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穩(wěn)穩(wěn)接住溫寒煙，在她發(fā)絲掠過他腕間時，指尖微微一顫。

    下一瞬，昆吾刀被反手一拋，不偏不倚落在她懷中。

    “超時了?！?/br>
    裴燼將她挪到左邊胸口攬著，半牽辦按著她的手，覆在昆吾刀上，止住長刀滑落的趨勢。

    刀光閃躍，似是興奮。

    裴燼手臂用力，一把將人打橫抱起，尾音拖長，語調(diào)散漫。

    “不過，我向來不守規(guī)矩?！?/br>
    第75章 無妄（十）

    一片朦朧中,溫寒煙聞到潮濕的青草氣息。

    她仿佛回到很多很多年前，回到那個幾乎已經(jīng)記不清的地方，回到溫柔的夢里。

    溫寒煙掙扎著從一陣痛楚里蘇醒過來,剛支起身，肋骨處傳來的鈍痛登時刺得她險些重新跌回去。

    一道身影剛走到門邊,望見這一幕,連忙扔下手里的東西急急奔過來,一把托住她后背,扶著她慢慢躺回去。

    “阿煙,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怎么這么冒失？快躺下！疼不疼？”

    溫寒煙怔怔看著逆光而來的人：“阿嬸……”躺下時扯動肋骨,她“嘶”了一聲，忍著疼猛然轉(zhuǎn)過頭四下環(huán)顧一圈,“我娘親呢？”

    阿嬸把被子蓋在她身上，又小心翼翼掖了掖被角,如今霜寒天凍，阿煙又受了傷，若是著了涼發(fā)了熱，那可就麻煩了。

    做完這些,她才將被隨手扔在門邊的藥碗端過來,苦澀的藥香順著氤氳逸散的白霧飄過來。

    阿嬸用勺子舀了一口,在碗邊蕩了蕩，又細心吹了吹,才遞到溫寒煙唇邊,“阿煙,先喝藥?！?/br>
    “阿嬸，您告訴我吧,娘親去哪里了？”

    阿嬸拗不過她，無奈將藥碗放回一邊：“你娘親去找村長了。你啊你，整天夢里耍劍還不夠，醒過來還要拿著樹枝當劍耍，前日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了，被村長兒子打暈了過去，躺在這兩天了，把你娘親急得啊……她去要個說法?！?/br>
    “阿煙，既然你醒了，你跟阿嬸說說，到底怎么回事？若是村長兒子欺負了你，咱們可不能因為人家里威風，就這么忍氣吞聲！”

    溫寒煙瞬間坐起來：“她去找村長了？”

    父親早亡，娘親一個人將她拉扯大，孤兒寡母本就在村中備受欺凌，今年又是嚴冬，若不是阿嬸心善，偶爾來幫襯送些吃的和燒的炭火，她們恐怕都難以熬過這個冬天。

    娘親去找村長，哪里能討來什么說法，萬一受了欺負……

    “哎，阿煙，你別亂跑，傷還沒好——阿煙！”

    溫寒煙顧不上傷痛，飛快翻身下床，蹬上鞋子，連外袍都來不及披，便直接沖了出去。

    外面天寒地凍，村中稀稀落落沒什么行人，大多都躲在屋里，一家人圍著一個炭爐坐著烤火，今年實在是太冷了，簡直像是天上的神明在動怒。

    溫寒煙一路往前跑，每走一步，肋骨便被顛得刺痛一分。

    她咬著牙不斷地向前跑，穿過結(jié)了冰的河畔，遠遠望見草垛子上，緩慢地走過來一道人影。

    “娘親！”

    一點點挪動過來的人影頓了頓，緊接著，挪動的速度變得更快樂一點。

    “阿煙？你怎么在這？阿嬸呢，她不在家里陪你嗎？”

    溫寒煙加快了速度，肋骨處已經(jīng)疼得麻木了，她額前皆是滲出來的冷汗，熱汗遇上空氣，幾乎瞬間就結(jié)了冰。

    太冷了，她沒有穿外衫，一身單薄的里衣幾乎凍成硬邦邦的一片冰，覆在身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剮蹭著斷裂的肋骨，她感覺那里好像又裂開了，但是沒有那么疼，仿佛緊接著便被凍住，連發(fā)絲都結(jié)了一層淡淡的寒霜。

    兩個人的身影在漫長的草垛子上化作兩個小小的黑點，黑點越來越近，最終匯成一個緊緊貼在一起的更大一點的黑點。

    娘親空著手回來，身后沒有跟著任何人，臉上有幾處明顯的刮傷，大多在顴骨位置，像是臉被按在地上擦破了皮。

    溫寒煙眼神變了：“娘親，這是什么？”她指著那處傷，又不敢碰，生怕碰的疼了，半晌又將手收回來，死死地攥在掌心里。

    “他們把你怎么了？”

    娘親臉色稍有些尷尬，眼神閃躲，沒有看她。

    “沒事，就是來的路上太急了，地又滑，不小心摔了一跤?！?/br>
    溫寒煙小口吐出一口氣，白色的煙霧散開，指甲嵌入掌心。

    “都怪我?！彼齽偝雎暠汔渎暎拖骂^，眼睛里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我不該惹麻煩的?！?/br>
    娘親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她卻得罪了村長的兒子。

    日后，只會更艱難。

    溫寒煙用力眨了眨眼睛，將幾乎滾落出來的熱意憋回去，剛墜在眼尾的淚便被寒風掠奪了溫度，結(jié)成一層冰。

    一只手卻猛然揉了揉她的發(fā)頂。

    “說什么傻話？”

    溫寒煙愣了愣，“娘親……”

    “阿煙，你有什么錯？”女人低頭看著她，眼神溫柔，卻蘊著些無奈的悲傷。

    她想抱住溫寒煙，卻又記得她肋骨受了傷，一時間又是后怕又是心疼，指尖在她肩膀上緊了緊，不敢再用力。

    “對不起……是娘親沒用?！?/br>
    女兒受了欺負，她卻連一個公道都討不回來，反倒要女兒擔憂，拖著這么一身傷，在冰天雪地里長途跋涉來尋她。

    “阿煙，你冷不冷？”

    溫寒煙重重點頭：“冷！”

    說完她便緊緊抱著娘親的腰，將整個人都用力埋進去。停在她肩頭的手僵硬了片刻，終究沒有推開她，而是緊緊地、用力地抱著她，手臂微微發(fā)著顫。

    兩個冰冷的身體在凜冬之中擁抱著，相互取暖。

    “娘親，他們欺負你了，是不是？”

    “我以后一定會成為最厲害的劍修，幫娘親把所有欺負過我們的人，全都打跑！”

    娘親輕輕摸她的頭。

    “好，娘相信你，一定會成為最厲害的劍修?！?/br>
    “娘親，這個冬天真的好冷?！?/br>
    “沒關(guān)系，阿煙?！?/br>
    “再冷的冬天，也是會過去的。”

    人在年幼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那么漫長。但再漫長的一天，也有盡頭。

    日升月落，那個冬天總算過去了。不只是那一個冬天，還有許多許多個冬天。

    新芽萌生，綠意抽條，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

    “阿煙，你知道嗎？其實很早很早之前，就在你太爺爺，太奶奶都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咱們溫家村就已經(jīng)有過仙緣。”

    “大概是五百年前吧，那時候來了個美得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仙子，說咱們溫家村是有大機緣的，現(xiàn)在看來，那個大機緣就是你了?！?/br>
    “我怎么早些沒想到？你小時候總是做那些夢，比劃得有模有樣的，這不就是仙緣嗎？”

    娘親一邊笑一邊說，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已經(jīng)流露出歲月的痕跡，幾根華發(fā)在青絲間若隱若現(xiàn)。

    她一包接一包地將東西往包袱里塞。

    溫寒煙看見她要將包好的青團也往里塞，連忙抬手按住她。

    “娘親，這些不用帶，仙山上怎么會缺我一口飯吃？會有很多好吃的?！?/br>
    娘親動作微微一頓，片刻，還是將青團往包袱里塞。

    “聽說仙人苦修，很累的，而且還要那個……怎么說的來著，屁股？”

    “是辟谷?！?/br>
    “對對，就是那個，阿煙，這些東西你從小就愛吃，上了仙山之后，可能就吃不到了。哎，光吃也不行，若是太干了會口渴的，阿煙，你從小便愛喝梨汁，也帶上些?！?/br>
    “娘親，真的不用！修習仙道之后，時間金貴，來不及吃這些東西的。而且，若非靈膳，尋常的雜糧五谷雜質(zhì)頗多，于修行有礙?！?/br>
    “啊……這樣啊，那路上可以吃，這里離仙山那么遠，路上你會渴會餓的。”

    “距離遠那是對咱們而言的，對于仙人來說，還不就是一下子就到了？師尊會帶我一起去的，有他在，很快就會到了?！?/br>
    “……也是?！?/br>
    娘親動作頓住，她盯著敞開的包袱看了片刻，開始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件往外拿。

    阿煙從小愛玩的玩具，還是留在家吧，以后阿煙勤勉修道，沒有時間玩這些。

    年前剛找村里最好木匠做的一把桃木劍，算了，日后阿煙會有更好的劍。

    剛織好的新冬衣，用不上，修仙之后阿煙就不會再怕冷了。

    多好。

    拿到那包剛?cè)M去的青團時，娘親驀地低下頭。

    “阿煙，你要好好的?！?/br>
    她指尖用力，在柔軟的青團上掐出一道深刻的痕跡。

    “往后你成了仙人，動輒閉關(guān)一百年，娘這些東西，你可能再也吃不上了?！?/br>
    溫寒煙一怔。

    “娘親……”

    娘親沒再出聲，將青團放在桌上，又去拿包袱里小水壺裝著的新鮮的梨汁。

    一只手攔住她。

    “我剛才想了想，我現(xiàn)在還未引氣入體，還是會餓會渴的。”

    溫寒煙將青團塞回去，將梨汁也塞回去，又把桃木劍、新冬衣，一切剛被掏出來的東西，重新放回了原位。

    做完這些，她飛快地將包袱打結(jié)。

    “怎么會再也吃不上呢？”溫寒煙看著娘親的眼睛，“我會每年都回來看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