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660節(jié)
這模樣,像市井之徒多過像官府官員。 兩人劃拳時喊的話不是行酒令,而是一些其它內(nèi)容。 黃瑜一邊揮舞著手臂一邊變幻著手勢,一副恨不得撕了對手的架勢: “我黃瑜乾符初年就中了進(jìn)士,從縣令做起,一路平步青云,而立之年已是徐州別駕,可謂意氣風(fēng)發(fā)。 “但而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卻當(dāng)了司馬這養(yǎng)老的官,每日里無所事事,你說我是不是倒霉透頂?” 彭城縣縣丞嗤地一笑,不屑地道: “黃兄之所以被貶官,那是因?yàn)槟阍诠?jié)度使府邸里,當(dāng)著眾人的面噴了節(jié)度使一臉唾沫,大罵對方是把百姓當(dāng)牲口的混賬。 “節(jié)度使只是貶了你的官沒有要你的命,已經(jīng)是格外開恩。 “你還曾是徐州別駕,至少施展過平生抱負(fù),我呢? “國戰(zhàn)期間帶著鄉(xiāng)勇經(jīng)歷大小百十戰(zhàn),手刃北賊無數(shù),幾度險些喪命,最終只做了個區(qū)區(qū)縣丞,至今沒有升遷也就罷了,前些時日不過就是帶人糾察了差役班頭,借著節(jié)度使籌措軍餉的機(jī)會敲詐民財?shù)膼盒?,就被見錢眼開的縣令帶著眾人排擠,被我抓緊大牢的人出來了,我卻在衙門沒了立足之地,你能跟我比慘?” 黃瑜哈哈大笑:“好!我敬你是條抗擊北胡,保家衛(wèi)國的漢子,這輪算你贏!” 說罷,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放下酒碗,他晃了晃腦袋,瞪著縣丞: “城外難民聚集,前幾日我不過是略微帶了些糧食出去施粥,家里的后院卻被人放了火! “那些狗屎一樣的達(dá)官顯貴,自己不去賑濟(jì)災(zāi)民,就看不得別人做好事,還說我這是打節(jié)度使的臉,陰謀培養(yǎng)自己的民望,蓄謀不軌! “昨天夜里,竟然有刺客上門,要不是我警覺,此刻腦袋都搬了家!” 縣丞怔了怔,這事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不過對方做過別駕,任期間施行過不少有利于百姓的政令,觸動過許多達(dá)官顯貴的利益,僅是為百姓做主法辦徐州大族子弟的案子,就主持過不下十件。 故而,黃瑜本身就在百姓中很有聲望,聽說還有百姓自發(fā)為其立生祠,這樣的人被節(jié)度使忌恨,被權(quán)貴們敵視實(shí)屬情理之中。 縣丞當(dāng)下豎起大拇指: “做官做到被百姓立生祠,卻讓頂頭上司欲除之而后快,被地方權(quán)貴派人暗殺的地步,我不如你,這一碗我喝了!” 說著,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酒,一仰脖子喝得一滴都不剩。 這回輪到縣丞先開口,他一邊跟黃瑜劃拳一邊咬牙切齒: “國戰(zhàn)時期,民間都以投軍報國為榮,誰家里要是沒個上陣殺敵的好漢,在人前都不好意思大聲說話。 “可如今呢?這都不到十年時間,民間風(fēng)氣大改,人人都以家財多少來區(qū)分英雄與庸人! “有錢的縱然卑鄙無恥作惡多端,只要沒被官府捉拿,那就是萬人敬仰,沒錢的哪怕品德高尚,旁人也不屑一顧,認(rèn)為是沒能力的窩囊廢! “我做了這么多年縣丞,家里人依然不能天天吃rou,我內(nèi)人說我不識時務(wù)不通變化,不僅榆木腦袋而且不知道為家人著想,這幾年日日跟我吵架,眼下正在跟我鬧和離! “就連我那十來歲的兒子,竟然也看不起我,覺得我不斂財就是不會做人,就是沒有讓家人活得更好的擔(dān)當(dāng)! “你說說,我一個百戰(zhàn)余生的猛士,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場?” 黃瑜沉默半響,對方的家事他不好多說,末了喟然長嘆: “世道風(fēng)氣變了,人心壞了,世道面貌也改了,現(xiàn)如今是小人功成名就,而好人備受艱難。 “我還是別駕那會兒,親戚朋友無不把我當(dāng)神仙一樣供著,逢年過節(jié)門庭若市,都恨不得給我擦鞋。 “而如今呢?知道我不容于節(jié)度使,還成了個沒實(shí)權(quán)的閑官,對我沒有好臉色也就罷了,還背后數(shù)落我看我的笑話,真是......” 說到惆悵處,黃瑜搖頭失語。 不料縣丞卻哈哈大笑起來:“黃兄,你出錯了,當(dāng)罰酒三碗!” 原來黃瑜心神失守,沒注意到手上動作,行酒令出了錯。 黃瑜張了張嘴,看著笑得悲涼的縣丞,苦笑一聲,就算他不出錯,這一輪他也輸了,畢竟人家即將妻離子散,索性直接抱起酒壇: “我干了!” 酒還有半壇,縣丞見他爽快,也抱起酒壇:“我陪了!” 兩人咕嚕咕嚕把酒壇喝空,一個將空酒壇隨手丟遠(yuǎn),一個直接將其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后兩人也不繼續(xù)比劃,都收了腿,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對著桌上的幾碟小菜眼睛發(fā)直,許久不言,神色哀傷。 “今日跟你這般對酒,本意是為了讓你我都說出心中不憤、傷懷之事,以為吐露出來便能松快一些,不曾想事與愿違,反倒是讓你我二人愈發(fā)難受了......”黃瑜苦笑不跌。 縣丞打亂頭發(fā)扯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將衣袖擼得更高,把成塊的肌rou全都暴露出來,一副放浪形骸的癲狂模樣,揮舞著手臂扯著嗓子道: “難受什么難受,我高興得很! “大丈夫在世,難免妻不賢子不孝,夫子曰,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我他娘的在乎這些作甚?只要我不在乎,他們就傷不了我的心! “管他這是什么世道,我這輩子就是不能對不起我的良知,不能對不起昔年因?yàn)椤<倚l(wèi)國’四個字,就把性命丟在戰(zhàn)場上的那么多手足袍澤! “想讓我魚rou鄉(xiāng)里貪污受賄,跟那些豺狼虎豹沆瀣一氣?等下輩子吧!” 黃瑜已是喝得舌頭不聽使喚,聞言擊節(jié)大贊,就好似聽到了仙音,豎起大拇指,用含糊不清卻格外有力的嗓音道:“彩! “老弟不愧是通透人! “管他娘的這是什么世道,人活一世,不能像畜生一樣,為了一口吃的,連自己的底線與信仰都背棄,那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還不如不做人,當(dāng)個學(xué)舌的鸚鵡算了!” 說到這,兩人相視大笑,不約而同重新開了一壇酒,重重碰在一起,相對牛飲。 再多的酒也不能澆滅心中的火,更無法撫平心中的恨,放下酒壇,黃瑜神傷不減,搖頭晃腦地道: “世道清明之時,高位者無不德才兼?zhèn)?,就算不是十全十美,至少大?jié)不虧,如今亂世綿延,人人利字當(dāng)頭,為官者沒有原則,上層失去良知,有底線的卻只能困頓潦倒,天下竟成了一池黑白不分的污水...... “也不知道這樣的世道何時是個頭?!?/br> 縣丞半趴在桌子上,明明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聞言卻雙目圓睜,銳利之氣不減: “圣人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而如今這徐州,上位者把百姓當(dāng)草木,對數(shù)萬難民視而不見,偏偏還能地位無損,實(shí)在是豈有此理! “我們浴血奮戰(zhàn)多年,在異族鐵蹄下保全下來的國家,怎么就成了人間煉獄!那些云端之上的大人物,就真沒有顧念天下蒼生的了嗎?!” 聞弦歌知雅意,黃瑜臉色一變,“你想說什么?” “我想去河北!”縣丞突然坐直身體,軟綿綿的脊梁中好似驟然被注入了一股力量。 第七三五章 深夜造訪(1) 黃瑜遲疑不定:“河北......河北真就會有你想要的東西?” 身為正兒八經(jīng)的官員,地位不低消息靈通,當(dāng)然知道河北不像官府布告中跟百姓宣揚(yáng)的那樣,是什么倒行逆施、妖魔橫生之地。 實(shí)情很可能恰恰相反。 “有與沒有,終究是眼見為實(shí)!”縣丞主意已定。 黃瑜直視對方:“棄官北上?是不是太魯莽了些?” 縣丞大手一揮:“這彭城縣的官做成這個樣子,還有什么意思可言?左右我也快妻離子散,哪里還需要顧忌那么多? “圣人教導(dǎo)我們坐起而行,想到的事情不去做,跟石頭有什么分別?” 說到這,他雙眼里多了不少血絲,五官擠壓在一起,糾纏出滿臉憤懣不平之色,一字字道: “五年國戰(zhàn),死了多少熱血兒郎我不知道,但與我并肩而戰(zhàn)的鄉(xiāng)勇,在數(shù)年血戰(zhàn)里可是死傷大半! “這里面,多的是不到及冠之齡,人生剛剛開始,本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大好歲月可以享受的少年郎! “如果他們拼了性命保全下來的國家,竟然只能是這樣一個讓他們的親人飽受欺壓,淪為難民活活餓死的妖魔人間,那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么滋味可言? “這趟河北,我是去定了! “我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希望,這國家到底還有沒有公義,人心中到底還有沒有是非黑白!”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如雷鳴,似利箭,直擊黃瑜心神。 他猛灌一碗酒,長吐一口氣,拍案道:“既是如此,為兄便跟你一起去,這徐州我早就呆不下去了!” “好!那你我便同去!”縣丞大喜。 “同去同去!” 兩人相視大笑,這回笑得格外豪邁,不復(fù)之前的悲涼惆悵。 此時此刻,對他倆而言,有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河北雖然不遠(yuǎn),終究在千里之外,兩位想要看的東西,徐州就有,何必辛勞遠(yuǎn)行?” 兩人笑聲停下來的時候,忽的聽到這話,齊齊面色怪異,或疑惑或警惕的轉(zhuǎn)頭向門口看去。 彼處,有人從院墻的黑影中走出,來到了昏黃的光影下。 他倆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確認(rèn),來人他們不認(rèn)識。 那是一個身著青色瀾衫的人,舉止淡雅氣度出塵,器宇軒昂不怒自威,既似世外高人,飄渺脫俗,又像皇朝重臣,殺伐果斷。 為官多年見聞廣博,黃瑜與縣丞都察覺出了此人不凡,故而雖然對方貿(mào)然登門闖入的行為很是無禮,卻沒有第一時間出聲喝問。 “入夜造訪,不請自來,多有唐突之處。然而此乃非常之時,某的身份亦非尋常,還望二位能夠擔(dān)待一二?!壁w寧拱手見禮。 作為主人,黃瑜首先開口,他打量趙寧兩眼,輕笑一聲:“足下的身份能有多不尋常?是楊氏細(xì)作,還是張京的暗探?” 如果不是外部勢力的人,行事沒必要這般隱秘。 趙寧微微一笑:“都不是?!?/br> 縣丞也笑了:“莫不是嗅著酒香,忍不住想要上門討杯酒吃的同道中人?” 這本是打趣之言,孰料趙寧正色頷首:“的確是同道中人?!?/br> 到了人家里,趙寧沒道理還刻意隱瞞身份,在黃瑜與縣丞都有些錯愕的時候,接著道:“不瞞二位,我就是趙寧?!?/br> 黃瑜神情一僵:“大晉太子?!” 縣丞仰起頭大笑出聲,也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竟然讓他很快笑出了眼淚,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指著趙寧: “你要是趙寧,我就是魏無羨,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