是跟著自己這個老頭子居無定所風餐露宿,不如和陳鐸這個心里有她的年輕人在一起,他家現在是皇商,安頓優(yōu)曇應該不在話下。 他沒有回去。 優(yōu)曇在那里等了他叁天,陳鐸守了她叁天,他在旁邊看了叁天。 搜查的人要來了,無奈之下優(yōu)曇只得和陳鐸回了浣南。 他露出本來面目跟在他們回了浣南。 她在明澄園沒住多久,陳鐸的夫人宋氏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去了明澄園,出來之后去找牙人,金麟怕她對優(yōu)曇不利,跟在她身后,卻聽見她要找一班護衛(wèi)護送優(yōu)曇回他們約定的地方。 沒想到,她竟是個好人。 看來優(yōu)曇不愿意再在明澄園待著了,不然也不會告訴宋氏他們約定之地。 百般糾結又怕宋氏識人不明,再找到心懷歹意之人,上前去主動攀談接下了這活。他去找了一幫閑散之人,湊齊了人數,優(yōu)曇在宋氏籌算下出了明澄園,一行人往浣南城外去。 宋氏和丫鬟在城外不遠處與優(yōu)曇分別,她實在是好心,不禁多付了酬勞,還給了優(yōu)曇一大筆銀票。 她二人回了城內,一行人接著往外走,金麟本打算到朝云寺附近,就給他們錢讓他們散了。 誰知這里居然混進了錦衣衛(wèi)。 他老了,平淡的日子磨平了他的功夫,他是如何被盯上的,完全沒有感覺。 當錦衣衛(wèi)開始屠戮的時候,他才如夢初醒般拉著優(yōu)曇想要逃跑,他回過頭,看見他連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人也殺了。 那個人的身手很俊,刀光劍影間是他熟悉的招式,只是他實在想不起來是誰用過這樣的招式。 他很快追了上來,二人對戰(zhàn)不分伯仲,但隨著時間越拉越長,他的體力略有不支,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援兵,金麟心急如焚,讓優(yōu)曇先跑。 他拼死捅了那人一刀,那人也將刀插在了他離要害很近的地方。 優(yōu)曇端起石頭將那人砸暈了過去。 李驁的人早就發(fā)現陳鐸把孟優(yōu)曇藏在了明澄園,他要做的是夢中捉鱉,沒想到先上門的是陳鐸的夫人宋氏,李驁早就把陳鐸祖宗十八代都查明白了,自然也知道宋氏嬌嬌怯怯不得寵,難得有膽子想要把優(yōu)曇送走。 金麟這才自投羅網。 正好隨了他的意,他要報仇,易容之后主動接受金麟的招攬,混在了人群里。 他看著宋氏帶著丫鬟下了馬車經過人群的時候,腰間佩戴的翡翠被人摘了去,金麟招攬的這群人魚龍混雜,看來也沒幾個好東西。 李驁無意招惹陳家,在宋氏和丫鬟離開之后很久,才開始動手。 他的武功越發(fā)精進狠辣,殺這些人如同切瓜砍菜,追在年邁的金麟和柔弱的孟優(yōu)曇身后,猶如貓抓老鼠一般。 本來是囊中之物、刀下亡魂,金麟為了保護女兒竟爆發(fā)出驚人的戰(zhàn)斗力,兩個人兩敗俱傷,他還小瞧了孟優(yōu)曇,這人竟能拿起石頭砸人。 他被砸暈過去,失了他們二人的蹤跡。 王煥將他救了回去,他待自己實在很好,李驁便將往事和盤托出,王煥也是經歷過那年的人,這些事他都知道,安慰李驁說會幫他,并警告他下次不可再單獨行事,實在太過莽撞。 他聽話地點了點頭。 派在陳家的探子告訴自己,孟優(yōu)曇失蹤的事很快事發(fā)了,因為那些死尸里有宋氏的翡翠,陳鐸懷疑宋氏買兇殺人,她抵賴不得,被休回了宋家。 聽見這消息時,他正躺在池邊養(yǎng)傷,將手中的魚食拋下,見池中鯉魚爭搶,淡淡道:“可憐啊。” 優(yōu)曇和金麟逃到了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用宋美玉給的錢買了身份,從此在村子里隱姓埋名,過些日子,優(yōu)曇總覺得心里不是很安生,雖然客觀來說知道她怎么出來的人都死了,包括那個錦衣衛(wèi)。但她總覺得那些死尸會牽連到宋美玉,而且自己逃走之后不告訴陳鐸是否平安,也非朋友所為。 因此寫了一封解釋前因后果的書信給了陳鐸。 金麟覺得她是多此一舉,而且會暴露兩個人的位置,但還是讓她這么做了,只是兩個人離開了那家,他時刻打聽著那邊的消息,沒過多久就有錦衣衛(wèi)來找他們了。 二人連夜離開了附近,一直躲躲藏藏地生活,唯一值得寬慰的是,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里,金麟終于承認了自己的心意,二人以天為媒拜了高堂,成為了夫妻。 王煥很器重李驁,把他舉薦給了太子賀蘭崇,李驁知道太子喜愛打馬球,便苦練技藝,終于得了太子的青睞,從此官運亨通。 不到一年,他就接連殺了廢太子賀蘭褚還有一眾廢太子殘黨,立了大功。 他的權力越高,他的資源越多,找人是大海撈針,他偏偏有了能撈針的網。 找到金麟和孟優(yōu)曇那天,是個難得的艷陽天,他二人都在院子晾曬藥材,見到錦衣衛(wèi)將家圍了起來,倒是不驚不怒,看起來心里早有防備。 他邁入院子里,孟優(yōu)曇看清李驁的臉驚了一下,“你……你沒死?” 她以為上次用石頭把他砸死了,但他還活得好好的。 金麟還是下意識將孟優(yōu)曇護在身后,知道已經無力回天,懇求道:“你們找的人是我,與她無關,能不能饒她一命?!?/br> “她是你收養(yǎng)的女兒吧?!崩铗埧粗蟽?yōu)曇頭上的婦人發(fā)髻,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現在倒成了你的妻子了?!?/br> 優(yōu)曇見金麟露出幾分難堪,沖著李驁喊道:“與你無關,要殺要剮,悉聽尊便?!?/br> 金麟蹙著眉,趕緊攔住優(yōu)曇,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心狠手辣,還是抱著萬一能成的心態(tài)求他,“求你饒她一命。” 見金麟如此低叁下四,優(yōu)曇淡淡一笑,“你這么求他,我寧愿死?!?/br> 李驁最不耐煩看男女嘰嘰歪歪,挑眉道:“師叔啊,我只是想問問你,是該叫她師嬸,還是該叫她師妹?” …… 金麟如遭雷擊,他終于知道他之前為何覺得他的招式眼熟,因為那正是他師兄的招式。 他終于明白一直追著自己不放的人是誰了,原來不是皇帝不放過自己,而是師兄兩個弟子要報私仇。 “你報仇找錯了人,我是殺了師兄,但是都是因為上面下令,所以我才!”說到這,他說不下去了,看著李驁冷得如同冰碴的眼神兒,他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是那么的不可信。 “你們要分開埋,還是埋在一起?”李驁淡淡問。 終于,在臨死之前,金麟知道了師兄的兩個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一個叫李驁,一個叫馮守時,都不跟他姓。就像自己和林盛玉一樣,和師父的姓也無關。 話本子里說復完仇之后,人并不會快樂而是會感到無盡的空虛。 李驁覺得寫話本子的人肯定沒有報過仇,大仇得報的感覺暢快得讓他想哭。 他覺得自己和馮守時今生無憾了。 從此他在人前做太子的玩伴,人后做詔獄的閻羅,很快他的名聲就傳出去了,據說比他干爹王煥的名聲還要難聽,他已經不管這些事了,盡管升自己的官。 除了紅袖添香,這一生男人該享受過的極致都讓他享受過了。 就在他最鼎盛之時,廢太子突然起兵謀反,叛軍如有神助,飛快地攻城略地,不日就抵達了京師。 當年他捉別人,如今別人捉他,他自己死活無所謂,只想送馮守時走。 但是誰也走不了。 他想過自己登高跌重的結局,沒想到會栽到意想不到之人的手中。 陳鐸,這個他早就拋之腦后之人。 在詔獄中被綁在柱子上受刑之時,那些人壓著馮守時跪在他旁邊,那日他為了讓金麟體會摯愛之死的滋味,先讓人如同殺羊一般殺死了孟優(yōu)曇,才解決了慘無人色的金麟。 現在輪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