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唐門之局
崇遙臺燈火通明,照著唐昀蠟黃的臉,五十多歲的容顏仿佛在一夕之間形容枯槁。見唐德徑直進來,他不耐地揮開正在替他包扎肩傷的兩個侍婢呵斥她們退下。 這點傷對幾乎撕殺了一生的唐昀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 “外城傷亡可清點了?” “回老爺,駐守外城的五千人幾乎全軍覆沒。只剩三百殘兵,大部分還有傷在身,無力再戰(zhàn)?!碧频庐吘垢S唐昀多年,也算是老辣非常,當此存亡危急之際依然鎮(zhèn)定自若。 說起來唐家堡外城是唐門第二任掌門唐崇一手所建。唐崇是個深謀遠慮的人物。昔日慕宴齋細數(shù)江湖十大世家風流人物,曾有八字評語給唐崇:“被褐懷玉,厚積薄發(fā)?!?/br> 河上公注:“被褐者,薄外;懷玉者,厚內。匿寶藏懷,不以示人也?!币馑际巧泶┐忠?,懷藏寶玉。彼時唐門在第一任開山鼻祖唐帆的帶領下在江湖上異軍突起,形成一股銳不可當?shù)男屡d勢力,唐門作為武林新貴可謂人才濟濟。唐崇此人在俊彥如林的唐家堡原本并不突出,誰知他最終成為角逐掌門的一匹黑馬,于而立之年登上唐門第二任掌門之位。而唐崇在位的三十年著力擴建唐家堡,形成了唐家堡如今以遙河分隔內外兩城的格局。遙河在外城未興之時乃是當時唐家堡今之內城的護城河,此河花費無數(shù)人工開鑿,河水環(huán)城而流,河底深埋河網(wǎng)用以觸發(fā)機關。河面寬闊,便是當世一流輕功高手亦不能提氣飛渡。是以唐門外城雖已在短短三日之內便已淪陷,但內城仍舊安然無恙。 而此刻身處唐家堡內城的唐昀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唐門外城會在三日之內失守。他的嫡系部隊幾乎消耗殆盡。如今留下守護內城的皆是唐門精銳,但需長老院和議才能調動,連他這個掌門也不能獨斷。 “歷兒那邊如何了?金陵可有消息傳來?”唐昀如今就算心急如焚也無計可施。他這個兒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沖動,才上了唐歡這個賤種的當。萬幸的是他早已在接到越劍門集結人馬的消息之時就搶先派出自己的五百親衛(wèi)騎兵增援唐歷。如今算算時日也該抵達金陵。 “回老爺,金陵路途遙遠,飛鴿傳書尚未抵達。”唐德依舊不慌不忙。 唐昀想到他唯一的子嗣不禁老淚縱橫,許是真的老了,白天的撕殺讓他此刻疲累不堪。 “你去請各位長老來,商議內城防護?!焙鋈惶脐榔骋姺讲胚€雪1白的繃帶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已被鮮血染透,饒是他素來沉穩(wěn)此刻也不禁變了顏色。唐昀作為主帥,雖身先士卒亦有親衛(wèi)拼死相護在側,是以肩上不過是輕傷,傷口寸許,也不深。唐門秘治的金創(chuàng)藥更是止血圣品,萬不至如此,除非… 他毒蛇一般的目光嗖地掃向唐德,果見他雖仍如平日一般低眉斂首,但神色殊無半分恭敬,不禁嘶聲喝道:“你敢出賣我!出賣唐門!” “老爺息怒。老奴確實出賣了老爺,卻并未出賣唐門?!碧频乱膊辉僮鰬?,挺直了平日彎得蝦米似的腰桿,毫不畏懼地回視唐昀。這一瞬間他的氣勢徒變,凜然而立,盡顯一派高手風范。 唐昀想飛身撲起,卻稍一運氣便癱坐在床榻上。他強壓下心中駭然,怒道:“你給我下了什么藥?” 唐德不答,卻道:“老爺不必白費力氣。這崇遙臺除了老奴,其余人都需通報才能進。此刻便是老爺您叫破嗓子也不會有半個人現(xiàn)身。”唐德作為唐昀的大總管,權力之大說權傾半個唐家堡也不為過,唐昀又素來對他信任有加,控制崇遙臺并不難。 “你是唐絕的人?!”電光火石間唐昀已想到為什么自己連派五隊人馬都沒能截回唐歷。他本以為因唐歷位尊,底下人不敢拂他之意才無功而返。如此看來,都是唐德搞的鬼。但此刻不是深想這些的時候。 “不,唐絕不可能有如此心機,我們兒時也算情同手足,他不可能在那時候就把你安插到我身邊,何況你是爹爹親點給我的?!彼D了一頓,滿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德:“你是爹爹的人!” “門主待唐德恩重如山?!碧频曼c頭承認,而此刻他口中的門主指的自然不是唐昀而是唐令。唐德自唐歡發(fā)難便沒有叫過唐昀一聲掌門,可見在他心中他的主子自始自終只有唐令一個。唐令將他安插到唐昀身邊,時時匯報他的情況本不為今日,只是一個掌門對未來繼承人候選的考察,一位父親對兒子善意的關懷。唐絕當年的親隨亦是唐令親自指派。只是世事變幻莫測,而其中人心才是最難料的。 “這個老不死的,一生偏心唐絕。我是長子啊,我到底差在哪里,他一輩子都看不上我?;⒍具€不食子,他死了還不放過我,安排你出賣我!”唐昀此時百感交集,他這一生都活在唐絕的陰影下。唐昀比唐絕年長,卻自小比不上他錦心繡腸,丹青詩書格物醫(yī)學更是難以企及,唐門中人上至家族長老下至侍衛(wèi)仆役都看好唐絕接任掌門。果然父親將掌門之位傳給了唐絕。可偏偏這個人人贊不絕口的唐絕不堪大任,被美色所惑,為了蜀山派妖女叛出唐門。如此方有了他的出頭之日。想不到老不死的在死前竟然把他招回,想要改天換日,唐昀自然忍不下這口氣,毒殺了唐絕夫婦。 “掌門死前曾有遺言:‘唐昀志大才疏心胸狹窄目光短淺,假以時日,唐門必然從他手上開始衰敗?!碧屏羁慈俗匀皇遣粫e的,唐昀做出跟七皇子勾結置唐門于是非漩渦之中便是最佳印證。 “你給我下了什么□□?”唐昀顧不得心結難解,急聲再問。 “此藥名為千肌引。老奴將六種不同的成分分別以極微小的量每日下在老爺平日觸摸的器物、穿的衣裳、吃的點心上頭。”唐德耐心解惑。唐昀熟知各種□□,為人謹慎小心,要對他下毒,那是千難萬難。唐歡少爺真是天縱奇才,發(fā)明了千肌引,以分開無毒的六種材料配在一處,再以最后一味藥引觸發(fā)。將蠟燭燭芯泡在這最后一味藥引里頭,制成蠟燭點燃,毒性由受者吸入胸腔,才會最終引發(fā)這潛伏的六種藥物。蠟燭燃盡后證物自然消弭于無形,即便其他幾味藥都被發(fā)現(xiàn),也不能試出有毒。 自來施毒大多通過三種途徑,食用、體觸、吸入,而這千肌引則三管齊下,每下一處卻因單味無毒,讓人無從察覺。至于暗器傷人,直入血脈這種方式只能用在臨陣對敵上,用在蕭琴跟唐昀身上則此路不通。純均劍在這毒殺布局中亦是重要一環(huán)。相傳純均造成的傷口彌久不合,唐歡在蕭琴面前便三番兩次有意無意提及對這柄絕世名劍的仰慕,并許以璧琉珠相換以示誠意,蕭小姐自然甘心奉上。而蕭青淵上門果然提及了璧琉璃,唐門自然不好拒絕。此二物互相配合,才讓唐昀即便對蕭小姐的死因疑惑,但亦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始終認為蕭小姐身上佩戴的璧琉珠為真,便沒再往下毒方面想,才沒有展開地毯式追查,從而提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以至于時至今日,到了唐昀毒發(fā)的最佳時機——越劍門兵臨城下之際,唐德才點的蠟燭。 “你好毒的心思!別高興得太早。唐歡這個小雜1種成不了氣候。”唐昀覺得身體的血液在迅速流失中,話音漸弱。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他跟蕭琴中的是同一種毒。而那顆璧琉珠竟然是假的。思及此處,他顫顫巍巍取出懷中貼身而藏的假珠,悲憤道:“我以為他死前終于認同我這個兒子,才把璧琉珠傳給我,萬萬想不到,老不死的竟然給我一顆假珠!”唐門四寶之首的《萬毒經》跟位列第二的冰綃甲自然是由歷代掌門代代相傳,而璧琉珠跟瑯琊杖則需另擇賢能分而授之,用以制衡掌門。唐令臨死之前以璧琉珠相贈就等于解開唐昀身上一道枷鎖,難怪唐昀以為這代表他終于贏得了父親的欣賞和信任,才會對自己用“朝朝暮暮”毒殺親生父親而生出一絲愧疚。原來這是假的,那真的定然傳給了唐絕! “掌門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知道你繼任之后必然會大力培植自己的黨羽,而對唐門大換血,清理舊部。掌門為了護住這批人,好暗中相助唐歡少爺,才會在臨死前讓他們在列祖列宗的靈位之前發(fā)毒誓效忠于你。為了讓你相信他的誠意,接受他們的投誠,他才以璧琉珠相贈,消去你的疑心?!碧频嘛@然對唐令的智計無雙十分敬服,言談之間神情恭敬肅然。 “那他為何傳位給我,直接扶植唐歡這個小雜1種上位不是更好!” “掌門曾言:‘歡兒年幼,加之父母雙亡,本來我這把老骨頭尚可護他一護,如今連我也去了,若是傳位給他非但不能服眾,反惹殺生之禍。’”唐德還有后半段隱去未說,唐令還曾囑咐他,要對唐昀俯首帖耳,并暗中悉心教養(yǎng)唐歡,若他果真是良才美玉又有復仇之心,待他羽翼豐滿,才可暗中助其成事。唐令此人深謀遠慮,他因看出唐昀會壞事,便急召唐絕回堡,無奈自己已經中毒,神志不清,而未能對唐絕提前示警。最疼愛的兒子唐絕被毒殺自然是痛心疾首,然而唐昀畢竟也是他的兒子,如果處置了唐昀,則唐家堡一時后繼無人,必然大亂。唐令作為一門之主必須通盤考慮,換言之他所思所謀都處處以唐家堡為先,個人情感為次。如果今日的唐歡只是一塊朽木,唐令在明知唐昀毒殺他和唐絕的情況下,也會讓唐昀這個掌門繼續(xù)當下去。 在唐令的苦心孤詣之下,唐歡這塊璞玉終于被唐昀這塊磨刀石琢磨成了今日的良才美玉。唐令中毒日深,每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到最后彌留之際一日才得半個時辰,是以他的布局只做到一半,無力將唐歡秘密送出唐家堡。而唐德一直因唐歡遭唐歷暗算,重傷至殘,有負唐令囑托,深以為愧,是以竭盡所能相助唐歡。唐德在唐昀跟前卑躬屈膝幾十年才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在唐家堡說一不二,暗中替唐歡遮掩。唐歡能幾次秘密前往金陵,唐德功不可沒。 “外城是你故意撤除防御,讓越劍門攻破的…”唐昀此時已萬念俱灰,氣若游絲。 “不錯。”到了此刻,唐德已再無顧忌。 見唐昀終于閉上了眼睛,唐德不禁淚盈于睫,雙膝跪地,向著唐門后山墓園叩拜三次,道:“唐德幸不辱命?!币恢彪[在暗處的鸞素這才扶起唐德,道:“爹爹休要悲戚,如今四少已勝券在握?!备概诵牢肯嗥?。 次日,唐家堡掛上喪旗,由唐門幾位長老聯(lián)名向越劍門遞上和書,歸還純均劍。蕭青淵證實唐昀已死,而越劍門經此一役也大傷元氣,連他最得意的大弟子也被機關所傷當場殞命,再加上唐門內城有遙河相護,難以飛渡,便偃旗息鼓打道回府。 -ddddddd 莫熙對戰(zhàn)局的推測雖不全中亦不遠矣,唐歡要成事有兩點最難,一是讓唐昀身死,二是在自毀城墻,放水讓越劍門攻入唐家堡的同時把握好度,既要借刀消滅唐昀的嫡系部隊,又要保住唐門的根基所在。 但她不是唐門中人又久居金陵,自然無從得知唐門內外雙城的特殊地形,亦不知唐德的存在,是以不知唐歡的全盤打算。況且在她看來,唐門與越劍門一役是唐歡家族的內部事務,與她全不相干,唐歡如何布屬,站在她這個被下毒的人的立場,實在不方便問也沒興趣知道。她要做的只是在拿到解藥前保住唐歡這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