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莫熙換上了自己來時的衣裳，將雕刻著芍藥的水晶盒留在了唐歡書房的案上。在唐門最是門庭若市的一天踏上了歸程。

    崇遙臺此刻倒是鑼鼓喧天，杯盤更迭美酒泄地。原來崇遙臺在唐歡手中才會物盡其用。而她卻不能是那臺上執(zhí)盞托杯之人。

    任督二脈打通后，真氣在體內(nèi)運行比之前順暢十倍不止，整個人也一掃針灸過程中的疲累。簡直身輕如燕，精神百倍。

    莫熙的心情也逐漸隨著身法的展開，在輕功發(fā)揮到極致的時候飛揚起來。這失而復(fù)得的功夫此刻更顯彌足珍貴。

    片刻之間便已到了遙河邊。

    那位艄公果然坐在一片荒煙漫草蘆葦萋萋中。

    “還請前輩行個方便，助我渡河?！蹦跻灰镜降?，恭敬十足地道。

    那漁翁打扮的人卻對她毫不理睬，只盤腿呆坐，凝視著面前的滔滔河水。

    少頃，他忽然拔地而起，看都未看莫熙一眼，一瞬間身姿已在數(shù)丈開外。

    “何掌門還請留步?！蹦跤昧巳謨?nèi)力將聲音清脆地傳遞出去。

    何群也不旋身，一個疾退便已到莫熙身側(cè)，正要施展大擒拿手扣住她的咽喉，莫熙卻已經(jīng)巧妙一個滑步躲開，閃至一丈開外。

    何群疑了一聲，這才拿出三分功力欺身而上。他的武功路數(shù)非常之霸道，完完全全的只攻不守。二人大概拆了三十來招，何群漸漸用上了五分力。

    莫熙借著巧妙的輕功身法再次移步滑開，順勢抽出了腰間的軟劍，傾注內(nèi)力，全神貫注跟何群過招。

    “你這個女娃娃倒是有點門道。”何群清嘯一聲，掌法漸漸綿密，不知不覺又多用了一分內(nèi)力。莫熙一開始尚能劍走輕靈，漸漸便覺得自己的劍勢被對方的掌力所壓抑住，有股綿綿不絕的吸力讓她的劍不由自主偏了過去，漸感難以支撐。她的本意是招招刺向何群手腕，如今卻每每以劍鋒貼上何群的rou掌。

    轉(zhuǎn)眼間二人已過了二百來招。何群又疑了一聲，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jì)竟然也得此奇緣?！憋@是發(fā)現(xiàn)莫熙已打通任督二脈，說歸說，出手卻越發(fā)狠辣。

    莫熙見勢不妙，長劍當(dāng)胸，舞出一片絢爛劍花，一面疾退，口中道：“何掌門此生都不能再助你所思之人渡河，何必日日在此自欺欺人！”本來只是為了試試身手，可別弄巧成拙把小命搭上。跟何群這樣的絕世高手過招實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是以明知不敵也要冒險一試。

    何群果然略緩了掌勢，道：“你是她什么人？”

    莫熙從懷中掏出一物任憑風(fēng)力將它送出去，一邊道：“此乃何掌門故人遺物。何掌門一閱便知。”一邊以劍護(hù)身，疾退數(shù)步。

    何群果然飛身將那張?zhí)m花箋抄在手中。他將詩稿上下掃視了一遍，忽然怔怔呆立當(dāng)場，風(fēng)掀起了他頭上的斗笠，露出一張滄桑沉肅的臉，目中痛悔卻清晰可辨。忽然他雙膝跪地，嘶聲哀泣道：“小蘭，你何苦跟了他去，落得身死唐門?！鄙夙暎謪柭暫葐枺骸斑@手書你是哪兒來的？”

    “便是做客唐門之時偶得?！蹦踺p嘆一聲又道：“何掌門此言差矣。想必何掌門認(rèn)得林前輩的筆跡。這首詩的意思分明是因苦苦思慕對方卻得不到回應(yīng)，才下定決心斬斷情絲飄然遠(yuǎn)去。而其下唐絕前輩的詞明著寫少女思慕心上人，卻亦是在暗中傾訴自己對這名少女的戀慕之情?！?nbsp;唐絕寫的這闕春日懷人小令，上片描寫閨中人的情思、樣貌與情態(tài)。下片寫相思相憶之閨情，朝思暮想，魂牽夢縈；那種種濃切之意，空閨獨守的佳人，面對著翠綃香暖，又那堪醉后酒醒。而醉后酒醒則暗示這名女子曾經(jīng)借酒澆愁，以醉酒而擺脫相思之苦 。唐絕對林惜戀慕之情可表天地，林惜斷無思慕而不可得之理。是以林惜詩中戀慕不得之人絕不會是唐絕。

    “林前輩詩中苦苦思慕不得之人正是前輩你吧。”莫熙又道。瞧何群如此情態(tài)，八九不離十。

    何群嘶聲道：“枉我一生癡迷武學(xué)，又礙于師徒名分，這么多年竟然罔顧小蘭的一腔情意。待我幡然醒悟，小蘭已離開蜀山，嫁為人婦。最終與我天人永隔。”頓了一頓，他又以手捶地，恨聲道：“但若是沒有唐絕，小蘭又怎會身死！”

    莫熙輕嘆一聲，道：“前輩此言仍是差矣。前輩也說自己多年來辜負(fù)了林前輩的一片深情。林前輩改名為‘惜’就是為了表明心志，珍惜唐絕前輩待她的一番情意。別的且不說，當(dāng)年林前輩因思慕前輩你不可得而黯然離去，唐掌門居然拋下唐門，不惜被逐出門墻亦要追隨她而去。且從這張?zhí)m花箋來看，唐絕前輩對林前輩于你的思慕之心竟知曉得一清二楚，此舉便越顯難能可貴。”林惜改名是離開蜀山派之后的事，如果說她要隱姓埋名與唐絕雙宿雙飛，大可以將姓也改了；而且唐絕并沒有改名；再者林唐二人回到唐門之后，林惜大可以改回本名林蘭，而她卻沒有?？梢娭匾氖窃谟谶@個“惜”字。而唐絕待林惜可謂體貼到了十分去，光為她收集那許多香爐就可見一斑。

    莫熙暗自感嘆，這位林掌門能得唐絕、何群此等非凡人物如此戀慕，想必定是風(fēng)采絕世。試問世間多少女子陷入情網(wǎng)不可自拔，將紅顏熬成白發(fā)苦苦空等一生，她卻能毅然斬斷前緣，懂得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我亦知曉唐絕待她甚好。這才找來能工巧匠花費整整三年，將玉床雕飾一新，于他二人重返唐門之時送上，只為祝他二人百年好合?！惫蝗绱?，莫熙早就懷疑唐歡的那張七寶和田玉床就是何群覓得的石料雕成的。一則，此等玉床需重達(dá)一噸的整塊石材方能雕成，世間難覓。是以她當(dāng)日才向薛童探問此事，畢竟何群也曾打通任督二脈，也應(yīng)有所輔助。二則，如果此玉床是何群這個師傅送給徒兒的新婚之禮便順理成章。何群于這張玉床也算是煞費苦心，玉床兩側(cè)配的雕蘭草玉香爐可謂集林惜生平之二好于一體了。

    “那塊雕蘭花的白玉牌應(yīng)是林前輩之物吧?！碧茪g用來裝璧琉珠的荷包上繡了蘭草，恐怕也是林惜的遺物。玉牌雕以蘭花，暗嵌林惜的本名林蘭，何況又是唯一能指使何群得動的信物，是以莫熙做此猜想。

    “正是。昔日小蘭用蜀山獨門秘法傳遞消息，約我來此助她渡河?！蹦醢底渣c頭，林惜一家要悄悄逃離唐門必然需要尋求外援，且不能開啟鐵索浮橋以免驚動唐門中人。而這世上武功高到能當(dāng)此重任的，非何群這個武瘋子莫屬。

    “不料來的卻是唐絕前輩，對不對？”唐歡跟唐絕最終都沒走成，可能就是因為林惜沒能撐到約定的日子便已身死，而這家伙只看到人家老公卻沒看到本人，受了刺激臨時撂挑子了。唐歡反能指使得動這位昔日武學(xué)狂人，恐怕是因為他畢竟是林惜的后人，便有了初見時何群的那句“真像”，像的自然是林惜而非唐絕。

    “確實如此，當(dāng)時我聞知小蘭已然身故，哀痛不已。因深恨唐絕不能相護(hù)于她，便渾渾噩噩自行離去。”此時何群已然哀絕如狂泣不成聲。

    莫熙暗自嗟嘆，何群的悲劇正是應(yīng)了《大話西游》中那句人人都會背的臺詞。時不我待。

    莫熙見他情動如狂不能自持，亦不去擾他，半晌，見何群漸漸平復(fù)下來方試探道：“何前輩可否看在林前輩手書的份上助我渡河？”說完又是一揖到地。

    “也罷。你我二人皆被薛童打通任督，也算有緣。我已數(shù)年未曾開口，今日你能誘我相談，也算你的本事?！?/br>
    莫熙暗自舒了一口氣，輕輕掠上竹筏，心道：總算能順利離開此地。

    何群一邊撐筏一邊嘶啞著聲音輕道：“我一直以為小蘭是為了唐絕才不惜叛出本門，離開蜀山，為此多年來耿耿于懷。如今方知她是因我之故才黯然離去，竟更添惆悵惘然?！贝丝毯稳合袷怯掷狭藥讱q，面上盡顯哀思、痛悔、悵然之色。靜默片刻，他又道：“我看你小小年紀(jì)，劍法已是不俗，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今日你敗相早現(xiàn)不過輸在內(nèi)力不足上。內(nèi)功一事絕不可cao之過急。而臨陣對敵，若手握絕世神兵則可彌補內(nèi)力不足之一二。我便贈你一物，你且去蜀山取我的佩劍承影吧?！鳖D了一頓，他又悵然長嘆道：“我當(dāng)年游遍天下尋訪此劍，不惜失約于小蘭，錯過她的成年笄禮。活該落得今日下場?！?/br>
    莫熙只當(dāng)沒聽見他的自怨自艾，問道：“可是《列子·湯問》中三劍之一的承影？”一邊卻在暗中腹誹，哪有送人東西叫人自己去家拿的，不過嘴上卻不敢得罪他半分，若何群此刻發(fā)飆，將她丟下竹筏，她就是不葬身魚腹，也萬萬擋不住河底機(jī)關(guān)。

    “正是。此乃我的掌門印信，你去了交予現(xiàn)任掌門瞿耀便可?！毖粤T，何群拋給莫熙一塊刻著一個“何”字的墨玉。

    莫熙將這塊漆黑如墨，色重質(zhì)膩的玉佩緊緊攥入掌中，不禁又是一陣腹誹：您老好歹小心著些，若是拋入這急流之中，姑娘我可尋它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