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娥和小童看得分明，美玉和陳鐸在冷戰(zhàn)，不同于來時大家歡暢的氛圍，回程的氣氛顯得很壓抑。

    美玉甚至主動和陳鐸分房睡了，就連小童都問起陳鐸，“主子，這可怎么辦??？”

    怎么辦？他也不知道，他一開始以為美玉是吃醋加上想起新婚之后的冷遇生氣，現(xiàn)在看，她看著自己的杏眸都是一團(tuán)寒氣，那好像不止是他想的那么簡單。

    他幾次叁番想要和美玉說說話，都被美玉各種搪塞過去，他有些束手無策，只能離美玉坐的遠(yuǎn)些，遙遙陪伴著美玉。

    美玉坐在椅子上或是看書或是繡花，看起來平靜如水只是暗自生著悶氣，其實她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在她腦海中，她不斷拿起刀不斷地砍殺陳鐸，逼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對自己，然后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的陳鐸從懷里顫顫巍巍地拿出小馬巷的地契，告訴她不管如何，她都有個屬于自己的家。

    這世界上的一切都離她遠(yuǎn)去，包括現(xiàn)實中坐的離她很遠(yuǎn)的陳鐸，甚至連她對兄長們的恨意都漸漸消散了。她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陳鐸，不過是虛幻中的他，前世冷酷無情的他，今生柔情蜜意的他，不斷在她腦海中彼此拉扯，折磨著自己。

    愛與恨在一個人身上匯聚，濃烈的情感沖擊讓她強忍著干嘔，手下動作沒了準(zhǔn)頭，針扎在了手上，血先流了出來，陳鐸馬上走過來拾起她的拇指，心疼將傷口含在嘴里。

    疼，是后面才感知到的。

    她知道，只要此刻她決定放下，她還能擁有鐘情的丈夫。

    可是她怎么對得起一生沒做過壞事最后卻上吊自盡的自己。

    能活，就好好活著；活不了，就死。她向來如此，外柔內(nèi)剛，決定的事永不回頭，她恨了陳鐸，就回不到不恨他的樣子。

    她收回手，抽出帕子擦了擦唾液和血，面無表情道：“好臟。”

    陳鐸訕訕一笑，“我應(yīng)該漱口的，太著急了?！?/br>
    “以后不用了，其實你不在我旁邊，我就不會分神，就扎不到自己了。明白嗎？”她看著陳鐸。

    陳鐸臉上受傷的表情一閃而過，點了點頭，“我這就走，你先休息休息，等以后再繡吧?！彼f完，就離開了，一應(yīng)物品都讓綠娥送來，好幾天都沒再來過。

    他不來，美玉又生氣了。

    綠娥怯怯地問：“小姐，不是你讓二少爺別來的嗎？”

    “我讓他不來就不來，可見沒有多少誠意?！泵烙裼X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正是像陳鐸當(dāng)初的所作所為，很合自己的意。

    這話傳到了陳鐸耳中，他端著果盤過來找美玉，門關(guān)著，他敲了敲門，美玉沒應(yīng)。

    此時他應(yīng)該接著敲門，或是轉(zhuǎn)頭先離開，但他就是莫名懂了美玉的意思，站在門外等了許久，等到整條船的人都議論紛紛，等到綠娥都上來問他，“二少爺，要不要先回去？”

    這是美玉的冷待，他明白。

    只要她高興，他愿意按照她的要求做。

    他又站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開了門，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煦，“美玉，吃點水果吧?！?/br>
    木制果盒里盛著今日各色水果，都已經(jīng)去皮切成小塊，可以用旁邊的小叉子吃，美玉似乎難得有了好心情，“這都是你做的嗎？”

    為表誠意，陳鐸確實是親手而為，他抿嘴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美玉插一小塊梨放入口中，清脆的梨表面略微軟了一些，她是不在乎這些的，還是找出帕子吐了出來，陳鐸看著她的動作一愣，美玉正想看看陳鐸臉上受傷的表情，他卻朝著她伸出手，“是不是不好吃了？我再給你重新弄點吧?！?/br>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她想起自己當(dāng)時感覺心意被糟踐的感覺，惱羞成怒一般將門關(guān)上了。

    陳鐸吃了個閉門羹，差點把手中的果盒撒在地上。

    綠娥和小童在一旁探著腦袋偷看，小童：“二少奶奶生了好大的氣?！?/br>
    綠娥道：“是啊，我從來沒見過小姐和誰生這么大的氣過。”

    陳鐸日日送果盒零食，美玉日日挑刺，二人就這么詭異地維持住了一個平衡，順利地回了浣南。

    到了后面，美玉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對自己這樣挑刺的行為簡直當(dāng)成了調(diào)情一樣。

    她的挑刺對他毫無殺傷力，那當(dāng)初他對自己的評價怎么就這么重傷自己呢？因為自己討不得丈夫歡心，會被休掉。他手里掌握著影響自己在陳家生存的權(quán)力。

    她手里掌握著什么能報復(fù)他的權(quán)力嗎？沒有。

    他不受制于她。

    不管多么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對另一個人的影響也是有限的。

    美玉失魂落魄地回了陳家，老太太和大夫人在門口等著他們，熱鬧的接風(fēng)洗塵宴，美玉卻怎么也開心不起來，陳鐸的眼睛關(guān)心地看向美玉，陳家人也看出來兩個人不對勁兒，陳鋒見狀忙轉(zhuǎn)移話題道：“最近王公公從京城回來了，皇上要冊立新后，需要的絲綢就從我們家和杜家一起征調(diào)，這可是天大的殊榮?！?/br>
    孫露笑道：“這可是樁大喜事，我們一起舉杯慶祝一下吧?！?/br>
    眾人舉杯，美玉飲了一口酒，感覺憋悶的心情舒暢了一些。

    見美玉面色緩和了些，孫露調(diào)笑道：“美玉去了趟青州，怎么消瘦了些，是不是阿鐸苛待你了？”

    本是調(diào)笑的話，美玉抬起衣袖，眼淚便如同斷了線地珠子滑落，滿座皆驚。

    “美玉，這是怎么了？”老太太忙問。

    “老二，你是不是欺負(fù)美玉了？”大夫人面色一肅，連阿鐸也不叫了。

    美玉啜泣著放下衣袖，凄凄切切道：“二少爺說要不是孟小姐嫁人了，他就要休我娶孟小姐為妻。”

    陳鐸目瞪口呆，他有說過這話嗎？他根本不可能說這話。

    飯桌上四個大人看他的神色都不善起來，就連康兒都嘟起嘴看他，他看著美玉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真正是有苦難言。

    陳鋒面容嚴(yán)肅地站起身，“阿鐸，你跟我過來?！?/br>
    兩個男人走了，孫露把美玉摟在懷里安慰。

    老太太和大夫人也一起安慰她，向她保證陳鐸對她做不了什么，本該溫馨的時刻，美玉卻在心底吶喊，前世你們誰也沒能阻止他休妻。

    那是一種命運由他人掌控的寒意，她不愿意讓那寒意繼續(xù)蔓延，只能抬起頭破涕為笑。

    回了二院，小丫鬟傳信來，陳鐸被陳鋒罰去祠堂跪著了。

    若是以前，她應(yīng)該馬上去找陳鋒，給陳鐸求情，來維持自己“好妻子”的名聲。

    現(xiàn)在她只是神色淡淡的躺在床上，揮了揮手讓小丫頭下去了，她實在是累極了。

    原來愛還能欲來維持，恨卻消耗了許多力氣，綠娥坐在床邊陪著她，“小姐，你怎么了？你有什么心里話不能和我說嗎？”

    美玉看向綠娥，張了張嘴，說不出口。

    她閉上眼睡了一會兒，夢中顯現(xiàn)出陳鐸的模樣，他教自己騎馬，他陪自己在朝云寺外散步，他對自己的所有的好。只是好過了，前世他逼迫自己簽和離書的模樣又顯現(xiàn)出來了。

    那樣的牽腸掛肚，那樣的抓心撓肝，她從睡夢中驚醒，起身穿鞋走到梳妝鏡前，水鏡照出昏黃燭火前的臉，如同一個女鬼一般盯著自己。

    她確實是個女鬼，只是已經(jīng)失了做鬼的記憶。

    這個梳妝鏡抬回來的時候，她多么高興，他送她的第一件禮物。還有梳妝鏡這么一個私密的東西，誰都知道女為悅己者容，每次對鏡梳妝的時候想到這是陳鐸送的，心里都會涌起絲絲的甜蜜。

    她出拳打向鏡中的自己，平滑的鏡面隨之四分五裂，映襯著四分五裂的她，陳鐸一瘸一拐地推門進(jìn)屋，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那一刻，只有蛙鳴。

    看著美玉拳頭上的血淅淅瀝瀝從鏡面滑落，陳鐸幾乎全身血液逆流，嗓子有股腥氣不斷上涌，他快步走上前，將她的手從鏡面上移開，看著美玉的掌指處一片血rou模糊，陳鐸頭暈?zāi)垦５赝溶浟艘幌?，他面色慘白看著美玉的傷口，聲音里是不可自抑的悲痛，“你是瘋了嗎？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美玉沒有回答，手上的痛延遲傳來，她淡淡一笑，竟然有些許痛快。

    她親手弄碎了這面鏡子，這個象征著曾經(jīng)的美好的鏡子，破鏡是重圓不了的。

    陳鐸見她不說話，心里又急又疼，“如果你不高興，你還可以去告狀，讓我跪祠堂，為什么要傷害自己？或者你怎么罰我都行，不要傷害自己！”

    他那雙明眸此刻脆弱極了，有淚水從眼角緩緩滑落。

    美玉看得一怔，她當(dāng)時出手只是因為痛恨這面鏡子，和鏡中女鬼一樣的自己，還有這面鏡子在自己心中承載的感情。

    她只想毀滅它。

    沒想到他竟哭了。

    不自量力地想，她好像找到了讓他受制于自己的權(quán)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