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這位將軍一向冷靜,勝無驕氣、敗無氣餒,便是被大軍圍困都能靜心思索破局之策,有時候都讓人懷疑是個金石木人,也不知什么事能讓他變了臉色。 主將心里泛著嘀咕,但顧易卻并不像看起來的那樣平靜。 酒在端起來的時候?yàn)⒘艘稽c(diǎn),液體順著掌心浸入傷口,帶來一陣火燎般的刺痛,顧易蜷了蜷手指,一股說不上來的不安感在心頭盤桓。 帳內(nèi)的熱烈氣氛越發(fā)加劇了心底的煩亂,顧易只稍微坐了一會兒,就找了個理由離席了。 主將的離開并沒有影響氣氛,反倒讓帳內(nèi)的人因?yàn)闆]了顧忌越發(fā)放肆的起來。 顧易聽著動靜,擰眉吩咐讓人看著點(diǎn)。 戰(zhàn)前之宴是為了振奮士氣,他可不想明日要攻城了,卻看見一堆醉鬼。 從那喧鬧的環(huán)境脫身,冷風(fēng)一吹,顧易的腦子也冷靜了不少。 但是那股若有若無的不安仍舊無法散去,他眺望遠(yuǎn)處夜色下城墻的黑影,半晌也沒看出什么不對勁來。 這舉動反倒讓一旁的親衛(wèi)面露疑惑,“將軍,是有什么不妥嗎?” 顧易收回目光,“沒什么?!?/br> 城墻那邊沒看出什么異樣,他想要再去檢查一遍明日的攻城器械,只是轉(zhuǎn)身的時候,卻突然心有所感。 他頓了一下,開口問:“金陵有什么消息嗎?” 親衛(wèi)不解,但還是答:“回將軍,一切安好。前些日子道州似乎出了些亂子,但是袁公已經(jīng)處置妥當(dāng),只讓將軍放心?!?/br> 顧易這才松了口氣,接著去檢查軍備。 第二日的攻城很順利。 北鄴天子棄都東逃,城中僅剩的精銳都被天子帶著隨行護(hù)衛(wèi),剩下的都是些被拋下的老弱病殘。城墻之固抵不過人心無斗志,顧易所帶大軍只是稍作攻勢,城內(nèi)便潰不成軍,大開城門,迎接陳軍進(jìn)入。 雖說鄴天子還出逃在外,但是戰(zhàn)事至此,勝局已定。剩下的戰(zhàn)局,也不必顧易親自去征伐了。 顧易在平城祭祀天地。 約束士卒,安撫百姓,待到局勢稍稍穩(wěn)定之后,便班師回朝。 金陵城外,天子親至郊野迎接。 若說這次之前,還有人想要復(fù)立蕭氏的話,這次之后,便再無人有這個想法了。 滅國之功,早就封無可封。 少年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捧著禪位詔書,在近臣的擁簇下伏請讓位,“朕位微德薄,得顧公相扶,忝居天子之位五載,然德不配位,終致禍患。夫大道之行,選賢與能……朕追慕先時堯舜之道,愿禪位顧公,以定天下之心?!?/br> 顧易將人扶了起來,開口仍是推拒:“臣德行不足,不敢受之?!?/br> 顧易沒答應(yīng),但這一行至郊野迎接的百官群臣心情都很平靜:“三辭三讓”么,禪位一貫的流程,要是第一次答應(yīng)了才是不妥。 事實(shí)上,以顧易這些年在朝中地位,他一旦透露點(diǎn)意圖,早就有人在小皇帝耳邊提起禪位之事。但是顧易一直沒表態(tài),朝中也沒人吭聲,蕭旻就謹(jǐn)小慎微地當(dāng)了這五年“皇帝”。 而到了如今這地步,就算沒有人在他耳邊提起,蕭旻也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態(tài)度了。 這會兒顧易行禮,蕭旻既不敢避開、也不敢心安理得地受著,簡直是僵硬哆嗦地任由對方行完這一禮,拼命想要說點(diǎn)什么挽救局面,但開口卻是一句,“顧公節(jié)哀?!?/br> 對上下首的人略顯詫異的目光,蕭旻臉色刷地一下慘白下去。 他記得來時母后的叮囑,顧公為人重情意,如今顧府出了那樣的事,便是大勝歸來,心底也不見得有多喜悅。他去迎接的時候要萬萬注意,不可面露喜色、也少說慶賀之語,只把這“一辭一讓”的過程走完,就速速回宮。 蕭旻很想活命,也很聽這位和他并無血緣但確實(shí)是同一立場的母后的話。 但是他沒想到,自己是沒露喜色,但卻說了這么一句要命的話。 氣氛陷入了僵硬的凝滯。 顧易終于從小皇帝那緊繃的神情中意識到什么,匆匆說了句“臣失禮”,便翻身上馬,拋下這郊迎的文武百官,直奔家中府邸而去。 路邊的風(fēng)景隨著馬匹的疾馳在眼中劃成了殘影,冷風(fēng)宛若利刃般從臉頰上切割而過,顧易不想多想,但是一幕幕的畫面不斷在腦海中浮現(xiàn):有臨別時月娘強(qiáng)打起精神仍顯得蒼白的臉色、有那隨筆閑語皆是家中趣事的家書、又有袁竹垣在送來的政務(wù)中輕描淡寫提起的道州之亂已平…… 他早該想到的。 一州之亂波及如此之廣,月娘怎么可能袖手旁觀?又怎么可能在家信中半點(diǎn)都不提?!在看見袁竹垣在政務(wù)中對道州之亂語焉不詳時,他就該猜到的! 畫面在腦中不斷閃現(xiàn),每一幕都在提醒著他的疏漏。像有刀子在來回凌遲著血rou,疼得人不自覺的痙攣。 顧易這么一路疾馳,卻在最后一個轉(zhuǎn)角處急急勒停了馬頭。 他不敢再往前了。 他害怕看見那個結(jié)果。 長長的嘶鳴聲在空曠的街巷上空滑過,那之后卻是長久的靜默,馬蹄焦躁地在原地的踢踏聲仿佛無言的催促。 顧易終究還是走出了那個轉(zhuǎn)角。 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府邸,但當(dāng)一道道白帆縱橫著高高掛起,他卻陡然生出一股陌生感來。 不,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