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斬釘截鐵的兩個字落入耳中, 七郎一驚,旋即鎮(zhèn)定下去。 之前他便隱約覺得,應家該是有些事的。 “有仇。”應小滿索性全攤開來說了。 “我爹爹臨終前叫我來京城報仇,我便來了。但京城物價太貴, 我們一來就成了最窮的十等坊郭戶……” 想起這幾個月到處尋住處的艱辛, 她鼻子都忍不住一酸, “花費幾個月才算落戶安住下。報仇的事從去年拖到今年, 八字還沒一撇?!?/br> 七郎側耳細聽,越聽越不對勁。 應家人口簡單,即便和人“有仇”, 他原以為只不過是些錢財糾紛、言語沖撞,浪蕩兒糾纏小娘子之類的仇怨。 沒想到迎面一句“爹爹臨終前叫我來京城報仇……” 七郎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聽起來可不像尋常恩仇! 應小滿開門見山,把入京報仇的事一股腦捅了出去,比之前預計的時刻早了許多, 她心里也有點緊張, 目不轉睛盯著七郎: “我們家沒什么其他的難處。如今錢財也夠了, 就是報仇缺人手。你……你會幫我么?” 七郎思忖著,安撫說:“救命之恩, 涌泉相報。報仇這等大事, 我自然會幫。小滿無需憂心, 松松口, 嘴唇都要被自己咬破了?!?/br> 應小滿瞬間松了嘴上的咬勁, “才沒有,別瞎說?!?/br> 她悄悄舔了舔自己下唇的齒印: “你也別擔心,報仇我自己來, 只是家里阿娘要照顧阿織,我獨自報仇人手不夠。最多叫你幫忙把手, 在門外望望風之類的……” “……”那股危險的感覺又來了,七郎挑眉。 “你報仇,竟不打算通過官府,而打算潛入門戶,私刑復仇?” 話題越來越朝危險的方向滑去,他感覺有必要追問清楚,提起油燈,“這里風大,進屋說話?!?/br> 兩人前后進了西屋,七郎引她去臨窗的矮桌對坐,字斟句酌詢問: “你對我有救命的恩情,幫你家報仇理所應當,但有些話必須問個清楚。應家從前是不是受過官府的委屈?你父親的死,是不是隱藏冤情?因此臨終前叮囑你這個做女兒的入京,找尋冤案相關的仇家報仇?” 應小滿一怔。 入京尋仇沒錯;但她義父死于重病,倒沒什么冤情…… 她沒想好如何回答,只好不答;閉嘴不答的一時半刻間,七郎頓時就想多了。 電光火石間,七郎的思緒跑出三千里,越想越驚心,勸說的聲線也沉下去: “小滿,如果你入京為了復仇的話,我有一句話:千萬不要自己動手。千萬不要把自己牽扯進去。” 應小滿納悶得不輕。 “你自己前兩天才說過的。血親復仇,殺人不見得要償命?!?/br> 七郎登時一口氣憋在心頭,半天沒緩過來。 竟被他猜中了,果然是血親復仇! 面前韶華年紀、燦若明珠的小娘子,倘若真的入京私刑復仇…… 人命大案,大理寺必然要參與。屆時,滿城緝捕、血污涂地……他想不下去了。 “當日在城北新宅的桂花樹下,我和你說的是:我朝律法,血親復仇,減二等論刑?!?/br> “但減二等論刑,不是不論刑?!逼呃傻纳裆秸f越凝重,時常細微上翹、顯露笑意的唇角也壓成繃直平線。 “一旦你動手復仇,順天府即刻會將你拘捕入獄。人命大案當日移送大理寺。過堂,拷問,錄供,一樣也少不了。即便血親復仇,死罪可免,還是免不了判刑,黥面,流放。其中種種磋磨,豈是你這般年紀的小娘子該生受的……” 應小滿聽得心驚,半晌才真心實意地感慨一句,“果然不能被抓著。” 七郎:“……嗯?” 他苦口婆心說了半天,是這個意思嗎?! 但字斟句酌的苦心勸慰并不算白費,應小滿確實被感動到了。她也把心底的想法吐露交底。 “多謝你七郎,不過你實不必為我憂慮。我有飛爪啊?!?/br> 七郎一怔。 隱隱又有股不大好的預感。 “……飛爪,不是用來山林獵獸的么?” 應小滿搖頭:“不,用來翻墻走壁,無聲無息地出入仇家?!?/br> “……” “我已全想好了。京城入夜,我拿飛爪翻墻進仇家的院子,你守著飛爪。我進屋報仇,你在門外望風。我翻墻出來,你幫我把飛爪收攏,然后——我們就跑?!?/br> 纖長秀氣的手指在矮桌上比劃一個飛速逃跑的姿勢: “跑出仇家的巷子,斜過街,來我們自家的巷子。悄無聲息進門,刨個深坑,把飛爪埋下地。結束?!?/br> 應小滿總結:“不讓官府抓著就好了?!?/br> 七郎:“……” 他的神色比初聽到“報仇”兩字時更復雜三分,起身倒一杯溫茶捧在手里,渾不知滋味地飲幾口。 “有狗。” “???” “大理寺查案配備獵犬。狗鼻子靈敏,會追著氣味一路跟出巷子,斜過街,尋來七舉人巷,把飛爪從深坑里掘出來,作為呈堂物證。屆時你如何脫罪?” 應小滿:“……我再想想?!?/br> 西屋里鴉雀無聲。窗邊對坐的兩人,一個冥思苦想,一個默默喝茶。 應小滿很快想出第二條對策: “報仇成功,出了仇家的巷子,斜過街,來我們自家的巷子。不入家門,筆直轉南往汴河河道跑。鐵爪悄無聲息扔進河里,走水路。結束。” 七郎:“這回比之前那個方案好很多,但還是漏洞百出。首先,鐵爪沉重走不了水路,你從何處拋下去,鐵爪就沉在那處的河床底。汴河船只繁忙,河水不深,沒多久就會被人撈出水,做為呈堂證供。其次,鐵爪走水路消去氣味痕跡,你我身上沾染的氣味痕跡如何消除?大半夜跳一回汴河么?” 應小滿思考了片刻:“倒也不是不可以……” 七郎:“我不可以?!?/br> 兩人在西屋默默無言地對坐喝茶。 七郎喝了兩口便喝不下去。心念電轉間,他又想起一處不尋常的疑點來。 家徒四壁的小娘子,竟然不惜花費重金,也要在城北的七舉人巷賃下新宅子…… 他放下茶杯:“你要報仇的仇家住處,莫非,住在城北?” “你發(fā)現(xiàn)了?”應小滿豎起兩根手指,有點委屈。 “城南太遠了。走去仇家宅子外頭踩個點,要花足足兩個時辰!鞋底都走薄了。肯定要搬去城北才好報仇?!?/br> 七郎:“……” 確實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作案工具準備好了,踩點宅子也租好了,馬上就要搬到仇家附近居住。七郎升起強烈的直覺,自己不說點什么,眼前這位小娘子不定哪天就動手了! 他深吸口氣,道,“小滿,你對我有救命的恩情,無論你想要什么,我都該替你辦下,更何況報仇大事。在下不才,自幼熟讀律法,時常出入訟堂。你若信得過我的話,我們細細商量,尋出一個最穩(wěn)妥的辦法,借當朝刑律,叫你那仇家論罪伏法。你報了血親大仇,又不至于臟了你的手?!?/br>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誠意溢于言表,應小滿被深深地感動了。 京城雖然壞人多,但好人顯然更多。眼前不正是一個? 自己對他的救命之恩,他當真在涌泉相報啊。 她起身從灶上端來熱水,把兩人的茶杯加滿。 “我愿意和你商量的?!睉M真心實意地說,“但是七郎,我爹爹臨終前說了,兩邊是世仇。老子不在了找兒子,兒子不在了找孫子?!?/br> 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暗ナ狼皫滋?,把我召去屋里?!?/br> “我爹說,有仇當然要當面報。把從前的來歷恩怨都一一當面說個清楚,那才叫報仇。否則仇家死得不明不白的,算報個錘子的仇?!?/br> 七郎:“嘶……讓我再想想?!?/br> 嚴重程度超乎想象,人徹底坐不住了。他放下茶杯,起身踱出兩步。 “所以你那仇家,和我好友十一郎長得有幾分相像,不在刑部任職。如此說來,仇家的相貌——是二十來歲的男子,七尺半往上個頭,體格健壯。身上可有官職?” 應小滿肯定地一點頭,補充道,“眼睛狹長,皮膚微黑。身上有官職,我仇家在大理寺?!?/br> 七郎的視線原本盯著油燈思索,瞬間移過來。“……大理寺?” 潮濕的夜風簌簌吹過小巷,吹過屋里的油燈,吹皺鵝卵石碗里的清水。 七郎抬手拂去肩頭落絮,短暫詫異淡去,開始四平八穩(wěn)地解釋: “大理寺是統(tǒng)稱。其實大理寺內部衙門眾多,下設兩司一獄,各司其職。有正式品階的八品以上朝廷官員就有百余人。其余還有非官身的文書吏,衙役,牢頭,差頭等,五六百號人總有的。你可知仇家的具體官職?” “知道的?!睉M接過茶杯捧在手里,“大理寺少卿?!?/br> 七郎登時被茶水嗆住了,捂著嘴,低低地咳起來,許久都停不下咳嗽。 應小滿吃了一驚。趕緊去灶上端來一小碟煮好的紅雞子,都是鄉(xiāng)親這兩天送來道賀喬遷的喜蛋。 “趕緊吃個雞子,壓一壓。你還好么?怎么突然咳得這么厲害?” 七郎慢慢剝開雞子的紅皮外殼,神色復雜。 “小滿……首先,大理寺有兩名少卿。其次,你可知道你仇家的名姓?京官眾多,你又是第一次來京城。會不會哪里弄錯了?” 應小滿粉色的唇瓣驚愕地張了張。大理寺有兩個少卿么,她不知道。 好在仇家的姓名早已牢牢記住。她神色肅然,字正腔圓地吐出名字,“其中一個大理寺少卿,是不是姓晏,叫晏容時?” 七郎:“……”剛剝好的雞子徹底吃不下了。 剝好殼的煮蛋放去對面,他又拿起一只紅雞子剝殼。連剝五個。 醞釀半晌,白煮蛋在瓷碟里一字排開時,才開口說: “大理寺兩名少卿,分領左右兩司。左司掌地方奏劾疑獄,右司掌京師百官刑獄。大理寺右少卿,確實叫晏容時?!?/br> 應小滿歡喜起來: “那就對了。晏容時那狗官就是我仇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