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掌柜這下連賠笑都擠不出，變成苦笑，“郎君別問了……”

    西門內(nèi)大街靠近大理寺官衙一帶的鋪子，熟客里官人眾多，輕易都不敢漲價。

    好在京城屋宅鋪子價貴，做幾年一轉(zhuǎn)手，哪怕生意不賺錢，旺鋪買賣總能賺不少。

    但這家rou饅頭鋪子的老夫妻是年輕入京城打拼的外鄉(xiāng)人，二十年前盤下這間鋪子，前頭做店面，廚房后頭的小院充作夫妻倆自住的院子。省下一筆另買宅院的錢。

    當(dāng)年圖便宜省心，卻沒料到京城屋價錢年年上漲。等到五六年前，rou饅頭生意漸漸開始不賺錢時，他們才驚覺，如果把鋪子轉(zhuǎn)讓出去，自家就沒了棲身之處。如果鋪子繼續(xù)做下去，二十文四個rou饅頭，保本都勉強。

    就這么繼續(xù)苦熬五六年，終于熬到把膝下兩個女兒拉扯大，都在京城嫁了人，自個兒年紀也大了，夫妻倆決定賣掉鋪子回鄉(xiāng)養(yǎng)老。

    這間前門面、后小院的鋪子占地不小，夫妻倆堅決要賣個好價錢。之前接連七八波買家，都被報價嚇退了。

    應(yīng)小滿正四處轉(zhuǎn)悠，耳邊聽七郎不急不緩地跟店掌柜商量：

    “鋪子占地確實不小，但可以做生意的門面實則不大。看你們把桌椅都擺到店門口外，也只能擺下兩張桌子。叫價兩百貫，是否太貴了些？”

    應(yīng)小滿才逛完廚房，正打算去后院半途，瞬間僵硬地停下腳步。

    兩、兩百貫……

    “少過兩百貫不賣。”店掌柜語氣堅決，“兩百貫不止賣門面廚房，還捎帶好大一個后院。京城宅子貴價，你們小夫妻可以住后院嘛?！?/br>
    晏七郎眼里頓時漾出了笑意，有意無意瞥向廚房方向。

    下一刻，應(yīng)小滿從廚房里轉(zhuǎn)出來，扯起七郎衣袖，領(lǐng)頭就往門外走。

    牙人在身后迭聲地喊，“應(yīng)小娘子，還有后院！后院還沒看吶——”

    兩百貫驚心動魄的三個字，已經(jīng)把應(yīng)小滿從頭打擊到腳。早晨算計了雁二郎的興奮勁兒都消退了八成，身上涼拔涼拔的。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走去大街上。春夏交季的熱風(fēng)吹過身側(cè)，額頭掛的幾點汗珠沁冰似地，人站在街邊發(fā)愣。

    想開間鋪子，怎么這么難呢。

    微風(fēng)吹過身側(cè)，風(fēng)車咕嚕嚕地響。她茫然間一回頭，身側(cè)并肩走著七郎。

    “走得太急，把風(fēng)車和牙人都落在店里了?！标唐呃蛇f來一個風(fēng)車，“我叫他們等等，我們先自己商量。”

    應(yīng)小滿接過風(fēng)車，沿街慢慢地邊想邊走。

    “想在京城討生活容易。但想自己盤個鋪子，開店做長長久久的生意，真難吶?！?/br>
    “萬事開頭難?！标唐呃砂参空f。

    應(yīng)小滿不吭聲。這些天她其實承受了不少打擊。聽說想盤rou鋪子的是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十家里有八家立刻拒絕，一家別有所圖，剩下最后一家漫天要價。

    “盤個鋪子，比摸去仇人家報仇還難?！?/br>
    她喃喃地說，“要不先別看鋪子了。順序調(diào)一調(diào)，先把仇報了罷?！?/br>
    “……”

    晏七郎感覺頭頂有點發(fā)涼，沿街默默地前行幾步，勸說小滿改主意，“萬事開頭難——找到關(guān)竅，其實也不那么難?！?/br>
    兩人沿著西門內(nèi)大街慢行。大理寺官衙門口進出不少官員，晏七郎把斗笠往下壓了壓。

    晏七郎：“做生意行當(dāng)來說，兩百貫不算大錢。我明日便可以籌措給你。”

    應(yīng)小滿搖頭，“我娘不會同意的。”

    “贈送有顧慮的話，借呢？”

    還是搖頭。

    “我娘一直擔(dān)心你會拐賣我……借我這么大一筆錢做生意，不定她怎么想你?！?/br>
    晏七郎啞然打量自己：“我看起來像拐賣民女的拐子？你母親是不是對我有些偏見？”

    這個話題是談不下去了。兩人默契地另起話頭。

    “另找鋪子呢？”

    “離家太遠的不行。這家位置正好。”

    晏七郎思忖著走出幾步，從另一個角度思索。

    “掌柜的做rou饅頭生意虧本，才想高價賣了鋪子回老家。他兩個女兒都嫁在京城，這一去以后再難見面。若不是日子支撐不下去，又如何舍得走。如果rou饅頭生意可以維持日常開銷，他的鋪子應(yīng)該能一直做下去?！?/br>
    應(yīng)小滿道，“饅頭鋪子能繼續(xù)做下去是好事。我的rou鋪子還能再去尋其他店面，但大理寺的狗喜歡的只有這家的rou饅頭。”

    晏七郎：“……我們先不談大理寺的狗。”

    他談起剛才留意到的鋪子門面情況。

    占地大、門面小，北面臨大街，西面對小巷。

    西邊堆放雜物的隔間，現(xiàn)今以門板封死。如果把隔間整理出來，面對西邊小巷裝個門面，其實可以把rou饅頭鋪子一分為二，隔出一件向西的rou鋪子門面。

    “店家主營的rou饅頭調(diào)價，改賣四個饅頭三十文。rou鋪子再按月賺進一筆賃金。如此一來，生意可以保本，店掌柜不必賣了鋪子回老家，應(yīng)家rou鋪子可以順利尋到門店開張，彼此還可以互相搭檔照應(yīng)。小滿，你覺得如何?！?/br>
    應(yīng)小滿聽著聽著，眼睛漸漸地亮了。

    實在是個好主意。

    她立刻轉(zhuǎn)身，興沖沖往回走。

    但走到半途，她突然想起還有個嚴重問題。

    “店家老夫妻都是老實人。二十年不敢調(diào)價，怕得罪了官人主顧，砸了鋪子招牌。我們?nèi)绾蝿裾f他們調(diào)價？”

    七郎舉著風(fēng)車，不緊不慢走在身邊，“你忘了我家八郎了？”

    “??？”

    “五品大理寺正，監(jiān)管大理寺下屬數(shù)百人。我跟八郎打個招呼，rou饅頭往上調(diào)價當(dāng)日，叫八郎坐在鋪子外頭，領(lǐng)頭吃三天rou饅頭?！?/br>
    應(yīng)小滿想想那場面，噗嗤樂了。

    衙門上司在店門口坐鎮(zhèn)吃rou饅頭，下屬哪還敢有人去店里嗆聲。

    “你跟八郎平日里的關(guān)系不錯罷？”她偏了下頭，斗笠往上推，露出一雙烏亮剔透的漂亮眼睛。

    “上回八郎在街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你去勸他的?！?/br>
    七郎撥了下風(fēng)車，悠然道，“家里三十多個兄弟，我和八郎之間的關(guān)系……唔，還行。”

    *

    兩人原路轉(zhuǎn)回去時，牙人以為這單生意不成，已經(jīng)準備抬腳走人。

    應(yīng)小滿攔住牙人，店掌柜卸下門板，幾人圍桌詳細商議了一番七郎的提議。老板娘當(dāng)場激動抹起了淚。

    “我們也知道兩百貫的要價太高。但咱怕??！等回了老家，家里兩個女兒孤零零留在京城，一個夫家還在攢錢買宅子，一個剛生了外孫。不給她們多留點錢財，怕被女婿家欺負了，我們在老家也不安心……現(xiàn)今的主意好，老頭子，咱能不走了?！?/br>
    店掌柜還是憂心，“rou饅頭二十年沒調(diào)價，老主顧都習(xí)慣了。突然漲到兩個饅頭十六文，四個饅頭三十文……這位郎君，你當(dāng)真能把大理寺的寺正官人請來，替小店做主？”

    晏七郎一番話解除他的憂心。

    “西邊雜物隔間改做rou鋪子店面，每月賃金實打?qū)嵉厝霂?。至于調(diào)價當(dāng)日，你若不放心的話——身穿五品官服的大理寺正晏八郎，其人何時在店門口坐下，你何時開始調(diào)價便是?！?/br>
    “哎，好，好！”店掌柜地也激動地抹起了淚，“就這么辦。”

    不必牙人在當(dāng)中說和，老夫妻兩個已經(jīng)主動把西邊rou鋪子的賃價放低，說好每月只要兩貫賃金。

    應(yīng)小滿走出店鋪好久后，臉上還帶著難以置信的恍惚笑容。

    “每月只出兩貫錢，在西門內(nèi)大街的上好地段賃到一間上好門面?！艺娴哪荛_rou鋪子了？”

    “準備準備，一個月之內(nèi)，應(yīng)家rou鋪子可以開張了。可以回去和你母親商量商量，rou鋪子起什么名?！?/br>
    巨大的驚喜砸在頭頂，一時半刻難以消化，應(yīng)小滿喃喃地喊，“七郎?！?/br>
    “嗯？”

    隔了一會兒，應(yīng)小滿又喊，“七郎！”

    晏七郎笑應(yīng)，“我在?！?/br>
    身側(cè)的小娘子舉著風(fēng)車，走路都帶出了蹦跳，引來幾名路人驚訝的張望，她自己壓根沒注意，晏七郎更不在意。

    斗笠也擋不住此刻應(yīng)小滿雀躍的心情，晏七郎慢悠悠地走在身邊，聽著，瞧著，眼里也不自覺帶出了笑意。

    應(yīng)小滿越走越快，當(dāng)先走出幾十步，又舉著風(fēng)車小跑回來。

    “七郎，我手頭存了二十幾貫，就打算今年開rou鋪子的本金。原本還擔(dān)心會不會動用阿娘攢了十幾年的私房錢。現(xiàn)在好了，完全不用動，我手里的足夠了！”

    她越說越興奮，“七郎，今天我請你。你想吃什么鮮果子？甜蜜餞？現(xiàn)在我手里可有錢了?！?/br>
    兩人開始邊逛鋪子邊買貨。

    京城人好吃，沿街幾十間賣吃喝的鋪子，片刻功夫便買了大堆的炒栗子，甜芋頭，雜色煎花饅頭，雞簽，羊簽，五顏六色的甜咸粽子買了一大串。

    應(yīng)小滿在前頭買，七郎在后頭提著，眼看兩只手提滿七八包，應(yīng)小滿擠到一處鮮果攤子前頭，納悶問攤主，

    “前陣子還見著賣櫻桃，怎么今天沒有賣櫻桃的了？”

    老板笑道，“前陣子櫻桃口味酸甜，各家買櫻桃都是少少買些嘗鮮。現(xiàn)今櫻桃正是最熟甜時，大戶人家都是三五十斤的買，提前訂好送上門去，哪還有剩在攤鋪里賣的?！?/br>
    “哦?！睉?yīng)小滿悶悶地說。

    老板上下打量幾眼面前年歲不大的小娘子，打開遮擋灰塵的竹篾子，提溜起一串紫葡萄。

    “小娘子不嫌棄貴價的話，這里有串新上市的葡萄。小娘子買回去嘗嘗鮮？”

    應(yīng)小滿：“多少錢一串？”

    老板呵呵呵地笑，“西域紫晶葡萄，千里迢迢專送進京城，這可是罕見好貨！時令上市嘗鮮價，一貫整，不二價。小娘子要不要？”

    應(yīng)小滿：！！

    她猶豫著問，“甜不甜？新上市的櫻桃酸得很。你這新上市的紫晶葡萄賣這么貴價，該不會是酸倒牙的葡萄。”

    老板一聽有戲，立刻殷勤摘下一枚紫葡萄，在水里洗凈遞過來，“小娘子嘗嘗。千里迢迢送進京城的貴價葡萄，怎會酸倒牙？甜得很！”

    應(yīng)小滿謹慎地嘗了嘗，眼睛唰的亮了。果然入口甜滋滋的，半點不酸！

    一貫錢一串的紫晶葡萄確實貴價……但它確實甜吶。

    應(yīng)小滿摸摸懷里從家里揣出來的十貫紙交子，想想今天順利談下的店面，即將開張的rou鋪……

    她高高興興說，“買！”

    捧著千里迢迢專送進京城的西域紫晶葡萄，她腳步輕快地擠出人群，小跑去等候的七郎身邊。

    “原想買點櫻桃的，店家說櫻桃都被大戶人家提前定走了。我便買了一串新上市的紫葡萄，回家給阿娘和阿織嘗嘗鮮。你也來，我們一起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