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493節(jié)
韋昌憤怒的頭皮要炸開。 管事劉二跟他是同鄉(xiāng),兩人一起進的窯廠,早年間相互扶持,說一句患難兄弟不為過,受氣的時候,常常一起暗中埋怨東家黑心、唾罵管事無德。 但自從劉二成了管事,腰包鼓了,手里有權(quán)力了,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便越來越差。這不是貧富差距帶來的,而是立場變化。 劉二不再跟韋昌一起罵東家,也不準(zhǔn)韋昌再罵。 他常跟韋昌講述東家事跡,夸東家有多厲害,說東家有多少難處,要對方體諒東家,并拍著胸膛保證,但凡韋昌好好干活,東家不會看不見,也不會虧待他。 韋昌這些年干活不可謂不努力,窯廠是越來越好,國戰(zhàn)期間都沒受大創(chuàng),東家的金山銀山越堆越高,小妾越來越多,馬車越來越華貴,宅子越來越大。 而韋昌除了累得身體早衰外,并沒有得到什么好處。 豈止沒有好處,現(xiàn)在都已淪落到連飯都吃不飽的境地。 反倒是劉二,愈發(fā)受到東家重視,從一個小管事成了大管事。 東家偶爾來窯廠,會當(dāng)眾夸贊劉二辦事得力,并告訴韋昌這些人,要他們好好學(xué)學(xué)劉二,并以劉二個人的發(fā)跡為論據(jù),向千百號人論證窯廠不曾虧待大家。 一瞬間,韋昌想要掄起拳頭砸在劉二臉上,把對方砸得頭破血流。但他想起需要養(yǎng)活的家人,不得不忍了下來。 劉二見眾人漸漸安靜,一個個敢怒不敢言,露出遲疑、畏懼、麻木的神色,心里很滿意,臉上有了笑容。 東家要求每日多燒幾爐,其實已經(jīng)做好了多給飯食的準(zhǔn)備。不給伙計們增加飯食,還限定對方上茅廁的時間,是劉二想出來的。 他覺得自己很聰明,在給東家謀利的時候,尤其聰明,掏心掏肺殫精竭慮的聰明。 這并不是他仇恨伙計們,而是他知道,到了他這個位置,只有盡心盡力為東家謀利,得到東家更多信任,他才能不斷往上爬。 他曾今是個伙計,無比痛恨那些為虎作倀、人模狗樣的管事,暗中更是沒少詛咒為富不仁、見利忘義的東家。 但現(xiàn)在,為了幫東家進一步壓榨伙計們,他卻是不可謂不嘔心瀝血。 劉二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誰讓他現(xiàn)在位置不同了?誰讓東家決定著他的錢袋子,決定著他的命運前程? 既然已經(jīng)當(dāng)了東家的狗,就要當(dāng)一條盡量有用的狗,那樣才能被對方賞一塊rou吃。 劉二給東家打包票,只要東家信任他,他有辦法讓東家花最少的工錢,賺最多的銀子。 劉二環(huán)視眾人,這一個個疲憊本份的伙計,在他眼中,變成了他向上攀爬、獲得榮華富貴的階梯。 他笑瞇瞇的道:“大伙兒是窯廠的伙計,跟窯廠是一體的,應(yīng)該把窯廠當(dāng)作自家,我們都是手足兄弟,理應(yīng)為了窯廠更好而盡心盡力。 “眼下是窯廠賺大錢的時候,大伙兒多多辛苦一些,等窯廠變得更大更好了,大伙兒還能少了好處?記住,要想得到,就得先奉獻。 “雖說窯廠暫時無力給大伙兒增加飯食,但我劉二不會虧待大伙兒。 “從今日開始,巡視的人會記錄大伙兒干活的情況,每個月,不,每半個月,我都會選出十個最賣力,活做得最好的人。 “我劉二自掏腰包,給他們買一只羊加餐! “怎么樣?我劉二對得起大伙兒了吧?你們要是再不賣力,可就是狼心狗肺了。我丑話說在前頭,每半個月我也會選出十個干活最差勁的,把他們趕出去。” 說到這,劉二拍拍手,讓眾人散去。 “師傅,劉管事真是個好人?。〗酉聛砦覀円影褎?,能吃到rou呢!我好像從來沒吃過rou,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劉管事真大方!” 二徒弟很高興的對韋昌說道。 韋昌給了對方腦袋一巴掌,沒留力,因為他心中的悲涼太濃重。 二徒弟這是被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劉二此舉會給窯廠增加的收入,又豈是幾只羊能夠比擬的?屆時東家隨便賞賜給劉二一點銀子,就足夠劉二穩(wěn)賺不賠,還能被東家更加信任倚重。 韋昌喟嘆一聲,抬頭看天,只覺得暗無天日。 他知道,接下來窯廠要開始死人了。 第五五零章 大風(fēng)起(8) 韋昌所料不差。 劉二的新規(guī)矩施行后,窯廠產(chǎn)出增加不少,東家來過一次,滿臉笑容,再度當(dāng)眾稱贊劉二,號召所有伙計以他為榜樣。 半個月過去,有人吃到了羊rou,也有人被趕出窯廠。 吃到羊rou的多是年輕小伙,因為他們精力充沛,干活有勁,即便吃不飽,力氣也不是中老年人可比的。 被趕走的多是老人,有的白發(fā)蒼蒼,有的瘦骨如柴,韋昌認(rèn)得其中有些人,已經(jīng)為窯廠干了半輩子活。 劉二趕他們走的時候毫不留情,不在乎他們淚眼滂沱的祈求。 有人走了自然有人來,新招的伙計都是年輕力壯的后生,雖然餓得很瘦,但各個龍精虎猛。 為了讓新來的人盡快成為骨干,劉二把教他們手藝,納入了考核師傅們是否賣力干活的范疇,而且占比極重。 后來,每半個月都有人走,年老體衰的,干活不利索的,身體有疾病的,被一茬又一茬篩出去。 進來的人全都是精力旺盛的年輕小伙,他們吃同樣少的飯食,卻能干更多的活計,還心思簡單好蒙騙,常被劉二空口白牙的許諾給激得熱情澎湃。 也不全是空口白牙,至少每半個月一只羊是真的。 于是,窯廠的產(chǎn)量持續(xù)增加,東家整日笑得見牙不見眼。 新規(guī)矩施行一個月后,窯廠有人死了。 首先死的是一個老人,活活累死的。他年紀(jì)大了,手腳不如年輕后生利索,為了不被趕走,拼了命的干活,最終累死在了背運泥石的過程中。 有了第一個死的,很快就有了第二個。 這次是個身體不太好的中年人,他有隱疾,卻因為工錢太少還要養(yǎng)家,一直舍不得去看大夫,加之活計太重,病累而死不讓人意外。 再往后,死人成了常態(tài),每個月都會有幾個。 當(dāng)然,這是發(fā)生在窯廠里面的人數(shù)。如果算上被趕走,在外面餓死的中老年人,那就更多。 死人騰出來的空額,轉(zhuǎn)眼就會被新人填補。 窯廠伙計的平均年齡在降低,到處都是揮汗如雨的年輕人。 很多身體還不錯的中老年人,在不間斷的繁重勞作與食不果腹的情況下,相繼出現(xiàn)了各種疾病,腰酸腿疼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傷了臟腑本元就很致命。 而這部分人,很快就因為勞動力下降,掉入被淘汰的隊列中。 一開始,窯廠老伙計們怨言深重,暗中還有過串聯(lián),打算群起反抗,至少要求東家增加飯食。 這時候,劉二又發(fā)揮了作用。 他收買了一些伙計,讓他們在其他伙計談?wù)摉|家的黑心殘忍、控訴東家吃人血饅頭時,站出來為東家說話。 他們的言論很多。 譬如東家是個大善人,常常修橋補路;譬如沒有東家給他們活計,他們連飯都沒得吃,現(xiàn)在端家人的飯碗還想砸人家的鍋,實在是不當(dāng)人子; 譬如作為伙計,自己不努力干活給東家賺錢,表現(xiàn)自己的價值與能力,只想著要求東家,真是不知所謂; 又譬如年輕的時候就該吃苦受罪,吃得苦受得罪越多,日后才越可能有錢; 再譬如這世道的窮人平民都是拿命在拼,用生命換錢,在哪里都一樣,這就是普羅大眾的命運,古今皆然,不可能抗衡也不會改變。 這些言論混淆視聽,令一部分伙計頗為認(rèn)同,令不少伙計變得遲疑,成功分化了伙計們,讓他們無法齊心協(xié)力統(tǒng)一行動,去反抗劉二與東家的壓迫。 而劉二付出的——收買這些伙計的代價,不過是幾塊rou。 是真正的幾塊羊rou! ...... 韋昌沒吃到過羊rou,暫時也沒有被趕走。 他沒日沒夜的努力干活,跟拉磨的牛沒有區(qū)別,跟燒窯的爐火并無二致。他眼中沒了光彩,不再能透過它看出喜怒哀樂,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死氣。 那是麻木。 徹底放棄希望之后的麻木。 年少的時候,韋昌也曾血氣方剛毫無畏懼。 他僅憑手中一柄柴刀,就敢在月黑風(fēng)高之夜獨入山林狩獵,也曾高用一柄普通糞叉,敏捷銳利的釘死一只闖入莊稼地里的猹。 在他扛著一具新鮮的野狼尸體出山時,月光下他單薄的身影曾無比耀眼;在他高舉糞叉刺猹的時候,眸中的亮光也曾讓同齡伙伴驚為天人。 但是現(xiàn)在,他眼中沒了光。 他只記得干活干活再干活。不用盡全力干活,他就會失去吃飯的資格,變?yōu)槁愤叺囊痪唣I殍,連累家人都活不下去。 以他的能力,應(yīng)該是能養(yǎng)活家人,并且過得殷實的。 可窯廠里有太多rou眼可見的不公,有太多鮮血淋淋的壓榨,這些制造了太多凄慘悲苦的死人,也讓他變得跟一旁拉磨的老牛沒有區(qū)別。 他也曾憤怒于劉二跟東家的暴行,但憤怒并沒有用,還差些讓他丟掉飯碗失去活命的資格; 他也曾同情伙計們,但同情也沒有用,這些老伙計還是在不斷餓倒、累死,被趕出窯廠; 他也曾想過奮起一搏,但沒多少人愿意同行,那些年輕的伙計本該是反抗的中堅力量,卻被劉二蠱惑,在拼命干活之余,還盯著他的位置,時刻想著替代他; 現(xiàn)在,他只剩下疲憊與無力。 當(dāng)活下去都變得艱難無比,拼盡全力也可能朝不保夕的時候,他眼中還怎么會有光? 當(dāng)看清了伙計們的愚蠢,看透了劉二的狡詐,看透了東家的強悍,知道自己沒有保護自己與家人的能力,父母隨時可能被欺凌,女兒隨時可能被搶走,活得跟牛馬沒有差別時,他胸中怎么會還有憤怒,有善良,有熱血? 他只能封閉自己,讓自己沒有情緒,把自己變得麻木。 麻木是一座城墻,把他保護在城里,讓他不必時時經(jīng)受絕望帶來的痛苦,讓他能在一波波痛苦襲來的時候,不被淹沒,還能繼續(xù)活下去。 韋昌知道,窯廠里的老伙計們,也正在變得麻木。 越來越多人變得麻木。 他還能想象,窯廠之外,大齊皇朝的各州各縣,無數(shù)像他一樣受苦受難,而又得不到公正保不住尊嚴(yán),無力反抗悲慘現(xiàn)實的人,也在變得麻木。 最終,這個天下的人,都會麻木。 到了那時,這個皇朝這個民族,縱然有萬里疆土無數(shù)子民,也會是死氣沉沉,不堪一擊,讓人發(fā)笑。 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不知道窯廠外的天地是怎么了。 也許,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條巨大的惡龍,它制造的陰云籠罩大地,把天下變成了這副模樣。韋昌只能這樣想。在他心中,唯有龍才有這種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