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成鋒摁滅第八根煙，坐在幾乎被白霧湮沒的辦公室里仔細回憶。

    當年很多托管班的八卦，在他和鄭清昱初二那年因為鄭清昱和“大哥哥”的重逢自然瓦解了。

    那個學妹的確是喜歡鄭清昱，但她早知道鄭清昱心有所屬，至于讓賀韻心理不平衡的現(xiàn)象，都是學妹甘愿以朋友的身份真心對鄭清昱好，她覺得鄭清昱天生該被寵、被愛、被照顧。

    任何一個對她動心的人，都會心甘情愿這么為她付出。

    這一點，厲成鋒完全認同。

    姚遠騁在章麗哲中考前夕發(fā)了一條空間動態(tài)：希望你考得好，又不希望你考得太好。這一直成為他們這群人調(diào)侃的經(jīng)典名言，前段時間他婚禮上還有個學弟貼臉開大。

    就是和后來鄭清昱表白的那個。

    升初叁后，托管班的氛圍和以前比，變挺多的，厲成鋒記得那時候他也開始學習了，章麗哲畢業(yè)后姚遠騁就很少回托管班了，畢竟他不是十一中的，少了這倆人，男生女生宿舍都安靜許多。鄭清昱也不是每個周末都回縣城了，她們班補課補得太狠。

    一年過得似乎比前兩年都要快，中考一結(jié)束，大家都搬出了托管班。有關(guān)鄭清昱最后的消息，厲成鋒是從姚遠騁那里知道的——她中考正常發(fā)揮，可她要去臺高，還要再經(jīng)過學校的層層篩選，考試的時候她偏頭痛發(fā)作，和她心心念念的高中失之交臂。

    但據(jù)說那時候，周盡霖突然出現(xiàn)在江城，也許是那個節(jié)點，鄭清昱和周盡霖開始正式戀愛。

    但無論如何，鄭家本來的計劃就是等鄭清昱初中畢業(yè)就回老家。后來的后來，縣城那家“臺州正宗餛飩”的大門緊閉，掛上了“旺鋪出租”的字牌。

    厲成鋒也是后來從姚遠騁口中得知，當初是鄭清昱主動聯(lián)系周盡霖的，她弄丟的，不過是把那串號碼抄下來的紙條，周盡霖留給她的那張卡片她一直小心珍藏著，鄭清昱根本不可能讓它有哪怕一絲一毫的損失。

    得知這個信息后，厲成鋒后知后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可笑的事。

    鄭清昱和眾人說完故事的第二天早上托管班全體起晚了，一個個火急火燎趕去上課，只有厲成鋒不緊不慢還給自己煮了碗方便面吃，但一不小心把湯弄灑了，阿姨讓他把地弄干凈。厲成鋒不想上早讀，順便掃了個地。掃到門口的時候，無意間發(fā)現(xiàn)地上有張紙條，貼得整整齊齊的，厲成鋒鬼使神差地撿起來，看到上面只有一串號碼。

    阿姨都準備出門了，發(fā)現(xiàn)厲成鋒還在，嚇一跳，急忙讓他不要掃地了，畢竟這是人家的小孩，耽誤了課業(yè)她可承擔不起責任。

    厲成鋒面無表情站起來，任由掌心里的那張紙落回地面，掃把輕輕一揮，那團皺巴巴的白紙就混在一團灰里，變得毫不起眼了。

    可他一時的邪念，無恥的行為，還是沒有阻止兩個有緣的人真正的相遇。

    那段往事，回憶起來是半生已過。

    厲成鋒在煙霧繚繞里閉上眼睛，臉色像窗外的云一樣陰沉，又總有一絲蒼白。

    助理又搬來一摞資料，需要走形式簽字，不敢把人吵醒，她悄無聲息全翻到指定頁，彎著身體供厲成鋒動手。

    厲成鋒緩緩掀開眼皮，簽了兩份，瞥她一眼，“你搬個凳子來？”

    “不用不用，我站著就行，哪有在老板旁邊坐下的道理。”

    她這樣說，厲成鋒也不再發(fā)話，余光里豐滿傲人的曲線展示無疑，外面接近零下氣溫，女助理依舊是黑絲短裙，厲成鋒皺了皺眉，忽然停筆。

    “怎么了厲總，有哪里不對嗎？”

    “東西放這，你出去。”厲成鋒冷若冰霜，下頜骨酸脹頂?shù)眉ou微微抽動，有一下沒一下掰起了指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他這個樣子讓女助理有些害怕，氣壓低沉的老板讓她想起上學時班里性情陰晴不定的小混混，平時可以和你嘻嘻哈哈，可一旦觸碰他底線，把人往死揍那種。

    目光跟隨那個落荒而逃的身影，厲成鋒又點了支煙，瞇起眼，肆虐吞吐，厭煩一切耍心機沒有分寸感的女人。

    托管班和他同班的賀韻，能力出眾但總妄想上位的女助理……那蔣菡呢？厲成鋒知道她是真喜歡自己，可他縱容她耍小聰明是因為鄭清昱，對方誤會他也是喜歡她的，一再試探。

    上回她險些出現(xiàn)在會所，給她打電話那人，厲成鋒拒絕了他做東的邀約，對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自己哪里招惹了他。

    蔣菡也半個月沒出現(xiàn)了。

    女孩子知道自己犯了原則性錯誤，但絕不認錯，裝傻充愣厚著臉皮每天和他分享日常。每條厲成鋒都會看，可從不回復。

    他享受這種感覺，被在意、被信任，和鄭清昱交往大半年，只有他在做這件事，有時候他分享自己的午餐，詢問鄭清昱吃了什么，想得到同樣的饋贈。鄭清昱直截了當告訴他她的生活很單一，有時候不是不想回復他，是她連午餐都會忘記吃或者來不及吃。厲成鋒告訴她把啃了幾口面包發(fā)給他也行，鄭清昱只當他在逗自己。

    其實厲成鋒自己的生活也很無趣，辦公、談生意、應(yīng)酬，可他想讓鄭清昱了解他的領(lǐng)域，靠做什么賺錢，意外的是鄭清昱聆聽入心了，如果他主動問，她也會適當給出自己的建議。這讓厲成鋒充滿希望。所以他也想要了解她每天都在做什么，但事實是鄭清昱說了他也無法理解，就算是行政工作，教學部的工作也跟醫(yī)學、教育息息相關(guān)，專業(yè)性太強。

    以前他去幫她爭取調(diào)崗的時候，當時醫(yī)科大學的副校長暗示他讓他老婆想清楚，學醫(yī)八年已經(jīng)投入這么多成本了，她這個年紀正是晉升的最佳時期，就這樣放棄臨床，未免太可惜，讓他們夫妻再好好考慮一下。至于人事調(diào)動，醫(yī)院是受學校管轄的，副校長小舅子有筆合作有求于厲成鋒，大的困難倒是沒有。

    也是那時候，厲成鋒才知道鄭清昱身體狀況非常糟糕，在他征求她意見退出臨床工作之前，鄭清昱已經(jīng)有兩次上夜班暈倒的情況，她已經(jīng)無法承受沒日沒夜導班給身體施加的壓力。

    厲成鋒果斷給對方明確答復，將鄭清昱調(diào)去了教學部。不想她干臨床，不希望她太辛苦是一方面，厲成鋒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希望鄭清昱留給自己的時間可以多一點。

    鄭清昱知道他的成長經(jīng)歷，其實他很渴望一個有溫度的家庭。

    他很清楚鄭清昱給不了自己，可他還是只想娶她。

    至于蔣菡，對于鄭清昱之外的女人，厲成鋒不會產(chǎn)生任何對于未來的暢想，他只是享受當下，順從了自己本能真實的反應(yīng)。

    這是男人的通病，厲成鋒不否認自己的卑劣。

    他慢慢劃著蔣菡的消息，年輕女孩子話又多又密，他看不過來，無非是吃了什么好吃的，看上了哪個包，還有家里的狗又闖禍了。

    突然，厲成鋒看見了鄭清昱，她到哪里都格外突出，在蕭瑟又擁堵的路上，一身暗色，紅唇鮮明，身邊站有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一對養(yǎng)眼的男女是鏡頭青睞的焦點。

    煙全往上灌，厲成鋒不著意用力閉起眼睛，那股辣痛在黑暗中更清晰，讓人下意識丟開一切只想好好愛護心靈的窗戶。

    可厲成鋒將手機死死抓在掌中，不可置信盯著屏幕里的鄭清昱厲成鋒，足足一分鐘，除了心臟猛縮，他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

    是一則半個月前的帖子，控訴開賓利的男女仗勢欺人。帖子是貨拉拉車主女兒發(fā)的，她覺得自己人格受到侮辱，越想越覺得不甘心，就把鄭清昱陳嘉效掛到網(wǎng)上。用的是她在副駕偷拍陳嘉效視角的照片，本來把鄭清昱截掉了的，在她爸據(jù)理力爭的時候她十分有閑心發(fā)給朋友，揚言等會兒自己會要到這個男人的微信。后來厲成鋒拒絕她，又讓她去給自己“妻子”道歉才不要任何賠償，用這種方式羞辱他們父女。女孩懷恨在心，從回收箱找出有鄭清昱的照片，放到網(wǎng)上顛倒黑白，故意說鄭清昱是富婆，陳嘉效是她包養(yǎng)的小白臉。

    熱度是這兩天突然起來的，讓整天無所事事的蔣菡刷到了，她截圖下來發(fā)給厲成鋒是兩個小時前的事。

    “我沒有任何刺激你的意思，我姐和誰戀愛是她的自由，但是你們離婚的消息不是沒公開？”

    什么話都讓她說了。

    厲成鋒咬牙冷笑。

    之后他沒回復，蔣菡繼續(xù)若無其事分享她自己做的午餐。

    其實沒蔣菡沒說錯，她和誰再在一起都沒問題，可她公然和別的男人出街，這么高調(diào)惹眼，還被人掛到網(wǎng)上，現(xiàn)在信息傳播這么快，一旦傳到他們身邊人那里，要如何收場？

    厲成鋒恨的是她我行我素，卻一再提醒裹挾他看好蔣菡。

    而且那個男人是陳嘉效，厲成鋒思緒纏亂，還是第一時間被“背叛”的羞怒感刺穿心臟。

    即使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

    那是不是那時候他和蔣菡被她撞見，鄭清昱和他此刻的感受是一樣的。

    就算她早想結(jié)束那段婚姻。

    想到這里，厲成鋒一下就麻木了，無盡的萎靡，像理虧者的憤怒，除了顯示自己的無能，毫無價值。

    厲成鋒沒有第一時間去揣測鄭清昱厲成鋒的時間線，也不是對兩人的關(guān)系心存一絲僥幸，而是探究站在鄭清昱身邊的陳嘉效，他有哪里像周盡霖。

    他和陳嘉效其實接觸不深，可大抵了解這個原生家境殷實，年紀輕輕就創(chuàng)造一系列卓越成績的男人。起碼，陳嘉效表面上沒有一點厲成鋒所了解的周盡霖的影子，外形更不像。

    周盡霖是校園最受青春期少女青睞的少年，明朗帥氣，細膩像月光，陳嘉效是冷漠矜貴的，看似淡然從容，其實過分優(yōu)越的眉骨皮相間總有一抹不易察覺的陰郁。

    那為什么是陳嘉效？

    厲成鋒知道自己和周盡霖同樣不沾邊，可他起碼和鄭清昱有過去。

    陳嘉效這種高位者，又怎么會冒著各種巨大風險和一個“有夫之婦”在一起。還是說，他們那些人就喜歡追求刺激，厲成鋒胃里一陣泛惡，深深厭棄在自己之上的資本。

    總之，厲成鋒寧愿相信這兩人只是短暫走到一起，追尋上床的快感……

    陳嘉效怎么想的厲成鋒不知道，但鄭清昱永遠不會真的想和任何一個男人認真談感情。

    想到這一層，腦海中虛構(gòu)的他們接吻、zuoai等等足夠讓人喪失理智的畫面徒然消失了，厲成鋒憋得脖子粗漲、五官變形，卻也只是在淺淺憐憫陳嘉效。

    同時悼念自己。

    ——任何一個天真以為自己征服了鄭清昱的男人。

    蔣菡同時也將這個帖子分享給鄭清昱了，用嫩的掐出水的語氣對她說：“姐，你是準備公開你和厲成鋒離婚的消息了嗎？”一個驚喜的黃臉表情，夠讓人想把手伸進屏幕送她一巴掌。

    鄭清昱面無表情瀏覽全貼，回復對方：“是，我會和厲成鋒見面，提前告知你一聲。”

    她總是死氣沉沉的風格讓對面偃旗息鼓。

    她這邊，其實只剩下一個蔡蝶了，可那天和老鄭聊完，鄭清昱覺得爸爸說得對，瞞越久，越會讓蔡蝶得知真相那刻質(zhì)疑自己在女兒心中的分量。

    鄭清昱更不想讓蔡蝶陷入這種痛苦之中。

    可這是兩個人的事，鄭清昱這兩天一直在思考怎么協(xié)調(diào)另一邊。同時她還想到了一個原本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局面里的男人——陳嘉效。

    她和厲成鋒離婚的消息對外公開，可以是最新的消息，可陳嘉效會怎么想？兩人之后的關(guān)系何去何從，這都是麻煩。而且她騙了他，鄭清昱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這會不會惹惱他，波及到自己在醫(yī)院的工作，都是鄭清昱需要權(quán)衡考慮的事。

    和蔣菡的第一反應(yīng)一樣，作為一個女人，鄭清昱不認為陳嘉效那次在機場那句似譏似嘲的“你還是不肯離婚嗎”是真的想她盡快恢復單身，他只是害怕事情敗露會影響他的聲譽。

    鄭清昱知道他喜愛自己，可一個女人比起這么多其他的東西，根本不算什么。

    她一直很清醒，從不會把自己陷入被動處境，所以她主動聯(lián)系了陳嘉效，告訴他這個帖子的事，眼下，只有他自己有能力可以去處理這個麻煩。

    陳嘉效反應(yīng)不大，告訴她事情已經(jīng)處理干凈了。

    鄭清昱不解，再點開蔣菡那個分享，發(fā)現(xiàn)鏈接已經(jīng)不存在。

    “今晚一起吃飯？”陳嘉效走到落地窗，不關(guān)心她的反應(yīng)是長久沉默代表什么。

    鄭清昱一開始以為他說的是他和她兩個人，沒有回答。陳嘉效放任她猶豫，直到他這邊有人找，他說了句“今晚見”，掛了電話。

    鄭清昱腦袋有點懵，還在想她答應(yīng)了他嗎？

    這人……

    無知無覺咬起嘴唇，還在想陳嘉效的話，厲成鋒的電話意外撥過來。

    “在原樂樓？”他們之間也是不需要開場白的。

    “嗯?！编嵡尻艤蕚涓嬖V他自己告訴蔣菡的話。

    厲成鋒嗓音聽起來總是有一種疲憊感，別人學他說話會被憋死，“袁虎今晚帶女朋友來，大家一起吃頓飯，老地方?！?/br>
    原來今晚一起吃的是這頓飯。

    也許鄭清昱太久沒答應(yīng)，厲成鋒又說：“是有些突然，但如果能協(xié)調(diào)，盡量來一趟吧，不是要商量公開的事？”

    文件柜里倒映的側(cè)臉很薄，線條感十足，鄭清昱臉上最優(yōu)越的是下頜和鼻峰，刁鉆的精致，因為太完美，以前在學校總有女生說她長相太有攻擊性。她的照片也被偷盜去整形醫(yī)院當模板過，后來官司打了很久。

    “好?！?/br>
    原本對話到這里就要結(jié)束了的，厲成鋒忽然叫住她，語速略急，生怕她掛斷似的。

    “等會兒我去接你吧?！彼α诵Γ白詈笠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