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qiáng)賓欺主不是長局，何況被欺壓的主子還是蛇王、是她的丈夫，她和丹櫻還是在宮外更自在些。

    但去了宮外，要玩些什么、做些什么，總得有個(gè)考量。

    茯芍是王后，如今手中有事，又有滿宮的靈玉、小蛇留她，要是沒有足夠新鮮稀奇的把戲，輕易不會(huì)出宮。

    “臨近立秋，芳鱗樓排了新舞?！?/br>
    丹宅之中，丹櫻沿著畫廊散步，身旁的婢女提議，“要奴去訂一場嗎？”

    丹櫻揚(yáng)扇，不耐煩地打斷，“天天不是雄妓就是雄奴，別說芍jiejie，連我都膩?！?/br>
    “那……”婢女道，“要不找雌妓？”

    丹櫻回身，挑眉盯著她。

    婢女當(dāng)即低頭，小聲道，“傳聞玖偣舊都的教坊里，有一只雌狐，幾乎全身白毛?！?/br>
    “白狐……”丹櫻握著扇子，敲擊手心，“我記得去年宮里也有一只白狐，叫什么雪?！?/br>
    “衾雪?！辨九釉?，“這只雌狐就是衾雪的表妹。”

    “哦？”丹櫻偏頭凝思，鬢上的碎金細(xì)鏈隨之搖曳，倏爾，她噗嗤一笑，“好呀，那就把她找來，也還算是個(gè)樂子?！?/br>
    婢女低頭，亦跟著笑道，“是，奴這就去辦。”

    自丹櫻主動(dòng)提出不再入宮后，已有一旬的工夫沒有再找茯芍了。一日，她突然說有好玩的東西，請茯芍一定來丹府賞光。

    茯芍應(yīng)約去了，剛坐下，丹櫻便貼了過來。

    她的鱗尾菟絲子般依附、纏繞著茯芍，小巧的玉骨粉扇張開，在茯芍胸口輕搖，撲出來的風(fēng)帶著蜜桃果香，知道茯芍喜歡這個(gè)味道，丹櫻的扇子時(shí)刻注滿了丹毒。

    廳中還有幾名和丹櫻走得近的貴女，因王后素來偏愛同族，參加丹櫻聚會(huì)的妖族里，蛇類的比例直線上升。

    今日的這五位都是蛇妖，她們不敢像丹櫻這般放肆，紛紛起身行禮。

    “別客氣啦?！避蛏痔郑屗齻冏?，又用目光指向她們?nèi)瓜?，“我不是王上，和我見面不必藏尾。倒不如說…我不太喜歡人類的腿腳?！?/br>
    幾名貴女面面相覷，茯芍從沒有對人腿發(fā)表過貶論，什么時(shí)候突然討厭起了人腿來？

    既然王后不喜歡，她們便立刻將蛇尾放出。

    霎時(shí)間，色澤各異的鱗尾盤踞廳內(nèi)，各種花色蜿蜒盤繞著，賽過了地毯上的華艷花紋。

    茯芍彎眸，舒心了，“這多好看呀，不比人腿強(qiáng)么?！?/br>
    “誰會(huì)喜歡人類的腿呢?！辟F女們施施然落座，笑著附和，“又細(xì)又短，要不是長在自己身上，看著都嫌惡心。”

    “是呀，王上便罷了，可有的連蛇都不是，就喜歡用這種方式折辱妖。差個(gè)一職半級(jí)的，就不許在他面前露尾，哪里像王后這樣體諒我們。”

    丹櫻揚(yáng)眉，唇角挑起冷笑。

    真當(dāng)她看不出來，這些雌蛇故意把尾巴往前面湊了么。

    她對著身后的婢女斜眸，婢女意會(huì)，讓廚房加送一份糕點(diǎn)。

    兩列蹄類化型的妖婢端著托盤，目不斜視地從門外進(jìn)來，視若無睹地從椅子前的蛇尾上踩踏過去。

    貴女們臉色微變，在鐵蹄之前不得不收回尾巴，老老實(shí)實(shí)地將蛇尾藏于椅下。

    斑斕華麗的粗碩蛇尾如潮褪去，重見天日的絳紫色地毯都顯得清爽了起來。

    丹櫻瞇眸，總算干凈了。

    她鼓起自己的艷尾，獨(dú)占茯芍，從盤中捏起一塊桂花糕送到茯芍嘴前，“芍jiejie，這是今年第一茬桂花，丹櫻特地挑了和芍jiejie鱗色一樣的幾束做成了桂花糕，jiejie嘗嘗?！?/br>
    茯芍說了聲謝謝，想要伸手拿，卻被丹櫻躲過。

    她盯著茯芍，紅寶石眼中滿是嬌俏，叫茯芍不舍得拒絕。

    就著丹櫻的手咬了口桂花糕，茯芍沒有告訴她，其實(shí)昨天酪杏才剛給她做過。

    和丹櫻一樣，酪杏也是說，看見桂花便想起了她，不知不覺就摘下做了。

    丹櫻的桂花糕，滋味上遜色酪杏一分，但顏色調(diào)得極好，茯芍有些驚奇地對比著自己的鱗片，“還真是一模一樣，怎么做的？”

    丹櫻只喂茯芍吃了一口，剩下地全部送進(jìn)了自己口中。

    她含糊著哼笑，“不告訴你哦?！?/br>
    底下的貴女們接連捧場，夸贊起丹櫻的用心和桂花糕的精美，茯芍抬眸望去，忽然發(fā)現(xiàn)五條雌蛇，三條都穿著黃裙。

    “怎么，”她不解道，“今日是什么節(jié)慶？為何都穿黃色？”

    貴女們笑道，“自您成為王后以來，城中一直尚黃。如今桂花飄香，快到金秋，黃布、黃金就更加盛行了?！?/br>
    “為什么？”茯芍跟著陌奚學(xué)了半年軍政，卻對衣飾沒有研究。事關(guān)領(lǐng)地，她十分好學(xué)，請教她們：“這種流行是依據(jù)什么定的？”

    蛇妖們噗嗤笑出，“自然是依據(jù)您呀。”

    “因您是王后，又是難得寬厚待下的頂級(jí)大妖，下面自然風(fēng)靡您的鱗色了?！?/br>
    茯芍一怔，她重新打量起三位蛇妖身上的黃衣，“你們也是因?yàn)槲也糯┑狞S色？”

    “當(dāng)然了?！?/br>
    “如今市面上的黃布分三六九等，以半見為最，越是和您鱗色接近的黃色，價(jià)格越高?！彼f著，抻直了衣袖，問茯芍，“王后看，我這身衣裳和您像嗎？”

    茯芍愣了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是不解：“我并未對淮溢有過貢獻(xiàn)，無功平庸之輩，也值得你們競相模仿？”

    “您是王后，是淮溢的掌管者，又是最強(qiáng)大的雌蛇。這些就足夠令臣民膜拜了，至于貢獻(xiàn)……”貴女們相視嬉笑，“只要戰(zhàn)火一起，您何愁無功呢。”

    茯芍卻沒有被捧得飄飄然，反而是皺了眉，“這么說，要是我喜歡吃什么、玩什么，你們也會(huì)跟著喜歡；我要是討厭什么，不喜歡誰，你們也會(huì)跟著討厭？”

    “那是自然，您是王后，更是我們雌蛇的表率，我們這些雌蛇自是以您馬首是瞻?！?/br>
    茯芍的眉皺得越深了。

    她隱隱有些不安，覺得這種風(fēng)尚很是不妥，卻又不想壞了她們的心意，遂道，“不必這樣，你們自己的鱗色才是最適合的?！?/br>
    茯芍說得委婉，在座的又哪有蠢貨，一下子便聽出了她的不喜。

    那些示好的笑容頓時(shí)僵在了各妖臉上，尤其是三名穿黃裙的蛇妖，立刻惶恐不安了起來。

    氣氛微僵，直到甜膩嬌媚的笑聲從上方傳來，打破了寂靜。

    發(fā)笑的是丹櫻。

    她笑得細(xì)腰搖擺，銀鈴似的笑悅耳靈動(dòng)，如百靈鳴唱，又恣意放肆，滿是丹櫻的脾性。

    她好容易笑夠了，盯著底下的貴女，唇畔尚留甜笑，眼中徒留陰毒：“東施效顰，真是可笑。”

    貴女們頓時(shí)斂眸，噤聲不語。

    場面徹底冷寂，丹櫻毫不在乎地側(cè)身，扶著茯芍的胳膊，嬌媚道，“芍jiejie別管這群蠢貨，丹櫻今天請你來，可是有好東西給你看?！?/br>
    茯芍看了眼座下面色各異的貴女，最終還是沒有刻意安慰，轉(zhuǎn)而接了丹櫻的話，“又是哪來的名伶舞姬？”

    少女覆在茯芍身上狎昵輕呵：“jiejie看了就知道了?！?/br>
    她們面前垂下紗簾，旋即有舞樂聲響起。

    當(dāng)幾名舞姬從側(cè)門轉(zhuǎn)入廳中后，茯芍表情微變。

    入場的皆是狐女，修為在六百年左右，穿著輕薄的抹胸，戴著銀灰的瓔珞、腳環(huán)和手釧。

    這套飾具的色調(diào)過于暗沉，不像是裝點(diǎn)，倒像是鐐銬。

    茯芍怪異地看了丹櫻一眼，“雌妓？”

    “噓——”丹櫻舔咬著茯芍的耳尖，“芍jiejie再仔細(xì)看看，這可不是普通的雌妓?！?/br>
    五名赤狐翩然起舞，中間圍著一名主舞的白狐。

    她背對著首座，撫臂擺腰，一頭長發(fā)垂至腰際，銀河飛瀑般晃出銀白的水色。

    長發(fā)之下，三條白色的狐尾絲絳般嫵媚緩動(dòng)著，煞是惹眼。

    丹櫻躲在扇后吃吃地笑。

    她身下是一條桃溪般艷麗的鱗尾，粉晶般的色澤中間流淌著玄黑色的詭紋。和主舞蒼白的毛發(fā)相比，這條尾巴斑斕瑰麗到了極點(diǎn)，她自是有資格笑的。

    當(dāng)白狐轉(zhuǎn)過身來，一雙銀灰色的眸子含愁似怨，如泣如訴。

    茯芍一怔，恍惚從那清麗的五官上看見了另一頭妖。

    丹櫻笑著在她耳邊低語，“芍jiejie，你猜猜，她是誰？”

    “誰？”

    “玖偣十三王子，衾雪的表妹。”

    茯芍微訝。

    她上下端詳狐女，見她果然一身白毛，唯眉心有一束紅痕。那五官模樣，確和衾雪有幾分相像。

    “她怎么會(huì)在這里？”

    “她因不是直系，被發(fā)配去了玖偣舊都的教坊。玖偣落敗后，她日日為從前的臣民、昔日的敵軍獻(xiàn)舞?！?/br>
    丹櫻彎眸，吐著陰冷的蛇信，對茯芍出口的每個(gè)字都像是在桃汁里浸過似的，又甜又潤，“知道芍jiejie已經(jīng)看膩了雄性的把戲，人家特地把她找來，為jiejie取樂。”

    那只柔若無骨的白皙小手攀撫上了茯芍另一側(cè)的肩胛，討賞邀寵，“芍jiejie喜歡么？”

    她問完，卻見茯芍雙眉緊鎖，搖頭喃喃，“太可惜了?！?/br>
    丹櫻茫然，“什么？”

    “太可惜了?！避蛏帜氐?，“這可是千年的大妖，只用來賞樂實(shí)在可惜?！?/br>
    丹櫻錯(cuò)愕道，“芍jiejie，在芳鱗樓時(shí)你可不是這樣的?！?/br>
    “你不是說，芳鱗樓的那幾條千年雄蛇背后有大妖cao控，不準(zhǔn)他們離開么。”茯芍側(cè)身看向丹櫻，“但她卻干干凈凈，沒有牽連?！?/br>
    “jiejie！”丹櫻嬌嗔，不滿道，“人家千里迢迢將她尋來，就為了博jiejie一笑。jiejie覺得她可惜，難道就不覺得丹櫻的一片心意被糟蹋了可惜么？”

    “我當(dāng)然不是這個(gè)意思了?！避蛏纸忉?。

    “jiejie撒謊。”丹櫻扭身，“戰(zhàn)敗的賤畜而已，生得又這樣丑陋，除了當(dāng)個(gè)玩物，她還配做什么？芍jiejie難道忘了衾雪的教訓(xùn)么？這些外族各個(gè)懷揣異心，就算jiejie待她再好，在她眼里，我們也只是她的滅族仇敵罷了?！?/br>
    “我知道?！避蛏謬@息，“所以才說‘可惜’。”

    她有心用啟用外族，但有衾雪的先例，茯芍難免擔(dān)心被反咬一口。

    斬草除根的道理，陌奚教了她很多次。

    丹櫻的話沒錯(cuò)，她不該再對玖偣王族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