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是送給他的，卻要打碎了還給我。我怔怔地望向他，看著他面目猙獰，變成同我一般丑陋的野獸。

    “哥，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嗎？”

    脫口而出“愛”這個字，多么荒謬。池易暄有一瞬間怔忪，隨即破口大罵：

    “你是喝多了，還是嗑了藥？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些什么？”他的五官擰在一塊，拼湊出要嘔吐的表情。出離憤怒的臉，鮮紅膨脹好似要破裂，“到底他為什么要和你mama結(jié)婚，我做了什么要碰見你？”

    寒意從腳下爬起，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親耳聽見他詛咒池巖與mama的婚姻，我沒有想到，他憎惡我到了這種程度。

    “你擁有的還不夠多嗎？”他捂在胸口，眼眶通紅，五指將胸口處的衣服抓出褶皺的旋渦，好像要摳挖下一塊血rou才能夠止痛，“好惡心，真的，我無法忍受！你讓我想吐?！?/br>
    嫉妒——這種丑陋的情緒，出現(xiàn)在我哥臉上，也會讓他變得扭曲。

    你會愛你嫉妒的人嗎？不夠優(yōu)秀的我，被放在了與他較量的、天平的另一端。我永遠(yuǎn)無法戰(zhàn)勝嫉妒心，無法戰(zhàn)勝他眼里的我：得到了一切，卻還奢求他的偏愛。多么無恥。

    從前多么想要聽到他的心里話，現(xiàn)在卻被現(xiàn)實(shí)一拳擊彎了腰。原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比我想象中還要遙遠(yuǎn)千萬倍。

    池易暄奪門而出，無法忍受再與我呆在同一屋檐下。

    月光將我的影子拉得狹長、變形?？湛帐幨幍墓?，還能感受到火藥的余溫，觸及皮膚都讓人覺得難捱。

    我將地上的碎唱片撿起來，裝好后重新放回他的衣櫥。

    他成功了，我想要回家了。

    我們無法成為無話不談的兄弟，就連好友這層關(guān)系都顯得太過親密。那就讓我們保持距離吧，給彼此保留最后一點(diǎn)體面，逢年過節(jié)說一句“祝你快樂”，這就是我們的關(guān)系。

    祝你快樂、幸福，池易暄。

    我從口袋里拿出昨天cici發(fā)的工資，數(shù)了數(shù)，三百五十塊錢。

    其實(shí)我沒有那么愛錢，錢是我留下來所使用的借口，現(xiàn)在我要回家了，就不再需要它們。最后一次工資，留給他加班外出時吃飯用。我拿起他放在書桌上的錢包，打開后放進(jìn)夾層，看見里面夾著一只mama送給他的黃色護(hù)身符。

    還有一張比名片還要小的彩色卡紙。

    我用兩根手指夾出紙片，渾身一顫，忘記了呼吸。

    海鷗在我眼前飛翔，沙礫閃爍如黃金。

    這是那張我從鼓浪嶼寄出的、他曾說寄丟了的明信片。

    明信片被裁剪成可以塞進(jìn)錢包的大小。顫抖著手翻到反面，是我五年前的筆跡，簡單四個字，鮮明得刺痛眼眶：

    哥，我愛你。

    第44章

    十八歲的愛是愛情嗎？十八歲的我，連老師手把手教學(xué)的數(shù)學(xué)公式都記不清楚，沒有解法的愛比博物館里的抽象畫還要晦澀。該怎樣描繪愛情，才能不讓它顯得失真？我愛白云與藍(lán)天，愛新年炸響的第一聲鞭炮；我愛暴雨天，愛廈門撫過我臉龐的、腥濕的海風(fēng)；我愛投寄明信片時新漆的綠色郵筒；愛你。

    我像愛自己一樣愛你——多么希望，我能像其他人一樣說出這樣浪漫的情話，可惜我對自己的愛寥寥無幾，因此愛變得無法量化、無法比較。世間一切無法與你并排擺放。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路過便利店，買了兩聽啤酒。我與池易暄一人一聽，坐在長青苔的石階上，那時他還沒學(xué)會抽煙，我還沒學(xué)會喝酒。我將銀色的鋁制拉環(huán)套在指尖上，想象它是根不會氧化的銀戒。

    十八歲的我，與二十一歲他；愣頭青的我，與聰慧又憂郁的他。蟬鳴即將消亡，夏天的手指撥弄著頭頂?shù)幕睒?，洋槐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飛雪。我們探討人生、幻想未來，唯獨(dú)不聊愛情。也許我們在愛情中都顯得遲鈍。

    洋槐落在他的睫毛上，擾得他一連眨了好幾下眼，多調(diào)皮。曾是暖色調(diào)的他，與曖昧的雨天、冰藍(lán)的海都相配。我前傾身體，探出指尖，幫他掃掉睫毛上的洋槐。

    他不再不舒服地眨眼，轉(zhuǎn)頭向我，深色的瞳孔里倒映著朦朧的我。

    我鬼使神差地抓過他的左手，湊到鼻尖碰了碰。

    “哥，怎么這么香？”

    他一愣，將手收回，“洗手液?！?/br>
    “我是什么味道？”我將鼻尖抵在他肩頭，深深地嗅著，眼珠向上轉(zhuǎn)去，想多看一看他。

    他笑，食指點(diǎn)在我眉心，將我往后頂了頂：“酒味?！?/br>
    我安靜地望著他，將他的一切攏進(jìn)眼底，心中卻忐忑，小鹿失措地撞。明信片被我投進(jìn)了郵筒，寫信時他幾次三番想要偷看，我堅(jiān)守陣地，到最后都沒有告訴他我寫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寫下愛。這樣rou麻的話，只有鼓浪嶼的郵筒才知曉。其實(shí)我原本想要寫下許多心愿，祝福他前程似錦，不知道為什么提筆時，卻寫下了自己。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后來我去問池易暄最近信箱里有沒有什么消息時，他的回應(yīng)略顯微妙：寄丟了。而不是像我那幾個兄弟一樣，說他們沒有收到。他從未問過我到底寫了什么。我居然還松了一口氣，心想還好寄丟了。

    熟悉又美麗的金色沙灘，同寫下愛的藍(lán)墨水一起席卷回憶。我逃也似的離開了他的公寓，獨(dú)自在街上流浪，雙手插著兜，每走幾步，都要將口袋里的明信片拿出來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