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85節(jié)
只是那件舊事,對師暄妍而言,烙下的傷痕已經太深,早已刺進了骨縫里。 迄今為止,都還不能輕易觸碰。 她還是忍不住會想,如若沒有寧恪,她從小在侯府長大,在父母的懷中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直到亭亭玉立的年華,他們可否也將她捧在掌心,如珍似寶一般地疼愛著。 她不必顛沛流離,嘗盡世情冷暖,會做一個快活無憂的長安小娘子,徜徉春風里,長在花團下,與普通的小娘子無異,過著她最是向往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她還是,無法釋懷。 對寧恪,她沒有辦法真的一絲一毫都不介意。 是以,也很難不存芥蒂,對他敞開心扉。 但她知道,這不是他的錯。 這是造化,是命運使然。 “我真的悔,”他稍稍攀上來少許,呵著果酒甜香的氣息,溫存地靠向她,“師般般,你相信我么?” 師暄妍慢慢地,將手搭在他的額上,于他的xue位間輕柔地按摩,以緩解他的不適。 “我信你。” 她徐徐地嘆出一口氣。 馬車顛簸,軋過一枚堅硬的石子時,車輪向上震蕩,男人的身子也撞向師暄妍,薄唇貼向了少女柔嫩艷麗的朱唇。 “那、那便好。” 這一吻過后,男人的身子仿佛終于完成了某種緊要的任務,自動地便將筋骨松懈下來,徹底地倒進了師暄妍的懷中,不省人事。 看來是后勁上來了,這回才醉得深些。 師暄妍吸了吸鼻頭,看著掛在自己身上的這么個活色生香的美男子,也實在狠不下心腸去推開他。 她現在還擔憂一點,鄭勰今夜被他打得鼻青臉腫、血涌如注,明日鄭貴妃會否借題發(fā)揮,鬧到太極殿上去。 這才是真正麻煩的事,寧恪吃多了酒,當著齊宣大長公主和參宴諸人的面,一絲顏面都不曾給鄭勰留。 鄭貴妃好不容易逮到機會,恐怕也不會善罷甘休。 馬車轟隆隆地碾過長安天街的磚路,劈開前路漫涌的月光,往天街盡頭銀色更浩瀚處駛去。 第67章 太極殿中, 燭火長明不熄。 圣人挑燈批文,王石與宮人候在殿外, 聽候差遣。 空曠清寂的殿內,不時地傳出幾道壓抑的咳嗽聲,凌亂的氣息攪得燈影旋轉,滿目流光。 鄭貴妃從她的貴妃榻上下來了,揉了揉還沒好全的屁股,叫苦連天地便尋來了太極宮,手里還拽著一人。 圣人定睛細看,努力地抵抗怯遠癥, 不消等鄭貴妃開口,他業(yè)已認出,此人正是鄭貴妃的侄兒,鄭勰。 當年, 鄭勰在修文館內閣之中與宮女廝混,強迫宮人脫下自己的褲子,任由他打量玩弄。圣人歇晌初醒, 聽到此人滿嘴下三濫的污言穢語, 頓時怒不能遏, 當場便重責了鄭勰, 將他驅逐出宮。 此等敗類,十三四歲,就知引誘小娘子, 若太子與他同在修文館讀書, 跟著這年長的鄭勰有樣學樣, 還成何體統(tǒng)? 后來鄭勰投了戎行,也沒痛定思痛, 真正辦出幾件像樣的事來,因此圣人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總歸不是什么好印象了。 鄭家這一代的兒郎,的確沒見有多少出色的,鄭勰金玉其外,更是名不副實。 今夜見這鄭勰,自眉骨至人中,整片干凈整潔的皮膚,被打得紅腫高聳,鼻孔外翻,一般嘴唇腫得又肥又厚,兀自掛著縷縷血跡,圣人大驚,這是誰人如此勇武? 圣人剛挑起眉梢,就聽見貴妃滿臉淚向他告狀:“陛下,你可得約束太子了,今日他敢當著大長公主的面,不分青紅皂白地將我侄兒出手打成這樣,來日那還得了!勰兒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吶陛下,他不領情就算,怎生為此惱羞成怒,當眾毆打了鄭氏的郎君。這不是打的勰兒,這是在打臣妾的臉??!” 圣人聽明白了,原是太子動的手,怪說呢。 他挑了一側眉梢:“怎回事,太子今日,不是正在參宴么?他是在大長公主壽宴上,向鄭勰動的手?” 鄭貴妃連連點頭,手指掐著鄭勰的脈搏,將人往前引,欲教圣人好好看看。 鄭勰也不藏著,把自己被寧恪打壞了的臉一絲無遺地全露出來,也讓圣人知曉,他的長子究竟有多飛揚跋扈、目中無人。 他的腫臉看上去既可怖,又滑稽,圣人要極力忍耐,才能不笑出聲來。 鄭貴妃嬌柔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著冤屈:“正是在筵席上動的手,當著他姑母的面兒,一點情面都不給鄭勰留。在場參宴之人,都看見了!還請圣人明鑒,即便是貴為太子,也不該如此藐視法理,筵席之上藏器于身,拔劍出鞘……” 圣人終于露出一點震驚:“還拔劍了?” 鄭貴妃心忖,這回老皇帝總不能罔顧事實,偏心眼子再袒護太子了,怎么也該給她一個說法,不然滎陽鄭氏恐也不能答應。 她點頭如搗蒜,趴跪于地,怯弱地以絲絹掩面拭淚:“是的?!?/br> 圣人好奇:“可朕看,他這傷也不像是劍砍傷的?!?/br> 這紅腫的臉,宛如少牢。哪里是用利刃劃傷,恐怕是誣告。 鄭貴妃怕老皇帝不信,又再解釋道:“太子是用劍劈翻了鄭勰的食案,又用腳踹在食案上,踹翻的食案飛向勰兒的臉,打成了這樣。圣人,那食案可是紫檀木的,貴不用說,還硬如鐵啊嗚嗚……” 老皇帝心想,太子如此勇猛? 他叫鄭勰上前,鄭勰依言走近,老皇帝就著鄭勰的這張臉左右端詳片刻,遲疑道:“這食案,能飛得這么準?是太子不小心踹的吧?!?/br> 聽聽。聽聽!就是這般偏頗,偏頗到了極點,一點公允都沒有! 鄭貴妃氣得漲紅了白膩的頰,忍著火,沉聲辯駁道:“圣人!您忘了,您的太子素日里百步穿楊!隔了十來丈都能飛箭獵鹿,早不是十幾年病病歪歪的吳下阿蒙了!” 圣人拂了拂手掌,露出淡淡斥責之色:“貴妃,你當注意措辭?!?/br> “……” 鄭貴妃被圣人一句話堵回來,氣得胸脯連連起伏,拉著鄭勰上前來,讓鄭勰說說當時情景。 鄭勰捂著紅腫發(fā)疼的臉,因貴妃姑母定要拉著他上太極宮中告狀來,所以為了臉上的傷勢更可怖一些,他到現在還沒上過藥,疼得厲害。 鄭勰把臉捂在手心,一五一十說來:“臣只不過是在席間,向齊宣大長公主引薦了翠屏縣君,替縣君與太子牽線,殿下不答應就算,還打傷了臣的臉,圣人,臣是出于一片好意,豈料遭遇此等橫禍?!?/br> 圣人又聽明白了:“你要替太子與翠屏縣君做媒?” 翠屏縣君他還頗有印象,去歲曾在翠屏縣拯救了十多條人命,不僅如此,這個俠義小娘子還慷慨解囊,幫助縣官重建,縣官上報州官,后來奏報到了太極宮,圣人聽聞之后,也以為此女義薄云天、忠勇可嘉,便封其為翠屏縣君。 再后來,他又得知,原來這翠屏縣君正巧也是當年被驅出長安的幼女,圣人便又提拔了顧家,任命為皇商,稍作補償。 關于此事,鄭勰有自己的解釋,抱拳道:“臣是想,殿下一心要娶開國侯之女,大抵是因十七年前一場大病連累了師家嫡女,如今與師家聯(lián)姻,也能因此彌補歉疚,圣人欽封的翠屏縣君,也在當年七名嬰孩之列,如何不能也讓殿下納入后宮,補償終身呢?再者縣君雖生就女流,卻通大義,曉世情,知民生之艱,堪為婦人表率,如此良女,入殿下后宮,豈非一舉兩得?臣心想翠屏縣君出身于商賈,或許是身份上低了一些,比不得侯門貴女,便考慮到齊宣大長公主善于做媒,不妨令公主引薦。誰知,誰知太子殿下……” 鄭勰演得頗為逼真,仿佛立刻就要淚灑當場。 圣人掌中攥著朱筆,一時未動,也未出聲。 太子同他阿耶一般,,他既仰慕于師氏,眼底便再容不下旁人,縱然還有如花美眷、天賜良緣,于他眼中,也不過如秋后之葉,倦怠賜予一眼。 且不提這鄭勰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太子的反應卻讓圣人更加明白了,太子對師氏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子莫若父,既是如此,只要他們恩愛,他自不會讓閑雜之人攪擾了他們相好。 圣人皺眉道:“翠屏縣君固然是節(jié)烈女子,你既如此中意,不妨自納為妾,逼著太子納妾,是何道理?他尚未大婚,便先娶妾室,這是要寵妾滅妻,教天下人看了皇家的笑話?” 鄭勰驚呆了,圣人居然能偏心到這份上,虧欠了人家翠屏縣君的,是寧恪,又非他鄭勰。 情緒一激動,臉上再度感到火辣辣的疼。 著急上火,連牙也開始作祟起來,牙齦開始干燥起泡。 他捂著腫痛的牙齦,悲哀地道:“圣人……” “好了,”圣人自鎏金椅上起身,抻抻筋骨,皺起眉道,“須為十七年前妖道讖語負責的是朕,太子當年不過幼童稚子,多年以來被蒙在鼓中,他能知曉何事,又要為此彌補什么愧疚?朕已經為此降下了罪己詔,貴妃步步緊逼,倒不像是為太子好,反而像不遺余力地提醒著朕的過失,這是不放過朕吶。” 鄭貴妃心里直翻了一百八十個白眼兒,嘴頭上卻道著“臣妾不敢”,柔弱地匍匐在了冰涼的地板上。 這老皇帝,真是昏聵得沒有救了,他現在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不中用,一旦太子順理成章地繼任大統(tǒng),往后焉能留有鄭氏一席之地在? 看來她須得在那日之前,先發(fā)動兵亂,借漢王之手殺了寧庶安父子,好順順當當扶植寧懌登基。 鄭貴妃的眼眸劃過一抹戾色,掌心始終貼向地面,花容垂地,仿佛受了不小的驚嚇。 待鄭貴妃領著鄭勰回去之后,王石前來為圣人沏茶,圣人既要深夜批閱奏折,還要應付鄭貴妃姑侄,是該醒醒神了。 王石見陛下也無心再閱覽折章,斗膽道:“漢王勾結宮中勢力,陛下早已心知肚明,為何還縱容鄭氏?” 圣人道:“朕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太子即位是遲早的事,但他才二十歲,縱然天賦異稟,可經驗不足,料理一個國家絕不能只是紙上談兵,要托付這偌大江山,朕也有些不放心。有些泥鰍在此興風作浪,是朕給太子即位前的最后一道考驗。” 王石佝僂著腰,瞇著一雙老眼,道:“圣人您真是良苦用心?!?/br> 圣人望向跳躍的燭火,燈影幽邃,他的思緒恍若回到了那個長安城中草長鳶飛的春日,風吹起少女的冪籬,眼前浮現出檐紗下清雋傾國的芳容。 朦朧見,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面。 “朕惟愿,待朕百年后,你來朕墳前,告訴朕一聲,朕教子有方,天下安定。朕,死而不枉?!?/br> 王石如受了一道驚雷,雷電劈在他的背上,嚇得他臉孔發(fā)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了圣人跟前:“陛下千秋萬歲,切不可提這個字。” 宮人惶恐,只是溜須拍馬,其實再沒有人比王石更了解,他的身體狀況了。 近來,他已經不止一次地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看見了皇后。 他想,大抵用不了太久,他便能去見與他分別了多年的愛妻了。 這讓他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時,似乎也多了些許期待。 * 天光放亮,宿醉一夜的太子殿下,終于軟紅帳中蘇醒。 甫一睜開眼,便見到身旁睡得正熟的,他的太子妃師般般。 少女呼吸輕而勻,好似有一層桃花粉的霧光籠罩在她瓷白清瑩的面頰上,肌膚剔透,綠鬢淳濃染春煙。 她睡得很熟,他醒過來了,手掌大著膽子貼向她的臉頰,她都沒有發(fā)現。 就著晨曦的光澤,寧煙嶼把上身稍稍傾開一些弧度,凝視著身下少女的倩影,只見她長長的上翹的眼睫之下,掛了兩團淡淡的烏青。 像是昨夜未能睡好,才剛剛歇下。 寧煙嶼揉了一下自己還有些酸脹的頭,回憶起了昨夜的一些事。 姑母千秋宴上發(fā)生的一切,他都還記得一清二楚,但出了千秋宴,上馬車之后,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卻偏偏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若定要強行深想,便感到無比頭痛。這便是飲酒的壞處。 昨夜的確不該貪杯。 寧煙嶼見到她眼下的烏青色,便不敢再打擾了她難得的好眠,起身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