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回家就被應(yīng)小滿給一刀宰了。 商家不肯多賣她羊,她倒要先查一查商家供貨的質(zhì)量如何。售賣三貫貴價,否則真如商家所說的rou質(zhì)鮮嫩,來自關(guān)外草原的上等肥羊。 萬一遇著個jian商,她可要打上門去討個說法。 一刀下去切得順滑,果然rou質(zhì)鮮嫩,羊商那老頭子居然沒扯謊,當(dāng)真給了她一頭上等肥羊。應(yīng)小滿的火氣消下去大半。 切出半斤rou做晚食,又聽義母的吩咐,給隔壁沈家娘子送了塊羊rou。沈家娘子自從他家當(dāng)家的出事后一直病懨懨的,羊rou湯對女人身子滋補。 這是昨晚的事。 昨晚殺羊放血,怕嚇著阿織,匆匆?guī)椎侗阃晔?。今天把收拾好的半扇羊拿出小院子里,瞧著不那么嚇孩子,?yīng)小滿把黑布墊在桂花樹下的木桌上,刀具鋪開,拿過五六斤的羊肋排rou,開始細切。 不同位置的羊rou,賣價各不相同。她先拿頭一只羊練練手。 阿織從屋里跑出來,好奇地圍著黑布看,又試探地伸手摸一摸?!凹trou。” “羊rou?!睉?yīng)小滿補充,“等鍋里煮好了,便是你昨晚吃的極美味的燉rou?!?/br> 阿織情不自禁咕嚕一聲,摸著小肚皮,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阿姐切rou。 刀光快如白影,剁rou聲響起一連串綿延輕快的節(jié)奏,大塊肋排rou很快變成整齊小塊。 看著看著,阿織好奇地伸手去摸刀。 半空里切出虛影的雪白刀身猛地一頓,應(yīng)小滿把阿織的小手挪開,耐心教她,“小孩子別碰刀,戳手上會流血的。等你長到七八歲,阿姐教你用刀切rou。現(xiàn)在乖乖坐遠點。” 阿織拿來小杌子,坐在兩步外,興致勃勃地看阿姐切rou。 門外就在這時響起敲門聲響。 少年郎的嗓音高喊,“應(yīng)家嬸子,勞煩開個門!” 應(yīng)小滿皺起秀氣的眉,阿織已經(jīng)小跑著去開門,“沈哥哥!” 來的果然是隔壁的沈家少年郎。 沈家只有這個獨子,叫什么名字她沒記住,只記住小名阿奴。 應(yīng)小滿雖然不怎么待見他,但畢竟住在隔壁,抬頭不見低頭見,自家老娘還和沈家娘子交好。 她繼續(xù)自顧自地繼續(xù)切rou。 噠噠噠,噠噠噠,小院里響起連續(xù)的砧rou聲。 “什么事。”她并不抬頭,“我娘有點不大舒服,在屋里歇著。有話跟我說。” 一邊說一邊繼續(xù)切,砧板上兩斤余的長肋排rou,熟練地剔骨削rou,羊rou切丁,一句話說完的當(dāng)兒,羊rou切成細細的丁堆成小尖,沾血帶筋的肋骨條剔出來,啪嗒,扔去旁邊。 沈阿奴眼睜睜瞧著,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昨晚送來的rou……就這么切的? 原本想得極流暢的謝辭也結(jié)巴了一下,“多謝、多謝小娘子昨晚送來的羊rou。湯濃鮮美,極為滋補。我做主置辦了點謝禮,禮薄勿怪……” “不客氣,給阿織罷。等我得空了拿給我娘。” 應(yīng)小滿說著,抓起七八斤的一整條后腿,砰一聲扔在砧板上。 濃長的睫羽低垂,專心致志盯著羊后腿,琢磨著哪處下刀最省勁。細碎陽光映在少女白瓷般的臉頰上,哪怕面無表情,專注神色也動人。 偶爾抬手抹去額頭細汗的隨意動作,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成了詩情畫意。 少年郎眼睛都覷直了,心頭火熱。噠噠噠的刀聲從未像此刻這般悅耳。 刀工如此了得的小娘子,想必廚藝精湛;脾氣雖然過于直了些,但為人勤快持家。 他母親說過,應(yīng)家嬸子并未直接回絕,還在斟酌考慮。 自從日前見過一面,從此魂牽夢縈,他越是極力忍耐著不打擾,佳人越在夢中現(xiàn)身。母親幾次提起搬出七舉人巷,被他懇切阻止了。 昨晚應(yīng)小滿敲門送進羊rou湯時,他激動地半宿沒睡。 手里提著的謝禮并未遞給阿織,沈阿奴往前幾步,再度道謝: “喝了應(yīng)家的rou湯,小生今日去太學(xué)段考,一定努力拔得頭籌,爭取早日學(xué)成入仕。必不負應(yīng)家雪中送炭的期望——” 刀聲突然停了。 始終低頭專心切rou的應(yīng)小滿在樹下光影里抬頭,打斷他說,“rou湯你喝了?” 沈家少年郎還未察覺異樣:“正是,喝得干干凈凈,涓滴不剩。絲毫未辜負應(yīng)家的心意——” 砰一聲,切rou的厚背砍刀插在砧板上。硬生生切入三寸,劈裂了砧板。 應(yīng)小滿漂亮的眼睛里漾起怒火。 “你這么大個人,年紀活狗身上了?你娘病得起不了身,我家送給你娘喝滋補的湯,你拿去自己喝了?你是不是人吶!” 沈家少年郎愣住。 劈頭蓋臉挨了頓罵,他本能辯駁,“是我娘堅持讓我喝的。她知道我這兩日要段考。似我這般少壯年紀,若吃喝不足則無精力,人無精力則難以取得佳績……” 應(yīng)小滿不吭聲,費力地拔出砍骨刀,切下一塊半斤分量的羊rou,拿油紙包好扎起,提著過去門邊,扔到沈家少年郎身上?!澳没厝ソo你娘燉湯?!?/br> 沈阿奴登時露出驚喜笑容,看樣子還準備長揖道謝,應(yīng)小滿直接從院門后卸下門栓,掂了掂分量。 京城的門栓都是門面貨,輕得很。不像老家的門栓分量實打?qū)崱?/br> 沈阿奴這邊揖手道謝還沒起身,她抬手就是一門栓敲過去。 安靜的七舉人巷里雞飛狗跳。 幾家鄰居聞聲開門,吃驚地覷看沈家大郎被應(yīng)家小娘子揮舞門栓打出門來。 “你也知道你少壯?” 應(yīng)小滿一邊抽他一邊罵,“你少壯還搶你娘的羊rou湯喝?你娘比你還少壯?我家送去沈家的羊rou不給病歪歪的病人吃用,反倒落進你肚皮?你娘叫你喝你就喝了?你還滿嘴的道理?你娘生你還不如生個rou饅頭!” “今天給沈家的半斤羊rou,你再不拿給你娘滋補身子,我跟你沒完!” 沈阿奴白凈面皮臊得通紅,半句分辯都說不出,也不知是被打疼了還是羞臊的,慌忙退回自家時兩邊眼角都掛滿淚花,眼淚要掉不掉的,之前刻意擺出的矜持學(xué)子架勢散去,倒像是個十六七歲少年人的真實反應(yīng)了。 “有話好好說,你別打我!” 沈阿奴忍著哽咽大喊,“你又非我家人,哪知曉我家的苦楚!我阿父仕途不順,遭jian人陷害入獄,家里只有我撐立門面!我若不能在太學(xué)里出人頭地,科考若不能順利考中進士,沈家以后如何能抬頭做人!” 應(yīng)小滿聽了個囫圇,站在沈家門外,眼瞧著門里委屈哽咽的少年郎。 “考中當(dāng)官當(dāng)然是好事。但你一門心思撲在讀書上,有沒有留意家里什么局面了?你娘好歹是個官人娘子,連耳墜子都當(dāng)了,這么多天素著耳洞,你沒發(fā)現(xiàn)?你爹三個月沒領(lǐng)錢進門,你家的米面不夠吃用,你自己用飯時,留意過你娘有沒有吃飽?我娘跟我說,沈娘子面色虛白,多半餓著自己了?!?/br> 沈阿奴瞠目,半晌喃喃道,“不可能……” 他忽地掉頭就往內(nèi)院奔。 七舉人巷這處的屋宅布局都差不多。一進的小院子遮掩不住聲響,片刻后,少年隱隱約約的哭聲從屋里傳來, “娘——!” 片刻后,沈阿奴眼眶通紅,匆匆忙忙奔向西邊廚房,一陣翻找。 空著兩只手,神色茫然地跨出廚房。 兩邊折騰的動靜不小,義母聽聞動靜從自家過來張望。沈阿奴隔著小院,視線和門外的應(yīng)家母女一碰,忍著羞窘迎上來,“家中無存米。可否——” “有,有,廚房正好多兩升小米,先拿給你娘熬點粥?!绷x母轉(zhuǎn)身就回家拿小米。 沈阿奴站在門邊發(fā)呆,應(yīng)小滿還在惱火被他吃用的羊rou湯,語氣并不怎么客氣。 “今天過了還有明天。你爹出了事,沈家換你撐立門面,你打算怎么撐門面?一直跟我們借米面嗎?” 沈阿奴窘迫得面紅耳赤,一咬牙,又往堂屋里走。 片刻后,懷揣著鼓鼓囊囊一個包袱出來。 義母正好取來兩升小米,納悶問他,“沈家后生,你去哪里?不照看你娘么?” 沈阿奴當(dāng)著應(yīng)小滿的面把包袱打開,露出兩方硯臺。 “家境窘迫,母親身子要緊,顧不上父親教誨了。我這便去尋當(dāng)鋪,父親書房里的幾方硯臺都是名貴重禮,先當(dāng)幾貫錢,給母親延醫(yī)治病。小滿娘子看著,我會把沈家門面撐立起來?!?/br> 目送少年郎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應(yīng)小滿的火氣消下大半,滿意說,“這才像話。” 分量過輕的木門栓被她好好地閂回門后,拍拍手,無事人般跟自家老娘說,“又送了半斤rou給沈家娘子?!?/br> 義母:“……” 以為她沒瞧見呢? 打那么狠,罵得更狠,和沈家八字沒一撇的婚事,黃了…… 但有一說一,義母琢磨了半日,自己也嘀咕:“沈家后生瞧著白凈斯文的讀書人,怎么做起事來犯糊涂呢。要不是伢兒你一頓罵,他當(dāng)真甩下老娘念書去了?!?/br> “老子做事糊涂,兒子跟著也容易犯糊涂。” “確實?!?/br> 沈御史從家里被禁軍拘走,他犯的事在七舉人巷傳得沸沸揚揚。就連應(yīng)小滿這種不怎么出門打聽的,都聽得滿耳朵閑話。 據(jù)說是牽扯了最近朝廷跟西邊的狄人議和,重開邊境馬市的事。 中原朝廷和西邊關(guān)外的狄人、北邊草原的蠻人兩邊接壤。三方時而開戰(zhàn),時而議和,陸陸續(xù)續(xù)打了幾十年。 又趕上去年秋冬出了一起里通外國的大案。 兵部出產(chǎn)的精鐵火器,不知走哪處路子倒賣出去,竟有一批落在北邊草原蠻人手里,出現(xiàn)在北境戰(zhàn)場上。 巷子西邊,刑部周主簿家的主簿娘子,昨日站在沈家門口跟沈娘子說: “出了這樁里通外國的大案子,朝廷哪還有心思和西邊的狄人打。索性兩邊議和,重開馬市,多給點布帛茶葉,換回西邊出產(chǎn)的良馬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br> “你家當(dāng)家的,偏趕在這關(guān)節(jié)上書激烈反對,糊涂??!這回只怕躲不過牢獄之災(zāi)了?!?/br> 沈家娘子當(dāng)時聽著聽著,淚水便涌出來。身體搖幾搖,當(dāng)場便嘔了血。 還是義母趕緊把弱柳扶風(fēng)的可憐娘子給扶住了。 這才有了昨晚給沈家送rou湯的事。 義母琢磨了半日,家里十幾年養(yǎng)出來的乖女,可不能嫁個糊涂人,問應(yīng)小滿:“七郎哪天過來?怎么這兩天沒見著人。” “七郎說三天內(nèi)來。今晚不來的話,明晚肯定來了?!?/br> “羊rou給七郎留一塊。吃rou時順便把沈家的事跟他說一說,問問七郎如何想的?!?/br> “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