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扇子必然不是應(yīng)家祖?zhèn)鳌?/br>
    不止于此，只怕來路不正。因此才寧愿送鬼市撞運氣，也不愿送當(dāng)鋪。

    他心里轉(zhuǎn)過許多心思，嘴上什么也沒說，不疾不徐吃用完整碗，放下瓷匙。

    “謝小滿娘子的馉饳兒。一碗五文錢，記今天的賬上。”

    應(yīng)小滿吃得飽足，人便愜意愉快，許多煩惱小事不再放在心上，大度地擺擺手。

    “該謝你陪我去鬼市才是。城西走到城北，又走城南，這么一大圈走下來，你早餓了罷？這頓我請了?！?/br>
    ————

    沿著河岸回到銅鑼巷家里時，正是申時末，家家戶戶開始做飯的時候。

    他們回來的動靜太大，盛放桃花一路飄進窄巷，鄰居不止一戶瞧見了七郎。

    楊嬸子站在院門外，欲言又止。

    “應(yīng)家嫂子，你們家不是立的女戶么？跟著你家阿滿回來的那位，對對，就是頭戴斗笠，拎著包袱進門的高個子后生，難不成是你們家招了入贅的女婿？”

    義母在門外尷尬地不知如何應(yīng)對，連說幾遍“老家投奔的親戚”，“小滿他爹——那個，表叔家的大兒子”，“對對，遠房表親……”勉強應(yīng)付過去。

    楊家嬸子嘖嘖贊嘆，“你家表侄子長得好身段！腰是腰，腿是腿的。老家定親了沒有……”

    應(yīng)小滿像條游魚兒般滑進小院里，往后招招手，示意七郎跟上。七郎悄然進了西屋。

    楊家嬸子今天過來倒不是特意打探陰私。她有正事來商量，提著滿滿一竹籃東西過來的。

    阿織她娘，也就是水災(zāi)禍事里摔了一跤過世的徐家寡婦，早已過了頭七。

    報上官府驗核無誤，順天府在城外的漏澤園[1]撥了塊地，把徐嬸子的棺木葬在八尺地里。那是五六天前的事。

    “你們應(yīng)家也不富裕，多養(yǎng)活阿織一張嘴不容易，喪葬紙樂你家又沒少出份子錢。喪事辦完了，還剩下不少零碎，大伙兒一商量，不拘錢物都留給你家。喏，全放籃子里了?！?/br>
    楊家嬸子死活留下籃子，義母推辭不得，拎著籃子回來，撥了撥里頭東西。

    半籃子金銀箔紙，幾尺素布，幾根白蠟燭，最底下放了整貫錢。

    “鄉(xiāng)鄰們把我們家出的份子還回來了?！?/br>
    義母感慨地放下籃子，取出一支素絹花，叫來阿織，素花簪在小小丫髻上。“不給是本分，給了是情分。記得鄉(xiāng)鄰們的情分?！?/br>
    阿織懵懵懂懂地一點頭。

    她這個年歲的小孩兒更關(guān)注亮閃閃的金銀箔紙，“這些是給我娘的錢么？拿去灶里燒，阿娘能不能收到？”

    義母哄她，“過幾天咱們搬家，搬家前再去一趟你阿娘的墳頭，當(dāng)面燒給她?！?/br>
    把阿織哄去房里，義母抹了把發(fā)紅的眼角，回頭開始數(shù)落自家女兒。

    “不聲不響帶著西屋的滿城亂跑，還叫鄰居看見，你名聲不要了！”

    應(yīng)小滿從花枝后露出半個腦袋，沖義母彎眼一笑，把滿枝盛開的桃花遞過去，“城西瓦子門抱回來的。”

    大老遠沉甸甸捧回來的花枝抱在手里，枝干兀自帶著手心熱度，義母登時沒了脾氣。

    應(yīng)小滿覺得七郎實在是個不錯的人。跟她夜里起身，折騰了大半日，城南到城西，城北又折返，鞋底都走薄了，半句抱怨的話也沒說。

    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留他了。

    “娘，過兩天搬家，西屋的跟我們搬去新宅子罷?！彼凉M屋子地找瓶罐裝桃花枝，“以后新宅子每月兩貫賃金，他愿意出一半?！?/br>
    義母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

    應(yīng)小滿繼續(xù)道，“這趟去鬼市，西屋的幫了我很大忙。他時常掛在嘴邊說，救命之恩，涌泉相報。并不是說說而已，真的在盡力報恩。我看他人不錯。喏。”

    她撒嬌地晃了晃手里盛開的桃花枝。

    “好看吧？一路從城西捧到城北，又從城北捧到城南。有幾次我捧累了，他二話不說接過去捧，始終沒勸我把花扔了?！?/br>
    義母哭笑不得，“一文錢沒見著，跟你跑了一趟，幫你摘兩支桃花，人就算不錯了？從前你爹在時，我就說你這小丫頭好騙?！?/br>
    西屋那邊的門栓從里面輕輕叩響。

    七郎隔門說，“已經(jīng)和小滿娘子說好，欠賬會盡快還清?！?/br>
    義母震驚道：“我們屋里說話，他那邊能聽見？”

    應(yīng)小滿登時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泄露出去的名字。

    “屋子太小了。有點動靜，全灌進他耳朵里?！?/br>
    義母便壓低了聲音，繼續(xù)數(shù)落：“嘴上說道誰不會?！?/br>
    “我們以為他從外地來京城做生意，原來是土生土長的地頭蛇！你爹常說，城里的人心眼多，他身上又背著一樁人命案子。我實在有點怕，怕你這外來的小丫頭給人家拉走賣了?！?/br>
    應(yīng)小滿才不怕，“娘，現(xiàn)在我有兩對鐵爪了?！?/br>
    鐵爪是利器。她在鬼市展示了一記，那莫三郎號稱是京城出名的紈绔衙內(nèi)，還不是嚇得臉色發(fā)白，倉皇遁走？

    西屋七郎人很不錯，愿意報恩，又知曉她的厲害。她不信他會把她給賣了。

    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惜完全不能說服老娘。

    義母邊縫針線邊數(shù)落，“你有兩對鐵爪，他就不能把你賣了？你山里獵來的那頭熊還有兩對熊掌呢！”

    應(yīng)小滿一臉懵。

    似乎也很有些道理的樣子……

    不過她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西屋的不是壞人。再有人問起他，就說是我們家表親?！?/br>
    義母嘆氣，“表親也得有個稱呼。你又攔著我，不讓我問他出身名姓?！?/br>
    “他在家里行七。娘以后叫他七郎?！?/br>
    正是烏金墜山時分，陽光透過云層，映下河灣，照進城南銅鑼巷深處的應(yīng)家，從西邊映照入窗，映在修長手指掂著的象牙扇上。

    不只是扇骨，整個扇面都以象牙雕刻而成，渾然天成，瑩瑩生光。

    精巧象牙扇在陽光下展開。指腹輕輕一錯，熟稔地打開，合攏。

    啪嗒。

    西屋這處只有傍晚時有日光。借著一點金光，屋里的郎君細細地觀察扇骨雕工，鏤刻印記。

    目光凝在扇骨末端的朱紅刻章處。

    “雁”。

    扇子名貴，看起來像大族的收藏物。究竟如何落在小滿手里的。

    雁姓罕見，說起來，城東倒是有家出名的雁姓大族，興寧侯雁家。不知和這把扇子有無關(guān)系……

    心里微微一動，他忽然想起自己出事前，耳邊風(fēng)聞的一樁軼事。

    隱約說興寧侯家出了一樁當(dāng)街強搶民女的怪事。

    說是怪事，因為傳出強搶民女的，居然是興寧侯家的雁二郎。

    興寧侯府是勛貴出身的外戚。嫡出的雁二郎默認將來要襲爵。雁二郎打小出入宮廷，在官家和太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長大，雖說輕狂浪蕩免不了，但總體來說立身還算端正。

    雁二郎身邊不缺美人，又剛?cè)胧瞬痪?，得官家信重。大好的前程，何至于冒著丟前程的風(fēng)險強搶民女？

    雁家那邊的說法是，寒家女子自愿賣身入府，價錢沒談攏，先應(yīng)下又毀約。

    當(dāng)時十一郎和他喝酒談笑間聊起，權(quán)當(dāng)做朝野笑談，一兩句便帶過了。

    難不成這么巧，被雁家二郎強搶的寒家美人竟是……

    正思索時，義母在灶臺喊，“飯好了，都來吃?！?/br>
    雕工精美的上品象牙扇收攏，輕輕巧巧地擱在屋內(nèi)炕頭。

    第14章

    臨近搬家，事情樁樁件件多得很。

    應(yīng)小滿吃完晚飯，趁天光還冒亮，趕時間出趟門。

    銅鑼巷這邊地段不好，但她經(jīng)常請來家里看診的李郎中醫(yī)術(shù)不錯，開藥定價也不高。以后搬去北邊，不知道能不能再遇著這么好的郎中。

    她拉下吊籃，取出定額一貫的紙交子揣在身上，打算多給娘開幾包藥。

    還有七郎的手。

    回程路上，她在亮堂天光里瞧得清楚，七郎左手掌包裹的白布滲出一層淺色血痕，顯然并不像他嘴里說的“即將痊愈”。

    外敷傷藥也得多拿幾包。

    走去河岸邊時天已全黑了。接連十天放晴，前些日子洶涌危險的奔流水勢不復(fù)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平緩流淌的大河。

    河道中央又靜靜停了艘官船。許多佩刀漢子在船上巡視，船艙前方高掛的燈籠依舊顯出三個黑色大字：“大理寺”。

    應(yīng)小滿的腳步倏然頓住。

    從前她不曉得仇家和大理寺的關(guān)聯(lián)時，可以坦然走過這艘雙層官船。如今她起了提防心思，眼睛還在看“大理寺”三個亮黃燈籠，身影已經(jīng)本能地往下一蹲。

    隱身在河道邊的石柵欄陰影后。

    今夜沒有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水里撈人，船頭立著兩個交談的官員。

    燈籠就在他們頭頂高處，人影亮堂堂的，一個穿緋衣官袍，一個穿紫衣錦袍。

    看清面孔的同時，應(yīng)小滿的瞳孔驟然收縮。

    紫衣錦袍的那位，狹長鷹眼，身材健壯，正是她多日不見的仇家。狗官又上了大理寺官船！

    再仔細盯看，她又赫然發(fā)現(xiàn)那緋袍官員，相貌陰柔，身形文弱，瞧著有點眼熟……

    不正是今天早晨從長樂巷里出來的那位晏八郎？

    狗官約了自家兄弟，晏家兄弟倆在官船上嘀咕什么壞事呢！

    水聲隱隱約約，交談聲若隱若現(xiàn)。

    “……衙門里人多眼雜，水上四面不靠，確實好說話些……”說話的是緋袍晏八郎。

    “誰召你說話。” 仇家的聲線低，水聲里聽來更清晰。

    晏八郎一怔，迅速躬身長揖幾乎到地，風(fēng)里隱約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