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哦。” 對著面前安然吃葡萄的阿織,應(yīng)小滿氣得不輕,扭頭對義母抱怨,“你看,阿織都被七郎帶壞了?!?/br> 義母慢騰騰地剝葡萄:“我說句公道話,伢兒,要不是七郎帶人扛土扛泥撲滅了沈家門外一人多高的油火,又沖進(jìn)火門把你背出來,你現(xiàn)今哪能安穩(wěn)坐這兒罵他?你老娘我哪能安穩(wěn)坐在你對面吃葡萄?當(dāng)夜我肯定一根白綾把自己吊死了!” 應(yīng)小滿不說話了,自己也剝了個葡萄吃。 一個葡萄吃完,火氣又上來:“但他騙我那么久,把咱全家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天天在他面前罵狗官晏容時,狗官晏容時,他還經(jīng)常跟著我罵兩句……“ 她憋著火氣吃葡萄:“狗官晏容時,真的是一點都沒罵錯他。心眼多,蔫兒壞!” “確實心眼多。”義母贊同地邊吃葡萄邊說,“不過對你不壞?!?/br> 應(yīng)小滿:“……” 七郎不止把阿織帶壞了,連老娘都開始替他說話…… 提起七郎的事,義母也忍不住多嘴幾句。 “你爹叫你進(jìn)京報仇,仇人家里當(dāng)家主事的那個,當(dāng)真就是七郎?你爹沒弄錯?你沒弄錯?” “沒弄錯,就是他。”應(yīng)小滿抿了抿嘴唇,火氣又往上翻騰。 “他一開始就知道我找的仇家就是他自己,跟我花言巧語地搪塞。” 義母閑不住,吃完葡萄便拿起針線修補(bǔ)衣裳,邊修補(bǔ)邊念叨: “你上回說七郎今年二十四歲?你爹從前在京城替他主家做事的時候,也不知七郎生出來沒有。當(dāng)事的人全入了土,倒叫你一個十來歲的小伢兒,千里迢迢進(jìn)京找二十來歲的七郎報仇。要我說,這事從頭到尾,都是你爹老糊涂!” 應(yīng)小滿:“……別數(shù)落爹。他老人家在地下聽了會生氣的?!?/br> 義母哼道:“我哪句說錯了?就算你爹夜里從地下爬出來站面前,我當(dāng)面還說這句,你爹老糊涂!” “……” “七郎把你從火場里背出來,不止救下你一命,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伢兒,你不止要聽你爹的,還要聽你老娘的。就算你爹的主家從前跟七郎家里有深仇大恨,一命抵一命,七郎跟咱家的恩怨算扯平了,你別再尋他報仇?!?/br> 老娘話糙理不糙,應(yīng)小滿邊吃葡萄邊琢磨了半天,最后輕輕點一下頭:“嗯?!?/br> 義母的眉眼舒展開幾分。 伢兒的性子自小跟了她爹,直腸直肚倔得很。如今肯聽勸,是再好不過的事。 找七郎尋仇的事既然作罷,義母另一處的心思又活絡(luò)起來。 “我看你和七郎平日里雖說吵吵鬧鬧的,但人走得近了,免不了吵架,自家舌頭還時??呐鲋例X呢。上回你帶他回家吃荷葉雞那晚上,我眼瞧著,你們兩個處得不錯。如今尋仇的事也擱下了,你看看七郎……” 不等義母說完,應(yīng)小滿一骨碌翻起身,從角落里翻找片刻,取出一只火場里搶出熏黑的銅香爐,放在朝南地上,往香爐里插三支線香,點燃了鄭重拜上幾拜。 “爹,你別生氣。雖說一命抵一命,七郎……不,晏容時,他在火場里救下我跟我娘,我不好再尋他報仇,但我不會嫁給仇人的。爹,你安心地睡,別半夜從地下爬起來找我娘討說法?!?/br> 義母哭笑不得,無奈里又犯愁,抬手拍了她一下:“你個小伢兒,別拿你爹堵我的嘴?!?/br> 應(yīng)小滿拜了三拜起身:“我說真的?!?/br> 兩人正掰扯間,帳篷外又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幾個漢子的嗓音沿路問過來:“應(yīng)家在哪個帳篷?” 義母“咦”了聲,停下話頭,剛要掀簾子應(yīng)答,來人已尋到了應(yīng)家?guī)づ?,砰一聲,門前卸下兩大包物件,高喊一聲“我家主人送些急用物件給應(yīng)小娘子!”揚(yáng)長而去。 應(yīng)小滿聽著動靜不對,掀簾子出來:“來得什么人,送來什么東西?” 一包吃食,一包日用。吃食都是極精細(xì)的糕點果子,精致盒子里裝十二色花樣,瞧著貴得很。 日用物件包袱里放了十貫錢,沉甸甸一大包。 義母打開包袱,四處翻了翻,懷疑地問:“又是七郎送的?但七郎之前幾回遣人送東西來,都當(dāng)面客客氣氣打過招呼,不像今天扔下就走?!?/br> “不是他送的?!睉?yīng)小滿抿了抿唇,“他忙得很?!?/br> 抬頭看看才升上院墻的日頭,她小聲嘀咕: “大理寺少卿,白天忙著審案,哪得空在大早晨送物件。送東西不是午后就是晚上——他用飯時才得空叫人送東西來?!?/br> * 大理寺官衙深處。 審訊堂燈火通明。提審的犯人已經(jīng)訊問超過一日一夜。 堂上的幾名審官同樣熬了一日一夜。 堂下的犯人,赫然是位身穿青色官袍的涉案官員。此刻盤膝坐著,閉眼一言不發(fā),仿佛撬不開的蚌殼。 此人是大理寺低品階官員,八品大理評事,姓卞,人稱卞評事。 看卞評事的相貌,正是大理寺封住七舉人巷口,第二度查抄周家時,負(fù)責(zé)在書房搜查書卷物證的青袍官員。 堂上的主審官是大理寺丞,啪一聲怒拍驚堂木,審訊堂里嗡嗡地回響: “咄!犯官卞評事,你好大的膽子!五日前,你隨晏少卿前去七舉人巷,查抄犯官周家罪證。你以官職之便,于查抄時大作手腳,藏匿重要物證不報。當(dāng)夜又伙同他人,潑油縱火,意圖滅跡——你還不從實招來?!” 卞評事冷笑睜眼,開口道: “全是推測,毫無證據(jù)?!?/br> 大理寺丞:“你和刑部主管庫倉的周主簿素有私交。七舉人巷幾戶鄰居皆有人證,指認(rèn)你時常登門周家做客,可有此事?” “確實和周主簿私下交好,確實有時登門做客。那又如何?” 卞評事冷笑,“火災(zāi)當(dāng)夜,我在自家睡覺,亦有眾多人證可以證實。還是那句話,全是推測,毫無證據(jù)?!?/br> 大理寺丞又重重一拍驚堂木,“你還狡辯!你既然和周主簿交好,搜查周家當(dāng)日,你按律應(yīng)當(dāng)主動回避此樁案件。為何不主動回避,反倒無事人般去周家搜查?” “呵呵,晏少卿命我跟隨查案。主官以重任托付,下官當(dāng)然竭盡所能,協(xié)助晏少卿辦案?!?/br> “呵呵,推到晏少卿身上,你就能狡辯得了?明知親朋涉案而不回避不上報,故意參與審案,此為瀆職。來人吶,把卞評事一身官袍扒下,上枷!” 審訊室一墻之隔的石室里。 坐在黑漆云紋長案后的晏七郎,不,如今在大理寺官衙里身穿正紅四品官袍,要稱呼他為大理寺少卿,晏容時了—— 翻了翻案頭卷宗,起身踱到墻邊,把墻角的傳音銅管往左邊轉(zhuǎn)動半圈,體貼詢問左邊木柵欄里關(guān)著的囚犯:“可聽得清楚?” 木柵欄里關(guān)著的周胖子咧咧嘴:“下官聽得清楚?!?/br> 這間石室只有晏容時和周胖子兩個。 周胖子聽隔壁審訊內(nèi)容,越聽越感覺不對,壯起膽子發(fā)問:“敢問晏少卿,剛才大理寺丞提起‘潑油縱火,意圖滅跡’,該不會……燒著我家了罷?” “燒著了?!标倘輹r輕描淡寫道: “你家書房里藏了什么好物件?你和卞評事的交情藏得深,那天去你家搜尋物證,正好點了他同去。你這位好友白天里登門搜尋一氣,把你書房的閑書帶走幾箱籠,關(guān)鍵物證一件未尋到。當(dāng)晚,你家書房就被人潑油縱火,意圖滅跡——大好書房,連帶里頭所有物件陳設(shè),全部化為灰燼?!?/br> 周胖子張大嘴巴聽著,漸漸露出懊惱又rou疼的神色,咬著牙沒說話。 “后悔了?”晏容時輕飄飄瞥他一眼。 “我看你家書房面積雖不大,里頭陳設(shè)件件古雅,精品頗多——花費(fèi)了不少心力搜羅來的罷?被你這好友一把火給燒個干凈。交友不慎哪。” 周胖子勉強(qiáng)笑了聲: “晏少卿說笑。無憑無證,怎能說是卞評事做的。夏季天干物燥,書房燈油潑倒,走火也是尋常。” 晏容時也笑了笑,捂住銅管的手掌挪開,隔壁審訊室的聲音又清晰傳來。 官袍子扒去,審訊室里動了刑。卞評事嗷嗷地叫喚,打死不認(rèn)賬。 “當(dāng)夜我在自己家中,諸多鄰居都可為人證!我和周家縱火案毫無關(guān)系!” 大理寺丞高聲質(zhì)問:“你若和周家縱火案毫無關(guān)系,為何會在搜查周家當(dāng)時,趁晏少卿短暫離開周家的間隙,迅速去尋后院的周家娘子說話?在場有兩位人證親眼看到,可以指認(rèn)!” “呵呵,周主簿和我乃是多年好友,好友入獄,我尋周嫂子說兩句慰問話,有何不可?” 大理寺丞:“若只說了幾句尋常的慰問話,為何大理寺官兵查抄離開之后,周家娘子迅速抱著一個小包袱,面色驚惶,避開鄰人,鬼鬼祟祟出門去,兩個時辰后才回返?分明是你教唆于她,將關(guān)鍵罪證藏于他處!” 卞評事顯然大感意外,沉默了許久。 隔半晌才冷笑:“原來如此,你們出言詐我。所謂周家娘子抱著一個包袱,鬼鬼祟祟出門去之事,都是你們捏造的言辭,并非事實。” 卞評事想通了其中關(guān)竅,大笑起來:“你們休想詐我!我只是好言安慰幾句周家嫂子,周家嫂子為何要抱著包袱鬼鬼祟祟出門?她分明好好待在家里。周家被人潑油縱火,燒成一片平地,周家上下盡數(shù)死于火中,與我何干?我和周家這場縱火毫無干系!” 一墻之隔,晏容時再度以手掌堵住傳音銅管。 “卞評事說,不是他做的?!彼暰€依舊和緩,不疾不徐和木柵欄里臉色大變的周胖子說話。 “當(dāng)日發(fā)生的事實,正如卞評事推測得那般,周娘子根本沒有出門。為何他如此篤定?只有他自己和周娘子知曉了?!?/br> “白日搜查中途,我有事短暫離開周家。” “卞評事抓緊機(jī)會,迅速去尋后院的周家娘子說話。這件事有兩名人證目睹?!?/br> “等到大理寺眾人離開之后,周家門戶緊閉,靜悄悄待到入夜,并無任何人進(jìn)出——就連平日總喜歡串門說話的馬夫和廚娘也未出門?!?/br> “當(dāng)夜,有人潑油縱火。你說得很對,京城夏季確實天干物燥,火勢熊熊,瞬間席卷周家各處……周家娘子,你家兩個孩兒,后院奴婢,廚娘馬夫,一個也未逃出來。一草一木,盡毀火中?!?/br> “周家娘子抱著兩個孩兒,倒在正屋燒毀的房梁下……收斂尸身時,我去看了。母子三個難以分離,只得葬在一處。” 和緩嗓音陳述事實,溫聲言語描繪慘狀。 木柵欄里的周胖子聽著聽著,人仿佛墜入冰窟,渾身發(fā)抖,牙齒咯咯作響,身子逐漸往下癱軟。 癱倒在地上時,終于抵不住放聲哭嚎起來。 晏容時取過一枚早準(zhǔn)備好的木塞子,塞住傳音銅管。 無需他再說什么。周胖子本就個腦子轉(zhuǎn)得快的精明人。隔墻傳來的三言兩句,卞評事中途不尋常的漫長沉默,已經(jīng)足夠讓他拼湊出事情的真正過程。 周胖子撕心裂肺地在石室里哭吼大罵: “卞大!無恥小人,狼心狗肺!你明知冊子藏在書房墻后暗龕,你知道我夫人也知情!你怕我夫人把墻后暗龕的冊子供出來,哄我夫人拘著全家不出門,夜里一把火,人證物證全毀!你好狠的心吶!” 晏容時坐回黑漆長案后,抬筆蘸墨,在空白的卷宗如數(shù)記錄在案: “關(guān)鍵證物書冊,藏于刑部主事周顯光家中書房墻后暗龕?!?/br> “周顯光供證,大理評事卞鴻書,素有私交,知情涉案?;蚺c周家縱火案相關(guān)。” “……” 良久,石室里的哭喊咒罵聲告一段落,周胖子哭得幾乎倒氣,奄奄地躺在木柵欄里。 晏容時從黑漆長案后起身,將墨跡未干的供狀攤開放在木柵欄前,遞過筆墨,循循善誘: “周家潑油縱火當(dāng)夜,卞評事好好地睡在自家里,動手的另有其人。就如他自己所說,周家娘子已死于火中,當(dāng)日他尋周娘子說了什么,再無人證,難以定罪?!?/br> “想不想卞評事和他背后暗藏的縱火主事之人認(rèn)罪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