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煙塵四起的婚房之內(nèi)，葉凈兮淚流滿面的溫婉臉蛋。

    她在不斷搖頭，企圖將他拉出來。

    新娘精致漂亮的妝容被淚水沖刷，看起來臟兮兮的。

    “郭郎，我?guī)愠鋈?！我一定能帶你出去！”葉凈兮顫抖地開口。

    郭無緣嘴唇微張，想讓她自己先走，然而眼前一片昏黑，無論如何努力都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句話，到底沒能成功說出口。

    徹底暈過去的那一瞬間，他隱隱聽見葉凈兮啜泣著的哽咽聲音，“郭郎，你一定要活下去?！?/br>
    堅(jiān)持住，你一定要活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次日凌晨了。

    太陽還未升起，周圍一片昏黑。沉冷的雨珠從空中砸下，落在人的心底，四處一片焦黑。

    雙腿已然失去知覺。郭無緣艱難地匍匐進(jìn)新房之內(nèi)，雙手用力去挖那堆焦黑的廢墟。

    他找到了一具焦黑的尸體。

    就在門口，被擋在房門之內(nèi)，離他三步之遙。

    尸身之上還未燒盡的鮮紅嫁衣刺目。

    房門被木柱卡住，堵住了出去的通道。郭無緣甚至能想象出來，葉凈兮是如何艱難地將他從房梁之內(nèi)拖出來，又在接近門口之時(shí)，看到唯一的出路，將他一把推了出去。

    木柱轟然倒下，堵住了房門，也堵住唯一的出路。

    一道房門，便是陰陽兩隔。

    而他甚至還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新婚之夜過去，葉凈兮……終究也沒有看到那場屬于她的煙火。

    郭無緣匍匐在已經(jīng)渾身冰涼的新娘面前，緩緩蜷縮起身體跪在地上，低聲嗚咽起來。

    他終究失去了她的新娘。

    屬于葉凈兮的歲月永遠(yuǎn)地停留在了十八歲。

    在這一刻，郭無緣開始憎恨起來。

    他憎恨這天地，要收走他所有的一切。

    既然最后注定一無所有，為何要讓他曾經(jīng)擁有過？他寧愿一出生便是個(gè)人厭狗憎的乞丐，四處乞討為生，也好過曾經(jīng)看到過希望與美好，認(rèn)為明天便是永恒的幸福，卻突然將一切都收走。

    一夜天堂，一夜地獄，不過如是。

    郭家作為商戶，向來與人為善，本本分分做事。爹娘良善，每當(dāng)逢年過節(jié)的時(shí)候，還會(huì)在城中施下粥鋪，以供來往食不果腹之輩能夠喝上一口熱粥。

    家中祠堂香火不斷，爹娘更是誠心供奉諸天神佛，沒有什么不周之處。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上天為何還要這樣對他郭家？！

    數(shù)十年的供奉換不來神佛眷顧的一眼，良善之家府上火燒一晚，竟無一人出來相助。這是何等的可笑？哈哈，何等的可笑？！！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他何不翻了這天？！

    葉凈兮用自己的命換來的性命，他郭無緣無權(quán)自我終結(jié)。

    上天既然拋棄他郭無緣，諸天神佛既然對于郭家曾經(jīng)所為不屑一顧。

    那他此后便背棄上天，與世人為敵。他要與惡鬼孤魂為伴，以鮮血為飲，血rou為食，做盡世間惡事，盡情報(bào)復(fù)上天對他的不公。

    直至身死。

    反正，他郭無緣已經(jīng)一無所有。

    天幕之上的雨珠越來越大，砸得人身上生疼。郭無緣雙腿被廢，生生地用雙手慢慢爬了出去。

    他知道，他不能死。

    葉凈兮用命換來的命，他不能死。

    他要去找大夫，找郎中。

    他不能死。

    破敗的身體一步一步爬出了郭府。

    后續(xù)他是如何找到的郎中，又如何托人處理的后事，郭無緣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只覺得自己渾渾噩噩的，等雙腿養(yǎng)得差不多了，他便又離開了那里。

    開始在各地乞食。

    他隱隱記得他叫郭無緣，要去尋找一個(gè)人。

    那個(gè)人叫什么呢？

    對了，似乎是叫葉凈兮。

    可是凈兮……凈兮。

    你在哪里？

    偶然清醒過來的時(shí)候，他會(huì)無比怨恨。為什么那日死的不是他……為什么死的不是他？

    要是沒有那場大火就好了。

    要是……葉凈兮不曾嫁與他，那該有多好。

    他寧愿……他與葉凈兮從未相見。又或者，葉家親自上門退了親。

    那該多好啊。

    記憶被慢慢篡改，漸漸覆蓋住所有生命無法承受的傷痛。

    郭家的確有火災(zāi)，郭無緣的確在火災(zāi)中失去了一切。只不過那個(gè)手拿糖葫蘆的少女身影在記憶中漸漸褪去，抱著布偶貓巧笑倩兮的黃裙少女漸漸褪去，漫天煙火之中轉(zhuǎn)頭看過來的嬌小身影逐漸褪去。

    從前所有的歡樂時(shí)光，仿佛都隨少女一起如云煙般消散而去，再無一絲蹤跡。

    郭無緣仍然叫郭無緣，郭家仍然與葉家有過婚約，只不過那一紙婚約，在郭無緣遭遇火災(zāi)之后，便被葉家給退了。

    葉家小姐自此與郭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然而記憶沒有了，感情猶在。郭無緣不知道為什么，他會(huì)對葉家小姐有著如此強(qiáng)烈的情感，偏偏卻又不敢去碰，也從不去碰，仿佛他潛意識(shí)里便知道，得知真相后的他會(huì)再也無法承受這一切。

    得不到答案，郭無緣只能自己分析。他或許曾經(jīng)喜歡過那位小姐，但是因?yàn)樵庥隽嘶馂?zāi)而被退婚感到憤怒。這便是情感的來源。

    長年累月地如此想著，郭無緣便如此自欺欺人地騙過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