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青天白日， 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正午，茯芍一席白裙?jié)撊肓松邔m。

    黑夜并不影響蛇類的感官，他們不靠光線視察外界， 靠的是溫度和氣味， 夜晚只會令蛇妖更加敏銳。

    雖然人類的話本子里， 潛行都選在夜晚， 但茯芍沒有照搬照抄， 按照自己的理解改選了正午。

    臨近夏日，正午時分有了點(diǎn)暑氣，正是蛇妖們昏昏欲睡的時候。

    茯芍跨過了那條橫在“貴族區(qū)”與蛇宮之間的護(hù)宮河。

    她打著傘走上了橋，宮門之外并無禁制，誰都走得， 因此茯芍走得正大光明。

    兩架馬車先后經(jīng)過她身旁，趕馬的馬夫疑惑地看了眼這個徒步走在橋上的平民， 茯芍沖他們點(diǎn)頭致意， 坦坦蕩蕩，回家一樣。

    如果蛇宮里住的不是小心眼的蛇王， 而是她父母那樣的領(lǐng)主，茯芍還會更大方一些。

    父母留下的手札上記載了無數(shù)次被族人挑戰(zhàn)的經(jīng)歷。他們從不像蛇王那樣將挑戰(zhàn)者殺死，反而會嘉獎對方的勇氣。

    若蛇王也是個仁主，茯芍早就去挑戰(zhàn)他了。

    可惜不是。

    蛇王不是仁君， 茯芍心中倒也沒有太多懼意。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畏懼那條城府極深的雄蛇， 但她畢竟沒有嘗過失敗的滋味。

    破殼以來，她就是韶山的霸主， 從不知曉什么叫做臣服、什么叫做怯弱。

    此次竊玉， 茯芍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

    黃玉一族屬土，有塑玉之術(shù)， 更有一門絕技名為化玉。

    蛇宮中寶玉極多，單那王璽就是極品美玉，茯芍想好了，如果土遁不掉，她就找塊玉石躲進(jìn)去，躲上幾個月再伺機(jī)離開。

    理論上來說，此行不算兇險。

    她來到宮門下，透過傘沿仰望巍峨的宮城。

    城門上刻著一個繁復(fù)古老的蛇字，字涂紅漆，傳來森冷的腥氣。

    茯芍伸了伸蛇信，分析出了那紅漆的成分。

    她在宮墻下定定地站了會兒，這里沒有守衛(wèi)，宮門緊閉著，設(shè)有重重結(jié)界，只有被蛇王種下蛇毒的權(quán)貴們和宮仆才能從此通過，用不著守衛(wèi)一一盤查看守。

    茯芍打著傘，找了處陰影站著。

    不過多時，她等到了一輛進(jìn)宮的馬車。

    車簾墜著玉環(huán)，車頂鑲嵌靈玉。

    外面的世界到處都是玉石，給了茯芍很大的便利。

    黃影一晃，在馬車駛下長橋的瞬間，宮門外打著傘的蛇姬不見了。

    無人發(fā)現(xiàn)的車廂頂部，那華美的靈玉中閃過一道微光，接著又恢復(fù)了平常。

    宮門打開，馬車駛?cè)腙幚涞暮诎讓m群。

    群宮后方，中正之位處，黑瓦白墻的大殿里散發(fā)著nongnong的血腥。

    “王?！?/br>
    重物拖行的聲音自殿外傳來，咚的一聲，那重物砸在了殿內(nèi)。

    一抹濃厚的血跡順著臺階直入殿中。

    粉發(fā)蝎辮的少年松手，把一頭千年大妖扔在了腳邊。

    潺潺血水自大妖身下滲出，少年的臉頰、雙手和白色的窄袖勁裝上皆沾滿了血色。

    他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臉上有一對可愛的梨渦。

    “我又抓到對您不敬的家伙了?！?/br>
    大殿之中掛滿了鮫綃，末端曳地，緞面凹折處瑩著華彩。

    重重疊疊的鮫綃之后，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

    “丹尹，別用我做借口?！?/br>
    “冤枉?！鄙倌隉o辜地蹙眉，腳尖踢了踢不成形狀的rou團(tuán)，“他真的對您不敬，說您四千多年不找配偶，是走火入魔，修得陽痿?！?/br>
    帷幔后沒有回應(yīng)。

    丹尹偏了偏頭，笑出可愛的梨渦，“難道是真的？”

    冰冷的煞氣破紗而出，直至打上丹尹，兩旁的帷幔才延遲蕩起。

    砰——少年迅速旋身，回轉(zhuǎn)之后，他捂著手肘，只被削掉了半條小臂。

    “好疼……”那雙寶石般的眼里氤氳起了水霧，像是小狗一樣可憐兮兮，“您弄疼我了?！?/br>
    聲音傳來，和顏悅色：“將穢物帶走?！?/br>
    “您今天心情很好?！钡ひ鼪]有聽話離開，任由斷臂處鮮血泉涌，浸濕白衣，“有什么有趣的事么?！?/br>
    “別讓我厭煩，丹尹?！?/br>
    “好吧好吧。”少年無謂地聳肩，他松開捂著斷臂的手，這一會兒的工夫，斷口處已經(jīng)開始愈合。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拽住地上大妖的后領(lǐng)，又將它拖了出去。

    走出大殿，外頭刺眼的陽光晃得少年瞇了瞇眼。

    他回頭掃了眼身后。

    不對，不對勁。

    尖利的獠牙探出嘴唇，丹尹彎眸笑了起來。

    今天一定有什么有趣的好事要發(fā)生。

    ……

    茯芍跟著馬車順利進(jìn)了宮。

    車子往偏遠(yuǎn)處駛?cè)?，并沒有去見蛇王。

    車夫等車廂中的大人下車后，便熟門熟路地去了馬廄，那里還有幾輛車，幾個車夫一邊喂著各類坐騎，一邊閑聊，等著到了時候再去接自家主子。

    茯芍等了一會兒，覺得在此停留無多益處，悄然離開了靈玉。

    她跟著馬車一路過來，發(fā)現(xiàn)宮里所有蛇妖，不論修為高低，皆是用人類雙腳行走。

    茯芍便也變幻出人腳混入其中。

    陌奚給她看過蛇宮行輿圖。

    宮門打開之時，茯芍一眼瞥見了蛇王的寢宮。

    她在林蔭小道上悄無聲息地快步走著，越往中央，四周的宮仆巡衛(wèi)越多。

    茯芍為自己施加了一層隱身罩，仲妖看不見她，大妖看過她之后，腦中會迅速模糊她的長相、容貌，在短時間內(nèi)將她遺忘。

    除了蛇王，蛇宮里值得茯芍留意的，唯有丹櫻的弟弟丹尹。

    只要不碰上他，這蛇宮對茯芍來說不過是無人之境而已。

    她很快看見了矗立在玉階之上的蛇王寢殿。

    這是整座蛇宮最大的宮殿，據(jù)陌奚說，它是根據(jù)蛇王的真身大小而建造的，比茯芍的小樓要?dú)馀商?，也陰冷太多?/br>
    此處完全背陰，正午的陽光亦透不進(jìn)分毫。

    相隔甚遠(yuǎn)，茯芍便能嗅到了濕冷的寒氣。

    這是一個能令蛇感到安心的地方，但不是令蛇舒適的最佳選擇，茯芍還是更喜歡自己的陽光小樓。

    她伏在樹后，伸出蛇信，隔著二里的距離收集四周信息。

    蛇王的地盤上，茯芍不敢放出神識，感受震動的蛇尾又收了起來，只能依靠嗅覺小心觀察。

    玉階前的小廣場上，時不時有巡衛(wèi)經(jīng)過，守衛(wèi)煞是森嚴(yán)，每一隊都有一只千年大妖領(lǐng)隊。

    蛇王若是真的病重，那身為他的心腹親信、蛇宮中唯一的頂級大妖，丹尹八成是會守在蛇王身側(cè)的。

    茯芍等待著，想看看丹尹會不會出現(xiàn)。

    “嘿?！辟康?，一只手拍在了茯芍肩上。

    茯芍猛地回頭，行蹤暴露，她當(dāng)即伸手欲擰斷身后人的脖頸。

    然而對方反應(yīng)極快，后退兩步，一仰上身竟避開了她的指尖。

    “噓——”在茯芍接第二招的時候，對方笑瞇瞇地比了個手勢，“我不是壞妖，你是誰呀?！?/br>
    茯芍瞇眸，光影斑駁的柳蔭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纖瘦的少年，皮膚雪白，雙眸血紅，一頭櫻花色的粉發(fā)編成了長辮，垂在身前。

    他穿著一身從頭白到腳的窄袖勁裝，看著清爽又干凈，和天上初夏的陽光正好適配。

    茯芍認(rèn)了出來，“丹尹?！?/br>
    “哦？你認(rèn)識我？”那少年綻開一個甜甜的笑，他笑起來時露出一點(diǎn)獠牙尖尖和兩個淺淺的小梨渦。

    “可我卻不認(rèn)識你?！彼﹃掳?，頗有興致地打量茯芍，“我從沒有見過你，你是哪里來的妖？”

    茯芍并沒有把自己和丹櫻關(guān)系拖出來。

    丹櫻在提起自己這個弟弟時，語氣滿含厭惡，想來姐弟倆關(guān)系并不融洽，報丹櫻的名號或許無用。

    “我剛來蛇城。”茯芍拿出自己一開始就準(zhǔn)備好的借口，“聽說千年以上的妖可以領(lǐng)爵，特來覲見蛇王。”

    有點(diǎn)郁悶，怎么一上來就碰見了丹尹，這下子竊玉就難辦多了。

    “啊，好像是有這么條規(guī)則來著?！钡ひc(diǎn)點(diǎn)頭，紅色的眼眸彎起，清透透的，擠出血水似的艷麗。

    “不過爵位有限，所以最近又添了個條件——”

    少年手腕一翻，兩柄環(huán)首爪刀握于掌間，雪白纖細(xì)的十指逐一律動，爪刀飛轉(zhuǎn)，劃出數(shù)圈暗沉的刀影。

    “新晉者必須先殺死舊貴族。”

    那彎起的雙眼驟然睜大，瞳孔豎成細(xì)線，“你運(yùn)氣真好，我可是個公爵?！?/br>
    少年五官在一瞬間被嗜血的狂熱所扭曲，語調(diào)亢奮失真，再不復(fù)方才的清爽可愛。

    茯芍立即遁入腳下的青石板中，消失在了丹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