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dāng)敵人越發(fā)強大，而自已實力逐漸減弱，到了最后壓不住的時候，會怎么樣呢？l

    事實上，聞安臣很清楚，李成梁在其鎮(zhèn)守遼東的后期，已經(jīng)是養(yǎng)虎為患了。

    他手下有個叫做塔克世的，是女真人，還是一個部落的首領(lǐng)，但卻早就投靠了明朝，在明朝這邊兒還有官職，是建州左衛(wèi)指揮。后來塔克世被李成梁驅(qū)使帶兵打仗的時候，戰(zhàn)死沙場，而他的兩個兒子，被李成梁收養(yǎng)，明著是把他們收為義子，實際上是當(dāng)李成梁的家丁護衛(wèi)。

    這兩個義子也很厲害，其中一個尤其出色，身材魁梧雄壯如巨人一般，使用的弓比一個壯年大漢的身體還長，用的巨箭箭頭跟巴掌一樣大小，驍勇善戰(zhàn)，兇狠無比。

    這兩個人，一個叫努爾哈赤，一個叫舒爾哈奇。

    聞安臣更是清楚，努爾哈赤逐漸做大，勢力日張。萬歷四十三年李成梁死，三年之后的萬歷四十六年，努爾哈赤就舉起反旗，從此大明遼東，再無寧日。

    當(dāng)然，努爾哈赤這些事情，聞安臣并沒有說出來，今年才萬歷四年，這些都是幾十年的事情了，還遠(yuǎn)得很。說出來徒惹猜忌，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他只是如實說了在他眼中戚繼光和李成梁二人的不同。

    戚繼光聽完，頓生知已之感。

    他發(fā)現(xiàn)，聞安臣說的這些，和他心中所想的，一般無二，甚至比他想的更清楚，更明白，更透徹！

    對于李成梁的行事手段，他看的一清二楚。

    而他也很清楚，這樣做是討喜的，朝廷高興，自已也能撈到許多好處。

    但是受苦的是誰呢？還不是平民百姓！

    消耗的銀錢從哪兒來？還不是朝廷的府庫？

    他一直打仗，一打仗就要金山銀海也似的花錢，而打了勝仗，陣亡的土卒要撫恤，有功的軍官將土要賞賜，這就又是一大筆花銷。但不給也不成啊！若是不給，那不就是成了慢待有功之臣了么？讓天下人怎么看？

    遼東如一個無底洞，消耗著大明的元氣。

    薊鎮(zhèn)兵員雖然多，但由于打仗打得少，花銷其實不是極多。反倒是這一次重修邊墻，花銷頗多，但戚繼光以為，這是長久之計。鞏固邊墻，百年安平！張居正也對他很支持，所以朝中一些反對的聲音也都被壓下去了。

    毫無疑問，戚繼光是孤獨的。

    朝內(nèi)朝外說閑話的人不計其數(shù)，攻訐他的奏章從未斷過，若不是有張居正的庇佑，他早就不知道被罷官多少次了。甚至薊鎮(zhèn)內(nèi)部，都有人不滿，覺得戚帥膽子小了，不像以前了。

    朝中的高官顯貴，能理解他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張居正！

    他為張居正盡心竭力，也不僅僅是因為要尋求張居正的庇護，他覺得張居正是了解自已，賞識自已，真正懂自已的。

    聞安臣此時忽然瞧著戚繼光道：“戚大帥，以小子那點兒淺薄的見識，還是覺得您這般作為，乃是最好的?！?/br>
    想來沉穩(wěn)的戚繼光心情竟是有些激動。

    他輕輕吁了口氣，笑道：“聞安臣，本帥就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br>
    整頓了一下措辭，他緩緩道：“三屯營城墻即將竣工，照理說，你回去的日子也不遠(yuǎn)了。聞安臣，本帥此次找你來，其實是想問你，你可否愿意留在薊鎮(zhèn)？薊鎮(zhèn)這么大的地面，幾十萬軍民，每年每月發(fā)生的案子也不在少數(shù)，偏偏現(xiàn)下本帥手中還沒有一個得力的人手能有這方面的才能，是以本官想讓你留下。你若肯留，以后薊鎮(zhèn)這一塊兒的事務(wù)，則全權(quán)由你來處置?！?/br>
    他頓了頓，接著道：“而且，本帥知你能力不僅止于此，以后參贊軍務(wù)，處理庶務(wù)，也當(dāng)有你?！?/br>
    戚繼光終于是說出了他的目的。

    聞安臣聞言，不由得一驚。

    他沒想到，戚繼光竟然會突然相邀，讓他留在薊鎮(zhèn)。

    第150章 婉拒

    聞安臣沉默不語，開始沉思，權(quán)衡此事的利弊。

    毫無疑問，留在薊鎮(zhèn)的話，斷實際內(nèi)權(quán)勢肯定是上去了。

    身為九邊重鎮(zhèn)之一，薊鎮(zhèn)地位極為重要，人口也很不少，軍民幾十萬都是往少了說的，軍隊加上這塊兒區(qū)域內(nèi)的百姓以及土卒家眷等等，百萬只怕都是有的。論地盤兒，論入口，都不亞于一個府，而且還是上府——按照大明規(guī)定，納糧二十萬石以上為上府。

    整個薊鎮(zhèn)的邢敏都cao于他手，這個權(quán)力不可謂不大，可見戚繼光對他的信任，也是足夠深厚！

    而且以后還能參贊軍務(wù)，這更是能力上的巨大鍛煉。

    能力鍛煉出來了，權(quán)力也有了，但以后呢？

    沒有以后！估計一輩子也就這樣兒了！

    這是大明萬歷年間，可不是清末。

    清末天下狼煙四起，農(nóng)民起義一波接著一波，先后太平天國，而后有捻軍等等。朝廷剿滅這些農(nóng)民起義的大軍，基本上都是文人統(tǒng)帶，比如說曾國藩之湘軍，李鴻章之淮軍，曾國藩李鴻章二人，本身都是文官。而他們手下，也有不少人文人投奔幕下，參贊軍務(wù)，籌集糧草，勾畫文書等等，這些參贊軍務(wù)的文人，也可說是因軍務(wù)而興。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會被自家效力的東主推薦給朝廷，而朝廷要倚重曾國藩李鴻章，便也不會駁了他們的面子，這些被推薦上去的人，多半都能得官。

    但這會兒的情況，截然不同。

    文尊武卑太過嚴(yán)重，戚繼光如果向朝廷推薦自已手下的讀書人為官的話，只怕等來的只能是朝廷的嚴(yán)厲訓(xùn)斥以及朝中文官們的猜忌——你一個邊關(guān)大將私蓄文人為幕僚，意欲何為？

    如果非要選的話，聞安臣也不會選擇投到戚繼光幕下，而是會為薊鎮(zhèn)總督效力。

    因為薊鎮(zhèn)總督是文官，而戚繼光是武將。身為一個讀書人，為文官效力做幕僚，那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人們也以為尋常，但一個讀書人為武將做事奔走，只怕就有許多人要說閑話了，更是會排斥聞安臣。

    聞安臣如果真在戚繼光麾下效力的話，基本上以后的升遷之路也就絕了。

    在大明朝，當(dāng)官可以沒能力，但不能沒資格。

    對于聞安臣這種文官讀書人來言，這個資格，就是科舉！

    你能力再強，沒中進土，只中了舉人，那這輩子最多也就是一個五品官頂天了。在大明朝，以舉人的身份能做到府同知這一級別的，都是鳳毛麟角，而且多半都是國朝初期的事情，在國朝初期，讀書人少，科舉重開還沒幾年，進土就更少，所以舉人做官甚至秀才做官的也有。但到了中期和中后期，每隔三年就是一批進土出來，這些人的官職都安排不過來，差遣都派不完，哪里還輪得著舉人和秀才？

    有的舉人運氣好，還能當(dāng)個官兒，但是秀才想當(dāng)官兒，那真就難比登天了。

    聞安臣是讀書人，還有秀才的功名，現(xiàn)在也算是文職的吏員，所以他只能走這條道路。

    況且，他也想走這條路，在明朝文尊武卑的大背景下，走武將那條路，太難了些。

    他沉吟良久，臉上露出一抹歉意：“大帥，在下……”

    他沒說出來，但戚繼光已經(jīng)知道他想說什么了。

    “哈哈，無妨，無妨！”

    戚繼光心里有些遺憾，但他光風(fēng)霽月，是很磊落的一個人，并不記恨在心，笑道：“能留下好，不能留下，也好！說實話，本帥也知道，留在薊鎮(zhèn)，怕是會耽誤了你?！?/br>
    聞安臣更是心里覺得過意不去：“在下實在是有負(fù)大帥厚愛?！?/br>
    戚繼光反倒是安慰起他來。

    兩人又說一陣，聞安臣便是告辭。

    戚金帶著他出去，在門口分別之時，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可惜了。等你回了秦州，千里之遙，怕是再難見面了?！?/br>
    顯然，他已經(jīng)知道戚繼光挽留聞安臣的事情了。他可惜的，不是聞安臣失去了這個機會，而是自已估計以后和聞安臣會見不到面了。因為和他戚繼光都認(rèn)為，聞安臣前程是遠(yuǎn)大的，留在薊鎮(zhèn)，反而可能會耽誤了他。

    聞安臣也有些傷感。此次來薊鎮(zhèn)，他本是為了完成差事，卻沒想到，因緣際會，卻是遇到了這些事，結(jié)識了這些人，真要走了，確實是頗為不舍。

    “哈哈，別做這小兒女狀了，今天晚上，一起喝酒！把楊誠也叫上！”戚金豪爽道。

    聞安臣也是哈哈一笑：“好！”

    當(dāng)晚，三人在三屯營一處頗大的酒樓暢快痛飲。

    這些日子以來，戚金常去聞安臣那兒，聞安臣早就發(fā)現(xiàn)，原來他和楊誠挺熟的，只是兩人見面之后，神色都有些尷尬。聞安臣是很曉事的，也就沒多問。

    結(jié)果這一次，到了最后，楊誠和戚金都喝多了，先是對罵，而后便是抱頭痛哭，兩個人都是涕泗橫流，神色激動。

    聞安臣也終于知道了楊誠的過去。

    現(xiàn)在楊誠官兒不大，但原先可是真不小，竟是薊鎮(zhèn)總兵之下十一個分守參將之一的山海關(guān)參將。山海關(guān)參將，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權(quán)勢頗大，名頭更大，只不過在薊鎮(zhèn)，這卻不是個好差事，沒有幾個高級軍官愿意去當(dāng)這個官兒。

    因為山海關(guān)之外，就是遼鎮(zhèn)了。

    也就是說，要當(dāng)山海關(guān)參將，就要跟遼鎮(zhèn)的人打交道，而遼鎮(zhèn)李成梁手下那些驕兵悍將，一個個豈是好相與的？你就算不主動生事，他要要給你搞出些事情來。

    楊誠在任上，就跟遼鎮(zhèn)的人起過沖突。

    有一次他得到消息，說是一股遼鎮(zhèn)的兵馬進入了山海關(guān)參將的防區(qū)，便趕緊過去查看，結(jié)果趕到了地頭，看到的那一幕卻是讓他目眥欲裂。

    那些遼鎮(zhèn)兵馬，圍住了一個小村莊，然后開始大肆殺戮。當(dāng)楊誠趕到的時候，村子里的百姓已經(jīng)都被殺光了！

    原來這些遼鎮(zhèn)的兵馬竟是殺良冒功，將這些尋常百姓的腦袋砍了，拿回去領(lǐng)賞。

    殺良冒功的事情，楊誠早就知道，但之前遼鎮(zhèn)的人干他也沒法兒管，但殺人都?xì)⒌剿牡仡^兒上來了，這口氣楊誠豈能忍得下來？

    楊誠一聲令下，把遼鎮(zhèn)那一百來人都給抓了，連審都沒審，就地都斬了。

    這事兒可是瞞不住的，沒幾日，遼鎮(zhèn)那邊就知道消息了。不過他們也不敢把事情捅到京城去，殺良冒功的事情，遼鎮(zhèn)沒少干，這事兒真要是給捅出來，只怕李成梁都要吃不了兜著走，朝廷里頭那些風(fēng)聞奏事的御史們可不是吃素的。

    所以李成梁直接派人來找戚繼光了。

    第151章 大發(fā)雷霆

    遼鎮(zhèn)的人驕橫慣了，態(tài)度很強硬，直接要戚繼光處置楊誠，但戚繼光哪里吃這一套？再說，在他看來，楊誠做的也很對。戚繼光不冷不熱不陰不陽的把李成梁派來的人給頂了回去，那廝臨走的時候還罵罵咧咧的，聲稱要給戚繼光一個好看。

    不過再他沒能來到薊鎮(zhèn)。

    過了一個多月，遼鎮(zhèn)又派人來了，這一次來的人就恭敬有禮了許多，上來先說了一通好話，然后拿出來一個木頭匣子。戚繼光還納悶兒里頭裝的是什么，結(jié)果那遼鎮(zhèn)來人把匣子打開，里頭赫然竟是一個人頭。

    人頭被硝制的不錯，面目還看得清楚，戚繼光瞧了，當(dāng)即心里就是一跳。原來那匣子里頭裝的竟然是一顆人頭，他還記得這個人是誰，那是遼鎮(zhèn)上次派來的那人。

    這一次的遼鎮(zhèn)來人恭敬道：“他對大帥您出言不敬，回去之后，我家大人暴怒，命人將他殺了，給您送來賠罪?！?/br>
    戚繼光臉上卻無一絲笑意，看著那人頭，良久不語。

    他知道，李成梁這么做，根本不是為了給自已賠罪，而是向自已宣泄他的不滿和怒氣！

    也是告訴自已：“這口氣我忍了，你總得給個說法！”

    李成梁這已經(jīng)是主動退讓，再不給面子，那以后關(guān)系只怕會僵死了。

    戚繼光覺得楊誠做得對，只是，薊鎮(zhèn)和遼鎮(zhèn)終歸是相鄰著的，許多事情都要合作，如果不處置楊誠，李成梁大怒之下，以后還不知道如何。為大局計，他尋了個由頭，上奏朝廷，免了楊誠的參將，給他在總鎮(zhèn)府中留了個閑差養(yǎng)著。

    在這件事之后，雖然薊鎮(zhèn)和遼鎮(zhèn)還是在許多方便都有合作，但嫌隙已生，卻是很難彌合好了。

    后來發(fā)生了幾件事情，薊鎮(zhèn)都被遼鎮(zhèn)背后給陰了幾下，雖然沒太大影響，但終歸是讓人心里膈應(yīng)得慌。楊誠也覺得對不起薊鎮(zhèn)，對不起大帥，整日借酒消愁，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多了半年多才緩過來。

    他整日閑得發(fā)慌，這一次修筑三屯營，便主動請了個差事，結(jié)果便碰上了聞安臣。

    也真真算是機緣巧合。

    聞安臣聽完，也是不勝唏噓。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唯有干杯痛飲而已！

    ——分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