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 “純樸自然質(zhì),天然無雕飾?!边@兩句話最近在宮里傳得人盡皆知。 應小滿被領進一處松柏莊嚴的宮殿,跨四五道宮門后,終于也見到了那位“生性質(zhì)樸”的太后娘娘。 確實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滿頭華發(fā),看著年歲往七十上走了。說起話來并不高高在上,反倒隨和得很。當面閑聊幾句,她心里的拘謹不知不覺便去了。 宮里的人當面并不直接稱呼太后娘娘,只稱呼:“老娘娘?!?/br> 老娘娘招呼應小滿在近前賜座,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瞧一回,笑說:“興寧侯府上那么多娃兒,怎么沒生出一個這般好模樣的?這小丫頭若是生在雁家里,肯定被我抱進宮里養(yǎng)。” 詳細問起家里情況,應小滿一一地答了。 說起抱養(yǎng)也沒瞞著。 倒把老娘娘吃了一驚:“居然是抱養(yǎng)的。這么好模樣個女娃娃,怎會舍得扔。” 應小滿感覺親近,仰臉沖老娘娘笑了笑:“鄉(xiāng)下養(yǎng)人難,往山里往水里扔女娃娃的每年都不少。我運氣好,被我家爹娘抱了回去。” 宮人七嘴八舌地嗟嘆。 滿殿室感慨嘆息的熱鬧氣氛里,不知誰起的話頭,問起應小滿的年歲,家中有沒有定親。 應小滿原本跪坐在老娘娘跟前回話,耳朵突然敏銳一豎。關鍵話題來了! 她瞬間轉(zhuǎn)頭。 滿臉帶笑、提起“定親事”的,看打扮也是個女官,生得白白凈凈的福相,沒見過的陌生相貌。 宮里這些人的想法她管不著,總之,和七郎準備多日的標準答案脫口而出。 “十六歲,過年十七?!睉M不假思索地說:“老家尚未婚配,但義父在臨終前,叮囑我來京城尋人?!?/br> 七郎準備的話頭簡直像挖坑。她這處提起尋人,那邊的白凈女官立刻跳下坑去,追著問:“尋人?尋何人?” 老娘娘也大感興趣:“千里迢迢地來京城尋人?那可不容易。尋到了么?” “尋到了?!睉M如實答說:“長樂巷晏家七郎?!?/br> 滿殿響起恍然大悟的感嘆聲,許多人眼神彼此互看,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也不知道她們自以為恍然知曉了什么。 老娘娘倒笑了?!叭绱苏f來,竟是家里早定下的?難怪你一個初來乍到京城的小閨女,會和晏家七郎親近?!?/br> 老娘娘又笑問:“你家義父既然是認識晏家的,想必也不尋常。去鄉(xiāng)郡隱居之前,他是何等的人物?。俊?/br> 這是個預先沒對過的問題,不大好答。 應小滿想了想,按照和七郎商量下來的作答路子,盡量如實說:“從前爹爹在京城怎樣,他不怎么說。反正他身子壯實,在鄉(xiāng)下做的是獵戶。隔三差五進山打獵?!?/br> 殿里許多人又遞過恍然大悟的眼神,老娘娘身邊幾個親近的宮人議論: “必定是歸隱的武將了?!?/br> 老娘娘顯然贊同:“武將出身。說起來,咱們雁家也是武勛出身??上О。瑤状鷤飨聛?,一代不如一代,還能上馬出長槍的年輕兒郎沒剩幾個……” 話題唏噓扯開了。 莫名其妙被按上個“武將出身”的應小滿張了張嘴,又閉上。 說啥呢,別說了。武將總好過山匪吧。 總之,一番熱絡聊下來,晌午時分,宮里傳宴席。 老娘娘愛熱鬧,女席就開在永寧宮里。 宮里的吃食一道道流水似擺上,頭幾道擺得滿滿當當?shù)氖恰翱幢P”,能看不能吃,誰吃誰丟人。這些兩位姑姑都教過。 好容易等看盤撤下,眼前終于擺上真正用來吃的宴菜,應小滿卻顧不上吃席了。 因為她這邊才動筷,第二個關鍵問題就被拋上桌案。 “果然是‘純樸自然質(zhì),天然無雕飾’,形容得半點都不錯。老娘娘喜愛應家小丫頭的話,留她幾日說說話如何?” 應小滿耳朵一豎,不假思索拋出去標準答案。 “我娘身上有咳嗽眩暈的舊疾,時不時地發(fā)作一回,家里又有個四歲的幼妹離不開人。留在宮里,民女心中不安?!?/br> “是個有孝心的!”老娘娘果然欣慰大贊,當場賞下一柄玉如意。 應小滿趕緊放下筷子謝恩。 這邊熱熱鬧鬧賜下了玉如意,滿室歡笑言語,應小滿捧著玉如意正要入座時,白凈女官又開口說: “老娘娘難得喜愛小娘子,派幾個宮人去她家里照看著,這邊留三五日,又不打緊?!?/br> 一句又一句的攛掇,什么意思?應小滿盯去一眼,牢牢記住那女官的相貌。 這句難回答,都說宮里的貴人直接拒絕不好,如何委婉拒絕,突然間又想不起說辭,應小滿捧著玉如意發(fā)了一會兒怔。 在滿殿盯來的炯炯視線里,她脫口而出:“誰說不打緊?我舍不得我娘。” 滿室說笑聲安靜下來。 不管回話是不是太直接了,總之,話已經(jīng)說出口,她只能繼續(xù)往下說,還是說實話。 “我們家人口少,從小一起住在鄉(xiāng)下,進京了就一起賃宅子住。我跟我娘打小沒分開過。今天進宮說好只是吃席,傍晚就回。突然不打招呼離開三五天,即便我這里不哭,我娘想我也會想到哭的。” 老娘娘嘆息著對左右宮人說:“你們聽聽,這才叫大實話?!?/br> “雁家那幫小的,每個入宮來嘴里都一套接一套地恭維,沒幾個實誠的。我為什么喜歡二郎?二郎那小子不喜歡他爹,整天挨揍也不給他爹個好臉色。他喜歡我這老婆子,那是打心眼里喜歡,挖空了心思孝敬。人心都是rou長的,真心假意誰看不出。” 老娘娘感慨地沖應小滿招招手:“來,小丫頭,坐老身面前。老身小聲問你一句話,你小聲地答。莫讓其他人聽到了?!?/br> 身側(cè)眾宮人紛紛識趣地起身挪去遠處。 應小滿放筷,單獨跪坐在小娘娘身側(cè)蒲團面前。 “你上京城來尋長樂巷晏家七郎,但老身怎么聽說,你先認識的是莫干巷雁家的二郎?你悄悄地直說,可是見了晏家七郎更俊俏,便不喜歡二郎了?” 應小滿沒忍住,撇了下嘴。 “先認識的當然是七郎。”她實話實說: “我爹托我尋人,我又不熟京城,找長樂巷晏家的時候不小心誤入了莫干巷雁家。從來就沒喜歡過雁二郎。我家都從城南搬來城北了,他還一路盯梢,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走。” 老娘娘聽得扼腕,旁邊幾個女官其實沒挪多遠,一個個嘴角直抽抽。 “這事二郎做得不厚道?!崩夏锬飮@說:“人家小娘子分明不喜歡他,在我面前一個字不提,張嘴只說他喜歡‘淳樸自然質(zhì)’。以為我看不出來他的小心思?家里親爹后娘都靠不住,指望老身替他撐腰。老身是和應家小丫頭投緣,但聽到?jīng)]有?人家過世的爹把她許給長樂巷晏家七郎了?!?/br> 說到這處,抬手指點先前幾度發(fā)話的白凈女官,“你少攛掇兩句罷?!?/br> 白凈女官驚得急忙伏地請罪,一個字不敢再說,小步倒退出殿。 莫名其妙被“過世的爹許給七郎”的應小滿張了張嘴,又閉上。 說啥呢,別說了。老娘娘正罵壞人呢。 吃席到中途,十一郎果然過來拜見老娘娘。 十一郎今日穿了身正式的皇子袞服,頗為鄭重地拜見完畢,借起身機會,飛快地往應小滿這處一瞥,狹長眼里露出幾分詢問之意。 應小滿案頭擱一柄玉如意,此刻手握一把小刀,正在扒拉著鮮嫩多汁的炙羊腿,嘴角翹著,沖十一郎搖搖頭。 女席這邊風平浪靜,沒事。她好得很! 十一郎心里納悶??桃舛嗔袅艘魂嚕屠夏锬镩e話幾句家常,眼看這處宮宴確實風平浪靜、處處和氣。他放下心,很快告退出去。 女席這處風平浪靜,朝臣宴席那處,可是波濤洶涌…… —— 今日這場宮宴,官家喝三杯便離席。酒過三巡,十一郎也中途離席。 席間人聲鼎沸,喝高了的朝臣們醉醺醺互相搭話,雁二郎覷準機會,端起案上酒杯一飲而盡,抽身便往殿外走。 沒走出幾步,身邊廊柱后慢悠悠踱出來個人。 “哪里去,二郎?!标倘輹r打招呼。 雁二郎嘴角抽了抽:“怎么回回更衣都碰著你?喝多了要解手,七郎又要跟著?” “正巧,同路?!?/br> “……呵呵?!?/br> “呵呵?!?/br> 兩人呵呵談笑著,第三回 并肩去更衣。 雁二郎自小出入內(nèi)廷,對殿室格局極熟悉,走到宮道岔口時,腳步一頓,裝模作樣掏摸身上:“丟了塊玉佩,我原路回去尋,七郎自去無妨?!?/br> 晏容時停步召來廊下一位值守的禁軍校尉:“可是殿前司都虞候,吳尋麾下?” “是?!毙N竟硇卸Y:“今日宴席周圍值守的,俱是吳都虞候麾下?!?/br> “很好。”晏容時抬手一指雁二郎:“二郎丟了玉佩,你領幾個眼神好的精干人,陪他一路尋回去,務必尋到玉佩?!?/br> 雁二郎抱臂冷笑:“七郎還不去更衣?” “不勞記掛?!标倘輹r悠然踱開了。 雁二郎沿著長廊往回幾十步,眼看兩邊距離拉開,立刻自來熟地搭上校尉的肩膀,稱兄道弟起來: “這位弟兄面生,但你家吳都虞候和我相熟的。我有急事要去太后娘娘那處,通融通融?” 禁軍校尉不茍言笑。他家都虞候雖然跟雁二郎相熟,但十一殿下跟晏少卿更熟。殿下親自叮囑下來,看好雁二郎,哪個敢私下放水? 禁軍校尉客氣抱拳:“敢問雁小侯爺丟失的玉佩大小如何,何等形狀?卑職奉命護送去尋,自然要尋到才好。” 雁二郎琢磨了片刻,把校尉拉去僻靜處,掏出一疊紙交子:“明人不說暗話,晏家那位多少錢買通你這條路?我出雙份,拿去給下頭弟兄們分。只求通融。” 禁軍校尉趕緊推開:“求雁小侯爺放過!” 雁二郎:? 雁二郎給氣笑了。他自己就是禁軍出身,今天打獵叫鷹啄瞎了眼,給自己人攔了! 他把紙交子當折扇迎風扇了扇,冷笑說:“我提前和太后娘娘打過招呼了,今日入宮會拜見她老人家。你們非要攔著,老娘娘等不著人問起來,我可實話實話?!碧_就往太后娘娘的永寧宮方向走。 校尉見勢不妙,又不敢硬攔,只得緊隨不舍。兩邊沿著宮道前后走出十來步,雁二郎忽地臉色一變,自己停下步子,身子微微弓起,露出異樣神色。 校尉吃驚問:“雁小侯爺怎么了?可是吃喝撐著了,要加急更衣?卑職即刻護送?!?/br> 雁二郎罵了句:“宮宴上就顧著跟晏七斗法,老子都沒吃喝幾口,吃撐個屁。嘶,不對勁……” 雁二郎外表倒沒顯出明顯的不對勁,臉頰發(fā)紅,腳步虛軟,乍看和喝多了酒差不多。 但這里誰也比不上他自己是花場老手,瞬間意識到不對,忍著頭暈目眩,眼前一波波五光十色,咬牙憋出三個字:“催|情|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