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欣然同意。

    他抬頭看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我今日告假出來，得趕回去處置些急務(wù)。晚飯過后去你家吃葡萄可好？”

    應(yīng)小滿當(dāng)然答應(yīng)他，又叮囑說，“別來太晚。當(dāng)心阿織那饞嘴小貓兒一會兒摸一顆，把葡萄給吃完了。這可是一貫錢一串的貴價紫晶葡萄，西域千里迢迢運來京城的，我不見得會買第二次。”

    晏七郎唇邊的笑意微微一凝。

    飛快地瞥了眼手里抱著的所謂“西域紫晶葡萄”。

    西域?qū)３趟腿刖┏堑淖暇咸呀允秦曃?，由宮里賞賜勛貴功臣家中，哪有擺在市集上叫賣的道理？最近倒是京城周邊許多莊子栽種的葡萄成熟上市……

    心念電轉(zhuǎn)，轉(zhuǎn)念又想：但這是小滿買下的葡萄。

    賣價一貫一串的天價葡萄，小滿都舍得買下。除了分給家人，還特意留給他分享。

    被黑心攤主坑了的一串葡萄，借由小滿豪氣買下的舉動，倒顯出比真正的西域貢品更貴重三分的意味……

    仿佛一股暖流涌動，心里咂摸出莫名的甜。

    七郎回頭看了眼那無良jian商的鋪子，記下位置，不動聲色說，“我盡量早些過來。幫我盯著阿織那小丫頭，給我留幾顆葡萄。”

    應(yīng)小滿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放心，給你留著?！?/br>
    第31章

    被應(yīng)小滿拎進門的那串紫葡萄, 還是應(yīng)家今年頭一回吃。

    洗凈擺在白瓷碗里，義母嘗鮮吃了兩顆，阿織那小饞貓果然一會兒跑去摸一顆，白瓷碗里還剩小半串時, 被應(yīng)小滿收去紗罩里。

    “不許再吃了小饞貓。你七哥晚上要過來, 剩下的葡萄留給七哥?！?/br>
    又對堂屋里忙碌的義母說, “娘, 這次rou鋪子店面能順利談下，七郎幫了大忙。改天尋個不冷不熱的好天氣，我?guī)闳サ昝婺翘幾咭蝗纯?？?/br>
    義母停下活計, 洗凈手，去屋里供奉的觀音畫像面前恭恭敬敬上一炷香，喃喃祝禱：

    “不求我家小滿大富大貴，只求憨伢兒有福氣, 碰著的郎君真心實意對她好, 別把她給坑蒙拐賣了……我那伢兒的脾氣, 我這當(dāng)娘的知道。萬一碰著十足壞心眼的，叫她傷了心, 她肯定手里要犯下人命的啊。”

    “娘, ”應(yīng)小滿邊擦桂花樹下的木桌椅邊問, “對著觀音像嘀嘀咕咕什么呢。別再念叨隔壁沈家阿奴了。我不喜歡他那樣的?！?/br>
    義母哼道, “你不喜歡沈家的白凈斯文后生, 喜歡什么樣的？七郎那樣的？”

    “七郎也很白凈斯文啊。他今晚過來，娘隔窗仔細看一看他?！?/br>
    義母嘆氣，“在銅鑼巷時早看清楚了。八面玲瓏, 滿肚子心眼，當(dāng)時把我給哄得……哎, 晏家和咱們可是世仇。他這晏家出身的七郎，真能幫咱們殺自家兄弟？”

    說著說著人又犯起了愁，趕緊去觀音畫像前上一柱香，滿腹糾結(jié)地祝禱：

    “七郎當(dāng)真幫咱家報了仇，才顯出他對小滿真心實意……不對，動手殺自家兄弟的，又能有什么好東西……哎，還是隔壁沈家后生好?！?/br>
    當(dāng)天晚上天剛擦黑，晏七郎準時登門拜訪。

    天氣轉(zhuǎn)熱，櫻桃甜熟。他今晚提上門的正是一大捧色澤鮮艷的熟櫻桃。

    應(yīng)家吃用過晚食，剛收拾好桌椅灶臺，阿織歡呼著撲進七郎懷里?！捌吒?！”

    “這次叫對了?！标唐呃蓾M意地把小丫頭抱起，原地飛轉(zhuǎn)兩圈，阿織快活地大笑大叫。

    等笑叫夠了，晏七郎把洗凈的甜櫻桃塞一顆到阿織嘴里，“去拿個大盤子裝櫻桃?！?/br>
    阿織蹦蹦跳跳地去屋里拿大瓷盤。

    晏七郎又問起應(yīng)母。

    “你母親他老人家呢？聽聞她換季咳嗽，我托家里相熟的郎中開了幾副平喘止咳的藥膳方子。藥性溫和滋補，煮粥熬湯時放入粥湯里燉煮，每日一次，先帶著吃起來，看看效果。”

    應(yīng)小滿接過藥膳方子和幾大包藥材，沖正屋方向努努嘴，悄聲說，“聽著呢。”

    七郎微笑，“對我還是不放心？”

    “噓……”

    阿織抱著家里最大的瓷盤蹦跳出小院，放去桂花樹下的木桌上，洗凈的紅櫻桃堆出小尖。

    應(yīng)小滿把中午留到現(xiàn)在的半串紫葡萄也端出來，一并放在桌上。

    清洗干凈的時令鮮果子在燈籠光下閃耀著誘人光澤。

    兩個大的帶一個小的圍坐桌前，邊吃果子邊閑話。說得還是早晨的雁二郎。

    “所謂‘家里斥責(zé)一頓，罰俸幾個月’，那是他在你面前強撐面子說的大話?！?/br>
    “不止八郎會上書彈劾他。今日他當(dāng)眾欺凌民女小娘子，犯了眾怒，太學(xué)生當(dāng)街寫的訴狀已遞進衙司，言官的彈劾他更躲不過。眾目睽睽，無從抵賴，他吃一場彈劾，身上的官職必然要丟幾個?！?/br>
    “雁家將門出身，哪會只‘斥責(zé)’了事，必定把他押去祠堂，一頓傷筋動骨地好打。因此我早晨和你說，雁二郎至少一個月沒空尋你麻煩?！?/br>
    應(yīng)小滿邊吃葡萄邊聽，越聽興致越高，“多說點，我愛聽?！?/br>
    七郎慢悠悠地剝葡萄皮，“看出來了，你真的很不喜雁二郎?！?/br>
    “那是?！睉?yīng)小滿叼著又大又甜的紫葡萄，“沒個正形的樣子討人厭。動手動腳更煩人。”

    “也不喜十一郎。”

    “嗯，人太傲慢。高高在上，不屑和人說話的樣子?！?/br>
    七郎剝完一個葡萄，自己卻不吃。瞥一眼正屋方向，窗戶緊閉，屋里應(yīng)該看不見……

    把櫻桃盤子往阿織那處推了推，趁小丫頭低頭猛吃的當(dāng)兒，剝好的紫葡萄掂起，遞去應(yīng)小滿嘴邊。

    應(yīng)小滿微微一怔，嘴邊晶瑩的紫葡萄催促地往前遞了遞，甜滋滋的果rou碰觸柔軟嘴唇，她沒多想，低頭叼進嘴里。

    晏七郎若無其事地縮手，繼續(xù)剝下一顆葡萄。

    “讓我想想，小滿不喜歡浮浪性情，也不喜歡過于傲慢的，應(yīng)該會喜歡……為人親和有禮的郎君？”

    應(yīng)小滿不說話了，嚼了嚼嘴里香甜的葡萄rou，心里有點糾結(jié)。

    阿織小丫頭可以吃七郎塞進嘴里的櫻桃，但自己是不是不該接葡萄……

    她慢騰騰地嚼著葡萄，眼風(fēng)悄悄睨過去，晏七郎手里依舊剝著葡萄，一雙桃花眼愉悅彎起，極耐心地又問一遍。

    “——喜歡親和有禮的郎君？”

    除了喜歡親和有禮，她還喜歡見識廣、懂得多的郎君。喜歡待人良善溫柔、喜愛小孩兒的郎君。喜歡生得如七郎這般好模樣的郎君。

    應(yīng)小滿又瞄一眼，心想，才不能說。條條都符合七郎，叫他當(dāng)面聽見，尾巴翹天上去了！

    她的嘴角抑制不住往上翹，嘴里故意說，“別瞎猜?！?/br>
    修長指尖又遞了個剝好的葡萄過來嘴唇邊，應(yīng)小滿還是低頭叼來吃了，嘴巴里鼓鼓囊囊嚼著，反問，“你呢？你喜歡什么樣的小娘子？”

    “我么。”晏七郎把小半碟剝好皮的葡萄推過去， “喜歡愛吃葡萄的小娘子?！?/br>
    應(yīng)小滿：……？

    嘴里又咀嚼幾下，舌尖滿是葡萄清香，雪白耳尖有點隱約發(fā)紅，她看似鎮(zhèn)靜地拿發(fā)絲捋去耳后，擋住那點發(fā)紅發(fā)熱的耳垂。

    對著半碟子剝好的葡萄，她故意拿過一個甜櫻桃，放嘴里嚼了嚼。

    “葡萄新當(dāng)季，京城里愛吃葡萄的小娘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彼b作無事人般，“除了你剛才說的，還有別的呢？”

    晏七郎自己也掂一個櫻桃吃在嘴里，慢悠悠說，“喜歡愛把葡萄和櫻桃放一處吃的小娘子?！?/br>
    應(yīng)小滿：“……”

    她有樣學(xué)樣，捏起瓷盤里一顆剝好的葡萄，指尖掂去七郎嘴邊，說，“張嘴。”

    晏七郎失笑，“這是要拿葡萄堵我的嘴，不許我說話了？分明是你先要我說的，我照實答……”

    葡萄已經(jīng)塞進嘴里去。

    兩人對坐著吃葡萄。甜滋滋的汁水浸透指尖唇間。

    晏七郎又掂起一顆葡萄，輕聲哄面前的小娘子張嘴，“這顆特別甜。嘗嘗看。”

    “你怎么知道的?！?/br>
    “看出來的?！?/br>
    “又騙我。”酸櫻桃的前車之鑒在前頭，應(yīng)小滿遞過懷疑的一瞥，“這次的葡萄都甜，是不是只有這顆酸，故意哄我吃?！?/br>
    “保證這回真的最甜。嘗嘗看。”

    “真的？”半信半疑，低頭去咬。

    這次掂葡萄的手指卻沒有像之前兩次輕巧縮回，而是停留在原處。應(yīng)小滿抿了一下，咬住葡萄的同時，嫣紅的舌尖擦過帶著薄繭的手指。

    身側(cè)吹過的風(fēng)，傍晚殘余的熱氣，說笑的閑話，小院流逝的時光，仿佛都停止在這一瞬。

    指腹擦過柔軟唇瓣的觸感鮮明，小滿的視線唰地看向別處，小巧耳垂泛起隱約紅暈。

    她并未看他，眼角余光卻仿佛處處都是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對面的郎君逐漸傾身靠近，帶著葡萄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坐在原處未閃躲。

    “咳，咳咳！”

    半掩的主屋窗里響起一陣響亮的咳嗽聲。義母幽幽地說，“伢兒，幾更天了？幺兒沒睡呢？七郎還沒走呢？”

    小院木桌邊響起一連串磕碰響動，應(yīng)小滿被閃電擊中般跳起身，“阿織馬上就睡?！?/br>
    晏七郎在原處坐著，指腹還殘留著唇瓣柔軟的觸感，令人沉醉。他并不想走，但應(yīng)家長輩發(fā)了話。

    他抬頭惋惜看看還不到二更天的月色，起身告辭。

    阿織今晚吃得不亦樂乎，戀戀不舍地攥著衣角，仰頭問，“七哥明天還來嘛？”

    “明天不一定，三日之內(nèi)來?！标唐呃蓽芈暫逍⊙绢^回屋。

    應(yīng)小滿送他出門時，兩人都沒說話，但視線都往對方那邊瞄，不經(jīng)意又撞在一處，目光輕輕一碰，七郎的視線追隨而來，小滿的目光飛快挪開，唰一下拉開門。

    ——門外把守的兩名新面孔齊齊躬身行禮。

    像是大熱天當(dāng)頭澆下一盆井水，令人十分清醒。七郎無聲地嘆口氣，擺擺手，示意兩個站遠些。

    應(yīng)小滿跟他道謝，“之前的王胡兩位大哥換了班，終于沒人整天嘀咕，勸我見十一郎了。”

    “你放心，十一郎為人或許傲慢，但絕不下作。他既已被你拒絕，就不會再做什么?！?/br>
    說話間晏七郎站在門邊，應(yīng)小滿站在門里。

    月色映出兩人的身影，往外一步便出門去，但誰也沒先開口辭別。

    “東廂房一直空著。你交了四個月的賃金，一個晚上也沒囫圇住完。你還打算住過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