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還沒下定論。按雁家的說法，那美貌小娘子是自愿入府，后來看了契書，嫌棄錢少臨時反悔，這才翻臉打出門去?！?/br>
    “呸！”應(yīng)小滿怒火升騰，“胡說八道，雁二郎不是個好東西。”

    茶博士急忙道：“噓！畢竟是個小侯爺?！?/br>
    淅淅瀝瀝的雨聲里，茶博士壓低嗓音：“我看小娘子也生得美貌。你時常過來洞明橋這處，家可是在城東附近？雁家就在城東莫干巷。最近無事莫靠近雁家，你這三月花枝兒一般俏的小娘子，若是被搶進府去，可沒法打出來嘍……”

    ——

    天邊的晚霞漸漸散了。

    城南銅鑼巷里，義母哄睡了阿織，第三回 推門出去張望。夜色下現(xiàn)出幾點星子，銅鑼巷口黑黢黢的。

    “這丫頭怎么還沒回來?！绷x母喃喃自語。

    她提起油燈想去巷口等，又顧慮屋里睡下的阿織，正躊躇間，西屋的木窗從里打開。

    “我去巷口等小滿娘子？”西屋郎君站在窗邊。

    “別去?！绷x母趕忙阻止，“叫鄰居看見，壞了小滿的名聲?！?/br>
    她躊躇片刻，“倒不必站巷口。每次小滿晚回來，我都提燈在家門口等。巷子里黑，路坑坑洼洼的，怕她摔了，給她照個亮好回家。但現(xiàn)今阿織在屋里睡，我不陪著，怕小娃兒突然醒了害怕……燈擱門外頭，沒人看著，又怕路過的浪蕩兒順手給提走了……”

    西屋郎君穿過堂屋走去院子，“夫人進屋看顧阿織罷。油燈擱門外頭，我在門里盯著光亮。如果燈被人提走，即刻便能察覺?！?/br>
    “那好?！绷x母松口氣，果然把油燈擱在門外的地上，虛掩了窄門。

    油燈昏黃的光線從縫隙映進小院。

    “家里多個阿織，小滿又忙著掙錢又忙著搬家，虧得你在家里時不時幫把手?！绷x母舒展眉頭，“多謝你啊。”

    郎君說，“小事?！惫徽救ピ洪T邊盯著油燈。

    如今兩邊混個臉熟，“西屋的”敷衍稱呼再叫不出口了。義母當面有點發(fā)窘：

    “這么久了，還不知郎君姓什么叫什么。小滿那丫頭在京城碰著不少壞人，防備心重，攔著我不讓多問，從前在我們老家鄉(xiāng)下，哪有一起住了十多天還不通名姓的道理?！?/br>
    西屋郎君把院門拉開三分，隔著縫隙往外看樹影憧憧的小巷。

    “京城人多，惡人確實也多。小滿娘子韶華芳齡，多些防備心是好事。說實話，令愛這樣如珠如玉的小娘子，天黑了還不歸家，仿佛奇珍異寶行走街頭，引人覬覦。夫人竟不擔心么？”

    義母聽出話語里的擔憂，當即笑開了。

    “換做別家閨女，確實要提心吊膽。但我家小滿吶，她可是八歲就隨她爹上山打獵的好手，對上一頭黑熊都能把它撂翻了。”

    西屋郎君大為意外，“……撂翻黑熊？”

    “可不是。小滿沒了的爹從前是獵戶，亂七八糟地教她。有年秋天從山里拖出來一頭黑熊，她爹說小滿自個兒下陷坑打的。對了，等小滿回來，當面別喊她名字，也別喊幺兒‘阿織’。”

    義母邊進屋邊道，“你知道她名字這事，叫她聽說了，定要抱怨我。”

    西屋郎君沉浸在“小滿娘子撂翻黑熊”的驚人想象場面里，良久才回過神。

    “即便小滿娘子身手不同凡響，但京城惡人多，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還是輕易不要叫她一個小娘子孤身夜行奔走的好。”

    他打量自己層層包裹的左手，斟酌著道：“在下身上傷病已無大礙。不瞞應(yīng)夫人，我是京城本地人氏，各處衙門都略識得幾個人，說得上幾句話。如果家里有難處的話，不妨和我直說，我可以幫襯一二——”

    義母原本在屋里笑聽著，聽到后半截時不知想到什么，人突然警惕起來：

    “你是京城本地人？你還認識許多衙門的官人？你、你家里不是做官的罷？” 說到最后竟帶出了顫音。

    西屋郎君：“唔……”

    他抬了抬受傷未愈的手，“應(yīng)夫人覺得呢?！?/br>
    義母看到他重傷未痊愈的手，便想起這郎君幾乎丟在水里的性命，繃緊的神色登時一松。

    “是了，你自己也是被壞人害了的，怎可能是官家的人。好了，我家無需你幫襯什么，千萬別去尋衙門的人。京城狗官多，牽扯越少越好。把小滿記在油紙上的欠賬還清就好?！?/br>
    西屋郎君眼神微動，思忖著應(yīng)母古怪的反應(yīng)。

    不動聲色出言安撫，“行事謹慎是好習慣。夫人還是照常以‘西屋的’稱呼罷。等小滿娘子愿意打聽的時候，在下再當面通報名姓來歷?！?/br>
    門外油燈亮出幽幽的光芒。

    西屋郎君取出一張包藥的油紙，取來應(yīng)小滿放置在西屋的筆墨，借著昏黃油燈，思索著落筆。

    他這次宴席酒后遇襲，暗害之人籌劃得精妙，處處都往“意外”兩個字上引。

    宴席是臨時起意。宴席上的酒當然是從附近酒樓現(xiàn)買的。

    酒有問題。

    隨他赴宴的長隨和馬都有問題。

    跟隨他赴宴的長隨都是多年家仆。回程路上的驚馬意外，有人提議買醒酒湯，最后兩人扶著大醉的他去河邊吹風散酒，暗巷?？康群蚨鄷r的馬車。環(huán)環(huán)相扣，每一環(huán)的布置精準，背后隱藏著極度的熟悉和了解。

    家族里沒有人參與這場謀劃，他是不信的。

    里應(yīng)外合。

    究竟是哪些人想要他的命？

    夜風吹過手中的油紙，嘩啦啦輕響。

    門外橙黃色的燈光跟著晃了晃。似乎有微風閃過，又似乎被人影覆蓋。

    西屋郎君從沉思里驚醒，眸中冰冷銳意也隨之收斂，抬頭注視門外晃動的燈影，視線柔和下去。

    應(yīng)家母女初來京城，興許日子過得艱難，對京城本地人氏，尤其是京城的官員有不小偏見。小滿時不時會嘀咕兩句“京城壞人多”，“深宅大院的貴人一個比一個壞”；應(yīng)夫人脫口而出一句“京城狗官”……

    晏家連續(xù)五代出仕為官，他自己身為晏家的長房嫡子，在京城土生土長，十八歲便入朝做事，處處都犯了應(yīng)家的忌諱。

    倒不如再隱瞞姓名相處些時日，暗自幫襯，把不利印象徐徐扭轉(zhuǎn)。畢竟，日久見人心。

    西屋郎君邊想邊寫，打定主意，油紙上的手書正好簡略寫完，于末尾處畫了個花押，行云流水簽上自己的署名：

    ——容時。

    第10章

    遠處巷口響起輕盈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而近，準確地避開所有坑洞水洼，停在應(yīng)家門外。

    柔韌纖細的腰肢彎下，熟練撈起地上的油燈，燈環(huán)勾在手中。光影不停晃動，從門外映進門里，映出小院里深夜等門的身影。

    應(yīng)小滿彎著眼沖院門里喊，“娘，我回來了！”

    院門從里面拉開，迎出來的卻不是義母，而是個子高挑的郎君。

    眼尾微微上挑的一雙清潤眸子映出油燈的暖光，西屋郎君站在門邊，笑應(yīng)道，“回來了。”

    應(yīng)小滿一怔，“怎么是你？”

    “夫人在屋里看著幺兒，不放心你走夜路，叮囑我看住門口的油燈。”

    “哦，好?！?/br>
    夜里守門照亮的換了個人，西屋郎君站在院門邊，那是義母夜里每次等門站的同樣位置，但郎君個頭高，略微低頭才不會撞著門框，接過她手里的油燈，又接過斗笠和防水油衣。

    他每接過一樣物件，應(yīng)小滿便悄悄瞄一眼，忍著心里異樣的嘀咕。

    如同義母平日里做的那般，西屋郎君照常把斗笠和油衣和掛去院墻邊。應(yīng)小滿不自覺停了步子，等他掛好。

    兩人一起往堂屋方向走。

    西屋郎君看她犯心事的模樣，“今天去新宅那處不順利？”

    “新宅那邊倒好，只要肯交錢就順利?！毕肫鸸俑魇杖サ陌胴炲X，應(yīng)小滿心肝兒都疼。

    回來路上原本還沒有想好。但兩人閑說著并肩走進堂屋時，她覺得可以提一提。

    “京城有個地方叫做鬼市，你聽過沒有？”

    身邊的郎君神色一動，“聽過。不是個安穩(wěn)地界，買賣糾紛頗多。官府時常過去巡查清理?！?/br>
    “我倒不怕糾紛。但聽牙人說，幾乎沒有小娘子去鬼市，我獨自去談買賣太顯眼，怕被人追蹤來家里。多帶幾個人手才好。”

    應(yīng)小滿說著，從屋里取出記賬油紙，當面就要勾欠賬。

    “你陪我去一趟鬼市，最近三天吃喝都不算你的錢。怎么樣？”

    西屋郎君的桃花眼微瞇起，抬手攔住?！霸绾蛻?yīng)小娘子說過，救命之恩，涌泉相報。欠賬留著不要動，我陪你去鬼市便是?！?/br>
    應(yīng)小滿驚訝之中帶著一絲感動，收起油紙，贊嘆說：“你這人還是蠻不錯的?！?/br>
    *

    瓦子門外的鬼市，開市講究時間。清晨之前，黃昏之后，總之專挑看不清買賣雙方臉孔的時段開市。

    四更天，應(yīng)小滿踩著布鞋面沾濕露水，走到了瓦子門城墻下。

    她不舍得出錢雇驢車，三更就起身，從銅鑼巷一路硬生生步行過來。還好西屋郎君認路，熟門熟路地指給她方向，沿途沒有走岔，一個時辰堪堪走到。

    隨意尋三尺平坦地面鋪開黑布，冷玉色的精巧象牙扇往黑布上一擱，應(yīng)小滿回頭問，“東西顯眼不？”

    豈止顯眼。

    自從應(yīng)小滿走進鬼市地界，周圍買家賣家的幾十道目光，簡直都齊刷刷盯在她身上打轉(zhuǎn)。

    這地界三不管，買賣雙方約定即成，不通過官府，不立契。通常是賣貨，但過不了明處的人口拉來鬼市買賣的事也不算罕有。

    竟有十來歲的小娘子敢來這處，不怕被人當貨扛走？

    西屋郎君把她輕輕一拉，示意她換個地方，去緊挨著瓦子門城墻的那片地界。

    “那邊靠近城門。官府巡查的隊伍例行從城墻彎轉(zhuǎn)過來，那處鬧事的人最少。”

    應(yīng)小滿張望幾眼，城墻邊上的人確實不多，零零星星幾家。

    “那邊鬧事的人少，買賣的人也少啊。”

    “今天擺攤的幾十家只你一個小娘子，任誰路過都會好奇多看兩眼?！?/br>
    說的很有道理。應(yīng)小滿當即換個地方擺攤。

    白色的象牙扇擱在黑布上，在夜色里瑩瑩發(fā)光。很快便有買家過來打量雕工成色。

    四更天逛鬼市的買家都不露面目，有的拿斗篷裹住頭臉，有的帶一頂斗笠。

    “這扇子倒是不錯?！贝饕豁旓L帽擋住大半張臉的男子停在攤邊。

    來人從聲音聽來年輕得很，穿了身質(zhì)地上好的團花紋捻金袍，玉鉤腰帶，腳蹬烏皮靴，不知哪家的公子哥兒，熟練地開合幾下象牙扇，笑問，“小娘子開價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