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成的,但在不斷增長的激憤中,這一點被人們忽略了。 不,這兒不只一樣不對。 發(fā)病區(qū)從西部向東部蔓延著。 問題在于,是食物染料把紅漿果活力谷變成了它現(xiàn)在這種令人激動的顏色。染料本身是無害的,但這也被公眾忽略了。有些東西出錯了,人體沒有吸收這些紅色的染料,而只是簡單地把它們排瀉出去。惹出問題的紅染料只被加進一批谷制品——但那是龐然大物般的一大批。 一個醫(yī)生告訴維克,如果一個喝了一大碗紅漿果活力谷之后不久死去的小男孩接受尸檢,尸檢就會揭示出食物在消化道中的軌跡,那軌跡會紅得像個停車信號燈,這就會清楚地揭示出它的效應(yīng)絕對只是暫時的,但這一點也被忽略了。 羅格希望,如果他們要進行下去的話,就開足大力進行下去。 他準(zhǔn)備和負責(zé)現(xiàn)場拍攝的波士頓眼鏡工作室的人進行馬拉松式的長談。他想和夏普谷制品教授本人談?wù)劊@個人對自己的角色如此投入,以至于在這場災(zāi)難中,他已經(jīng)快身心俱裂了。然后他還要去紐約,和做市場分析的人談?wù)劇?/br> 最重要的是,這是在波士頓的里茲卡爾頓和紐約的聯(lián)合國廣場的兩個星期;這兩個星期里他們所能做的,只能是耗掉身上的rou,花掉兜里的錢,絞盡腦汁,就像他們過去那樣。羅格希望他們的結(jié)果會是一次反彈行動,把老夏普和他的孩子都打得丟盔卸甲。他們不能伸出脖子到克利夫蘭的鍘刀下去受死,而是要帶著一份戰(zhàn)斗計劃出現(xiàn)在那里,去扭轉(zhuǎn)紅漿果活力谷大混亂帶來的不利局面。從理論上和實際上,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勝機就像一個投手指望能打出一場無安打賽一樣地微乎其微。 維克還有其它問題。在過去大約八個月里,他隱約覺得自己和妻子緩緩地漂開了。 他仍然愛著她,還有那該死的小太陽似的兒子泰德,但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從有一點不對勁變得相當(dāng)糟糕了,而且似乎還有更糟糕的事,更糟糕的時間,在遠方的地平線上等著他。這次從波士頓到紐約,再到克利夫蘭的大旅行,正處在他們原來的在家季節(jié)——他們一起在家一起做事的季節(jié)。真不是時候。最近他看著她的面孔時,在那些平面,那些角,那些線的下面,他似乎隱隱地看見一個陌生人闖進了他們的生活。 一個問題整夜整夜地一遍遍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難以入眠,近來這樣的夜晚越來越多了,她是不是有了個情人?他們肯定不經(jīng)常在一起。她干了那事嗎?他希望沒有,但他真這么想嗎?說真話吧,特倫頓先生,否則你就要被迫自食惡果了。 他不能肯定,他不愿意肯定,他害怕真會那樣那時他的婚姻就完了。 他仍然傾心迷戀著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關(guān)心會不會有什么婚外事件。他可以原諒她許多,但不能容忍自己頭上長出那些角來。不!你不愿意那樣,不愿意那些角順著耳根長出來,孩子們就會在街上嘲笑你這個可笑的男人。她—— “什么?”維克說著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我沒聽清,羅格?!?/br> “我說,‘那該死的紅色谷制品’。不帶引號,確切的話?!?/br> “喔,”維克說“我要為它干一杯、” 羅格舉起比爾森玻璃杯。“干了它?!彼f。 維克干了。 就在維克和羅格在黃色潛水艇壓抑的會面大約一周之后,在3號鎮(zhèn)道旁的七橡樹山下,加利佩爾維爾坐在他家前草坪的雜草叢里,喝著一杯桔汁酒,這種酒是由百分之二十五的烏限凍桔汁和百分之七十五的波波夫伏特加調(diào)成的。 他坐在一棵大榆樹的陰影里,那棵大榆樹在瘋狂的荷蘭榆樹病的折磨下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最后階段了。他的屁股坐在一把草坪椅磨得快爛了的木條上。這張椅子是一件西爾斯羅帕克郵遞品,也已經(jīng)到了可用期的最后階段了。他喝波波夫酒是因為它很便宜。 加利上一次買酒時,從新罕布什爾州買了大量的這種酒,那兒的烈性酒更便宜。波波夫酒在緬因州已經(jīng)很便宜了,但在新罕布什爾州,它便宜得發(fā)賤。那個州在生活中的好東西方面是排得上號的,那兒有獎金豐厚的抽彩,便宜的烈性酒,便宜的香煙,還有圣誕老人樹和六槍城這樣的旅游名勝。 新罕布什爾是一個很棒的老地方。草坪倚已經(jīng)陷入雜物叢生的草地,深深扎進草皮層中。草坪后面的那幢屋子也爛糟糟的,它是一個灰色、油漆剝落、屋頂下陷的爛攤子。百葉窗斜掛著,煙囪彎向天空,像一個跌倒后正爬起來的老酒鬼。一些屋頂板已經(jīng)在去年冬季的狂風(fēng)中被掀飛了,它們現(xiàn)在正在那棵垂死的老榆樹的幾根樹枝上掛著。這兒不是印度的泰姬陵,加利有時說,但他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在這樣一個熱得讓人發(fā)昏的晚秋的日子里,加利醉得像只黑鴨,這對他來說很平常。池一點都不他媽的認識羅格布瑞克斯通,一點都不他媽的認識維克特倫頓,一點都不他媽的認識多娜待倫頓,即使認識她,要是來訪的球隊射出的邊線球被她用接球員手套收住,他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他倒認識坎伯一家和他們的狗——庫喬,那一家就在小山的上面,3號鎮(zhèn)道的盡頭。他經(jīng)常和坎伯在一起喝酒,在迷迷糊糊中,加利覺察到喬坎伯也已經(jīng)順著酒精中毒的路滑得很遠了。這條路上加利自己總是遠遠地旅行著。 “只是毫無意義地喝醉,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奔永嬖V垂死的榆樹上的鳥和他的屋頂板。 他把酒杯喝了個底朝天,放了個屁,猛打著一只小蟲。這時陽光和陰影落在他臉上,形成一些斑斑點點。住宅的后面,有幾輛散了架的汽車,幾乎被高高的雜草埋沒了;屋西的長春藤瘋長著,快要失去控制,它們幾乎把整個小樓都覆蓋住,只留下一扇窗露在外面,晴朗的日子里,這扇窗會眩目得像一顆骯臟的鉆石。 兩年前,在一陣陰郁的瘋狂中,加利把樓上屋里的一個柜子連根拔起,從這扇窗中扔了出去,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為什么了。他后來又為窗戶重安了玻璃,因為冬天一腿從那扇開著的窗戶里跨了進來。但柜子還和它落下去的時候一模一樣地呆著,一個抽屜跳出來,像伸出的舌頭。 1944年,加利佩爾維爾二十歲時,曾單槍匹馬地在法國炸掉了一個德軍的碉堡。這次業(yè)績后,他又帶著班上剩下的士兵前進了十英里,直到他帶著六處槍傷倒下,傷是他在擔(dān)任機關(guān)槍手時受的。 他因此被滿懷感激的祖國授予最高榮譽——杰出服務(wù)十字勛章。 1968年,他在福爾堡的商業(yè)區(qū)找到布迪托格遜,把勛章變成了一個煙灰缸。當(dāng)時布迪很震驚,加利要求把十字勛章做成一個馬桶,這樣他可以在里面拉屎,但它沒有那么大,布迪延續(xù)了故事,也許這符合加利的原意,也許沒有。 不管怎么樣,這都讓當(dāng)?shù)氐逆移ね脸缇吹靡?968年的夏天,大多數(shù)嬉皮士正和他們富有的父母一起在大湖區(qū)度假。這之后,他們就要在九月回到大學(xué),顯然,他們在那里終日研習(xí)的只是抗議、酗酒和姑娘。 布迪托洛遜在福爾堡的埃索車站附近工作,空閑時間他也做些定制鑄造的活。就在他把加利的勛章變成一個煙灰缸之后,這段故事上了羅克堡的呼喚報。 故事是一個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巴佬記者寫的,他把這件事理解成一種反戰(zhàn)姿態(tài)。故事登出來之后,喀皮士們就在3號鎮(zhèn)道路邊加利的住所前陸續(xù)出現(xiàn)。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想告訴他,他“很激進”一些想要告訴他“重了一點”有幾個想要告訴他“真地媽太過分了” 加利給他們看的卻只是同一樣?xùn)|西,他的溫切斯特30-06手槍。他告訴他們,從他的領(lǐng)地滾出去,對他來說,他們都只不過是一群長頭發(fā),四處亂竄,愛發(fā)牢sao的蠢豬或思想激進的xing交機器。 他告誡他們,他會一槍把他們的腸子從羅克堡打到弗賴伊堡,而且連屁都不會放一個。過了一段時間,喀皮士們就不來了,這就是有關(guān)他的杰出服務(wù)十字勛章的事情。 有一顆德國人的子彈把加利佩爾維爾的右睪丸打掉了。一個軍醫(yī)發(fā)現(xiàn)它被打爛,飛濺在軍用內(nèi)褲的褲底上,另外一只則基本保存了下來,所以他有時還可以很自尊地勃起。偶爾加利會告訴喬坎伯,他還能通過其它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精神過。他滿懷感激的國家授予他杰出服務(wù)十字勛章,巴黎一家醫(yī)院滿懷感激的全體員工在1945年2月給了他百分之八十的傷殘撫恤金,除此之外還送給他一只鍍金的猴子。 1945年的7月4日,滿懷感激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為他舉行了一次游行(那時他已經(jīng)二十一歲,而不是二十歲,兩鬢灰白,看上去有七百歲)。感激的市鎮(zhèn)管理委員會成員永久地免去了他的房地產(chǎn)稅,那很好,否則二十年后他就無家可歸了。他再也弄不到嗎啡,就改喝烈性酒,這成了他的終生職業(yè),他可以要多慢有多慢,要多快樂有多快樂地自殺了。 現(xiàn)在,1980年,他五十六歲,頭發(fā)已經(jīng)全灰,比一頭屁股后面架著一個什么把手的公牛還瘦。這世上他可以忍受的活物只有三個:喬坎伯,喬的兒子布萊特,還有布萊特的大圣伯奈特狗——庫喬。 他在正在腐爛的草坪椅上向后靠下去,幾乎要把整個背都貼上去了,然后又喝了一口他的桔對酒。 這些桔對酒裝在一個地從麥當(dāng)勞拿來的免費杯子里,免費杯的杯壁上有一種紫色的動物,它叫做鬼臉。加利經(jīng)常在羅克堡麥當(dāng)勞吃飯,那兒還有便宜的漢堡包。漢堡包倒挺好,至于鬼臉麥克奶酪市長,還有羅納德他媽的麥當(dāng)勞先生加利佩爾維爾對他們連個屁都不會放一個。 一個寬闊的黃褐色形體正在穿越他左邊的高草,過了一會兒,庫喬悠閑地在加利亂糟糟的院子里出現(xiàn)了。它看見加利,友好地叫了一聲,搖著尾巴老過來。 “庫喬,你這老野種?!奔永f著,放下法計酒.開始熟練地把手伸進兜里找喂狗食餅干。他總是給庫喬留幾塊,庫喬是那種老式的,徹頭徹尾的好狗。 他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些,把它們掏了出來。 “坐,孩子,坐起來?!?/br> 不管自己感覺多么下賤,情緒多么低落,一條兩百磅的大狗像只兔子那樣坐在面前,總可以讓他覺得非常有趣。 庫喬坐了起來,加利看見這條狗的鼻吻上有一道短小而丑陋的劃痕正在愈合。加利扔給它一些餅干,那些東西看起來像是骨頭,庫喬毫不費力地在空中接住它們。它用前爪截住了一個,同時已經(jīng)在吃另一片。 “好狗,”加利說,他伸出手去拍庫喬的頭“好——” 庫喬開始在喉間深處發(fā)出一聲嗥叫,那是一種轟隆隆的振蕩聲。它抬頭看著加利,眼中像有什么東西在冷冷地思索著。加利不禁打了個冷顫,迅速把手收回來,最好別和一條庫喬這么大的狗瞎胡鬧,除非你準(zhǔn)備今后總用鉤子擦屁股——以后會痛苦一輩子。 “你撞到什么了,孩子?”加利問道。他從來沒有聽見庫喬嗥叫過,坎伯家要來它這么多年,他都沒聽過。說真的,他實在難以相信老庫喬會對他嗥叫。 庫喬搖著尾巴到加利面前讓他拍它,好像對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感到害臊了。 “嘿,這才像是庫喬。”加利說,撫磨著狗身上的毛。 這是酷熱的一周,而且越來越熱,正如喬治米亞拉所說,他從埃維伊查爾梅爾斯阿姨那兒聽到過這些,他估計也是這樣。狗類對熱的感受遠比人類敏感。他覺得沒有什么道理要求一條雜種狗不能偶爾煩躁一次。但聽見庫喬那樣爆叫,確實很有趣,如果喬坎伯告訴他,他一定不會相信的。 “吃你的另一片餅干去。”加利說著,指著一個方向。 庫喬又一次接住了狗餅干,把它吃了下去。 “這樣很好,一點熱不會殺了你,也不會殺了我,但它把我的痔弄出狗屎來了。好了,它們就是大得像個雞蛋,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你知道嗎?”他啪地一聲打死一只蚊子。 加利又開始喝桔汁酒的時候,庫喬在椅子旁伏了下來。該回去洗澡了,就像鄉(xiāng)村俱樂部的那些賤女人說的那樣。 “洗洗我的屁股,”加利說。他對著屋頂擺了個姿態(tài),桔汁和伏特加粘乎乎的混合物滴到他曬得黝黑、骨瘦如柴的胳膊上“看著這些東西,他媽地這樣流下來,你清我會怎么樣?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會倒塌,對于這樣的小東西,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你知道嗎?” 庫喬的尾巴微微在地上拍了一下,砰!它聽不懂這個男人在說什么,但那種節(jié)奏它很熟悉,那種形式讓它感到舒心。 這種想法一星期來已經(jīng)有一、二十次了,最早是呃,對庫喬來說,從很早開始。庫喬喜歡這個男人,他總有東西給它吃,盡管最近庫喬不想吃東西,但只要這個男人要它吃,它就會吃。 它然后就會躺在這里,就像它現(xiàn)在這樣——傾聽那種舒心的談話??偟貋碚f,庫喬感覺不太好。它對這個男人海叫并不是因為它熱了,只是它感覺不太好,有一刻——僅僅有一刻——它想咬這個男人。 “把你的鼻子碰到荊棘上?好像是這樣,”加利說“你在追什么呢?土投鼠,兔子?” 庫喬又砰地一聲拍了一下尾巴。草叢中有只蛐蛐在鳴叫,屋子后面,金銀花四處瘋長,在夏日的下午呼喚著那些昏昏欲睡的蜜蜂。庫喬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應(yīng)該是正確的,但不知怎么,它只是覺得一點都不好。 “要是佐治亞的鄉(xiāng)巴佬的牙都掉光了,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里根的牙掉光,我也一樣?!奔永f著,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草坪椅翻倒,終于塌了。如果你猜加利連屁都不會放一個,那你就對了?!皩Σ黄?,孩子?!彼哌M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桔汁。廚房是一個滿是嗡嗡聲,沾滿了蠅卵,讓人極其討厭的地方,四處丟棄著扯開的綠色垃圾包,空罐子和空酒瓶。稱之為商業(yè)街,但多娜始終不習(xí)慣這種緬因式的稱呼)回來,在那兒,她把泰德送往白日夏令營,然后從阿加維市場選了一些日用品。她很熱,很疲倦??吹剿沟俜蚩财盏哪禽v外壁漆著花俏壁飾的破福特埃考諾林車時,她突然怒氣沖天。 怒氣已經(jīng)在酷熱中積蓄了一天了。 今天吃早飯時,維克告訴她他就要去旅行,這讓她很不高興。她不愿意只和泰德孤兒寡母似地在家里呆十天,或兩個星期,或天知道有多長時間。 他向她說明了問題的緊迫性,這嚇壞了她,她不愿意受驚嚇。今天一早以前,她還認為紅漿果活力谷事件只是一個玩笑——一個讓維克和羅格付出高昂代價的有趣的玩笑,她從未想過這種荒唐的事會有那么嚴(yán)重的后果。 一提到去夏令營,泰德就很煩躁,他抱怨說上星期五有一個大男孩把他推倒了。 那個大男孩叫斯坦利多普森。他害怕斯坦利今天又會把他推倒。多娜帶泰德去舉辦夏令營的美國退伍軍人營地時,他在她懷里又哭又鬧,最后她只好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把他的小手從自己的襯衫上掰下來,感覺自己更像個納粹,而不是個母親:你去夏令營,ya?ja,meinmamma。 有時,泰德相對他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顯得那么小,那么脆弱,難道孩子們看起來都只是早熟、機智嗎?他的小手指上沾滿了巧克力,指印留在了她的襯衫上。這讓她想起那些廉價偵探雜志中的血手印。 更糟的是,她的品拓汽車從超市開回家時,開始一路滑稽地蹦跳,晃當(dāng)起來,好像得了汽車打嗝癥?,F(xiàn)在它剛靜了短短一陣。當(dāng)然發(fā)生過的還會發(fā)生,而且—— ——而且,更可惡的是,斯蒂夫坎普來了?!班蓿瑡尩??!彼卣f著,抓起裝滿目用品的袋子從車?yán)锍鰜?。她是一個漂亮的黑發(fā)女人,二十九歲,個子高挑,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她的襯衫上印著泰德的指印,學(xué)院灰的短褲剛蓋莊臀部,有點可笑。她在無情的酷熱中,還能讓自己勉強顯得清爽一點。 她快步走上臺階,穿過走廊的門進了屋。 斯蒂夫正坐在維克臥室的椅子上,喝著一林維克的啤酒,抽著一支煙——可能是他自己的。電視開著,正放著普通醫(yī)院里的那些痛苦場景,屋里一片生活的情調(diào)。 “公主回來了,”斯蒂夫歪咧著嘴沖著她笑,這種笑曾讓她覺得迷人,危險但又很有趣。“我想你永遠不會——” “我希望你出去,拘娘養(yǎng)的?!彼浔貜街弊哌M了廚房,她把日雜品包放到櫥臺上,開始向外拿東西。 她記不得過去什么時候也這樣惱火,這樣激怒過。她的胃縮起來,成了一個咬緊的、呻吟的結(jié)。也許上次她這樣,是在她和母親無休止地爭吵后,她去學(xué)校前發(fā)生的。 斯蒂夫到了她身后,黝黑的手順著她的腰向裸露的小腹滑過去,她想都沒想就開始反擊,她的胳膊向他胸口下猛砸過去,顯然他早就預(yù)料到了她會有這么一手,這讓她的怒氣更無法消去。他常打網(wǎng)球,她的胳膊就像打在一塊包著硬橡膠的巖石上。 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他那張滿是胡須的臉正露齒笑著。她站直時有五英尺十一英寸,穿上高跟鞋比維克還高一英寸,但斯蒂夫幾乎有六英尺五英寸。 “聽見沒有?我要你出去!” “現(xiàn)在,為什么?”他問“小家伙已經(jīng)出去做綴滿珠子的緬飾,或用他的小弓箭去射領(lǐng)隊頭上的蘋果,或是玩著其它什么游戲老公在辦公室里和重要人物們在周旋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羅克堡最漂亮的家庭主婦和羅克堡的居民詩人、棒球庸手在愛的和諧中撞擊出性愛的國會大鐘的所有鐘聲的時候了。” “我看見你把車停在后面車道上?!倍嗄日f“為什么你不在車上貼一張大招牌,寫上我正在和多娜特倫頓xing交,或其它什么詼諧的話?” “我有足夠理由把車停在車道上,”斯蒂夫說,他仍咧著嘴笑著“我的車后是梳妝臺,剝得很干凈,我就是不碰你也可以停在那兒,親愛的。” “你可以把它放進門廊里。然后我會處理,你搬的時候我會給你開一張支票。” 他臉上的笑意退去了一點。這也是從她進來后,他表面的魅力第一次滑下去了一點,逐漸現(xiàn)出底下真實的人。 這個人她一點都不喜歡,這是一個一想起來她就會非常手足無措的人:她欺騙了維克,背著他和斯蒂夫坎普上床,她希望現(xiàn)在所感受到的,只是一次骯臟的重感冒后對自己的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是維克的配偶。你揭去事情動人的外衣時,就會看到簡單的事實,斯蒂夫坎普——有出版物的詩人,巡游家具剝皮和修整工,編藤椅者,一個不錯的業(yè)余網(wǎng)球選手,優(yōu)秀的午后情人——只不過是個糞塊兒。 “認真點?!彼f。 “是,沒有誰能拒絕得了英俊、敏感的斯蒂夫坎普。”她說“這真該是個玩笑,可惜它不是。但現(xiàn)在你要做的,英俊。敏感的斯蒂夫坎普,只是把梳妝臺放到走廊上,拿著你的支票,滾!” “不要這樣對我說話,多娜?!彼咽忠频剿齬ufang上捏了捏,這刺疼了她。她現(xiàn)在不僅很惱火,而且有點害怕了,但她不是一直都有點害怕嗎?這種害怕不一直都是那種骯臟、齷齪的刺激的一部分嗎? 她把他的手拍開。 “還沒有迷上我,多娜?”他一點笑意都沒有了“真地媽熱。” “我?迷上你?我進來的時候你就在這里。”受到驚嚇已經(jīng)讓她比以前更惱火了。他一臉濃密的黑胡子,一直爬上他的顴骨。突然間她想到,雖然曾見過他的yin莖在自己面前高高豎起——她甚至還把它含進嘴里——但她從來沒有真正看清楚過他的臉是什么樣。 “什么意思?”他說“是不是你有點癢病,發(fā)作了,就想把它玩掉,我說得對嗎?有沒有考慮過我會怎么想?” “你已經(jīng)湊到我臉上了?!彼阉崎_,拿著牛奶向冰箱走去。這次他沒有準(zhǔn)備,向后晃了一步,差點失去平衡。他的前額突然被幾道線分開,顴骨上出現(xiàn)一片深紅。 她記起在布里奇頓學(xué)院宿舍后的網(wǎng)球場上,有時他也這樣。他網(wǎng)球打得不錯,她看過幾次——其中兩場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打垮了她氣喘吁吁、汗流泱背的丈夫;偶爾他也輸,那時他的表請讓她一想起和這樣的人交往,就非常不自在。他在超過兩打的雜志上發(fā)表過詩,還出過一本書——追逐日落。 這本書是巴吞魯日的一班人發(fā)表的,他們自稱車庫上的出版社??财债厴I(yè)的學(xué)校是新澤西州的德魯學(xué)院,他在現(xiàn)代藝術(shù),緬因州即將舉行的反核問題的全民公決,和安迪華爾霍爾的電影上持有強硬的看法。他碰到兩次發(fā)球失誤時的神情,就和泰德聽到“該上床休息了”時一樣。 他向她追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肩,扭向自己。牛奶盒從她手上掉下來,在地上摔開了。 “喂,你看看?!倍嗄日f“客氣點,自命不凡的家伙。” “聽著,你想擺布我?你難道——-” “滾出去!”她對著他的臉尖叫起來,唾沫飛濺到他的面頰和前額上“你要我怎么告訴你?你是不是想要一張照片?我不歡迎你,找別的女人去!” “你這下踐、撓人的小母狗。”他的聲音陰沉,面色丑陋,不放開她的肩。 “你可以把梳妝臺帶走,扔到垃圾堆里去。” 她掙開他,伸手把水龍頭上掛的洗碗布拿了過來。她的手在顫抖,胃在翻滾,頭開始發(fā)疼,她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她跪下來擦濺了一地的牛奶; “好,你自以為了不起。”他說“想想你胯下發(fā)紅的時候!你喜歡這樣,你尖叫著要更多!” “你感覺對了,是這樣,冠軍!”她說,頭也不抬,頭發(fā)垂下來,她就躲在頭發(fā)后面。她不愿意被他看見自己那張蒼白。病態(tài)的臉,她覺得自己被推進了一個惡夢,如果她現(xiàn)在去看鏡子,看到的會是個丑陋的、洋相百出的老巫婆。“出去,斯蒂夫,我不想再告訴你一遍了。” “如果我不怎么樣?你會打電話給班那曼長官?當(dāng)然,你就說:你好,喬治,我是商人的老婆,這個背地里和我上床的男人不肯走,能不能過來把他轟出去?你是不是要這樣說?” 多娜的恐懼加深了。 在和維克結(jié)婚前,她一直是西切斯特學(xué)校系統(tǒng)的一名圖書管理員。一個總是纏繞她的惡夢發(fā)生在她把嗓門提到最高,第三次喊道——一始我馬上靜下來的時候,那時候,他們一般,至少就在那一段時期,順服了——如果他們不呢?這就是她的惡夢:如果他們堅決不順眼,以后會怎么樣?這個問題驚擾著她,因為她永遠要面對這樣的問題,既使只有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她也害怕把嗓音提到最高,惟有絕對必要時她才會那么做,因為文明那時也會尖叫著驟然停止。他們?nèi)绻€不聽你,那你剩下的,就只有尖叫了。 現(xiàn)在她又感到同樣的恐懼,對于面前這個男人的提問,她惟一的回答,就是他向她靠近時,她要尖叫,但她會嗎? “走吧,”她的聲音不高“請走吧,一切都結(jié)束了?!?/br> “要是我決定不呢?要是我決定就在那攤牛奶中強jian你呢?” 她從纏結(jié)的頭發(fā)中向他看去,她面無血色,兩眼瞪得那么大,眼白都出來了:“那你就準(zhǔn)備動手搏斗,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扯下你的率九,挖出你的眼珠,不會有一絲猶豫?!?/br> 他的臉貼近之前,有一瞬間,她看出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知道她身手敏捷,打網(wǎng)球時他可以贏她,但她也會讓他出一身汗。他的睪九和眼珠也許會保住,但很可能她會在他臉上抓出幾道痕來。 問題是他今天要走多遠。她嗅到廚房的空氣中有某種東西,混濁,讓她難受,像大叢林里的一陣霧氣,最后她沮喪地弄清那只是她的恐懼和他的暴怒,正從他們的毛孔中散發(fā)出來,形成的一種混合物。 “我要把柜子帶回店里,”他說“為什么不可以讓你英俊的老公到商業(yè)區(qū)去取它,多娜?他可以和我好好地談?wù)?,談?wù)剟兤??!?/br> 他于是走了,猛地拉上門(這扇門連通起居室和門廊),那聲音幾乎要震碎窗上的玻璃。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貨車的馬達轟鳴,響響停停了幾次,又降回到正常的工作音高,汽車發(fā)動起來,輪胎在地上滋滋地擦了幾聲,他走了。 多娜慢慢地擦著地,不時起身到水槽邊把布擰干。 牛奶沿著水槽向下淌,她顫抖著,那是一種緊張后的虛脫,也是一種解脫。她只模糊地記得斯蒂夫威脅過要告訴維克,她能做的只是想,一遍一遍地回憶造成眼前這幅慘景的那一連串事件。 她起先不愿意來緬因,維克突然提出這個主意時,她慌得不知所措。盡管他們?nèi)ゾ捯蚨冗^假(他們親身度的假本來應(yīng)該可以說服她),但她總覺得這個州是個林深山遠的末開發(fā)區(qū),是個冬天會吹起二十英尺高的雪,把人們和外界隔絕開的地方。 一想到把孩子帶到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中,她就會害怕。她對自己,也高聲地對維克描述過這樣一個畫面——暴風(fēng)雪驟然刮起,把地阻絕在波特蘭,而她在羅克堡。她想,也說過,泰德在這樣的情形下大慨會獨自吞食什么藥丸,或跳進了火爐,或天知道會干些什么。但也許她抗拒的一部分原因,只是她頑固地拒絕離開紐約的激動和繁華。 好了,面對它吧——最壞的不是上面這些,而是一種無休止的判斷,判斷伍爾克斯廣告公司會失敗,夾著尾巴爬回去。 這種事情沒有發(fā)生,因為維克和羅植拼命工作,累得屁股都快脫了。但這也意味著她要和孩子在一起,有太多的時間要自己來支配。 她用一只手的手指就可以數(shù)盡一生中的好友。 她確信自己交往的朋友,無論上天入地都會永遠是她的朋友,但她從來不會很快很容易地交上個朋友。她也曾胡亂想過要辦一個緬因州的教員合格證——緬因和紐約可以互相換證,所需要的,只是填幾張表格。然后她就可以去找羅克堡中校的總監(jiān),把名字掛在學(xué)校的名單上。這個主意其實很荒唐,她用兜里的計算器算了一陣,還是放棄了:汽油費和雇人看孩子們的費用就會耗盡她每天掙的二十八美元。 我已經(jīng)變成了小說中幸福的美國家庭主婦了,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她一邊沮喪地想著,一邊看著凍雨漸漸瀝瀝地打在走廊的外重窗上??梢宰诩依铮固┑鲁运矚g的法蘭西香腸,小豆子,或烘烤奶酪三明治,還有坎貝爾場,這就是一頓午餐了;可以從當(dāng)世界旋轉(zhuǎn)里的莉薩,或年輕和躁動的一群里的邁克身上,感受一下自己的生活;還可以時不時地在財富之輪的樂聲中,傻乎乎地跳上一段爵士舞;她可以去看瓊尼威爾尼,瓊尼有一個和泰德同歲的女兒,但這個女人總是讓她覺得不舒服,她比多娜大三歲,重十磅,她說丈夫喜歡她這樣。瓊尼對他們在羅克堡的生活感到很滿足。 但一點點地,像有某種骯臟的東西順著管道向上涌。她開始為生活中的一點瑣事對維克大聲叫嚷,對一些大事又試圖去理想化,實際上它們不但很難確認,而且更難清晰地表述出來。諸如失落、恐懼和衰老;諸如孤獨和害怕孤獨;諸如從收音機里聽到一支歌,讓你想起中學(xué)的生活,無緣無故地突然大哭起來;還會嫉妒維克,因為他的生活是每天奮斗著建立一些什么東西,他像一個游俠騎上,盾牌上印刻著家族的紋章;而她的生活,只是遠遠地躲在后面,每天接送泰德,在他煩躁的時候把他逗樂,傾聽他的斥責(zé),給他安排正餐和小吃。這只是峽谷底下的一種生活,太多的只是在等待和傾聽。 她一直在想,泰德大些后,事情會逐漸變得好一些。然而最近她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是這樣,這讓她感到壓抑和恐懼。 過去一年中,泰德每周有三個上午要離開家,去杰克和吉爾幼兒園。 今年夏天,又每周五個下午去夏令營。他離開后,屋子里有一種駭人的空蕩,門道傾斜地延伸出去,張著大嘴,而泰德不在里面;樓梯空蕩蕩的,而秦德不在那里拾級而上,或像原來午睡前那樣在那兒坐著,穿著他的睡衣睡褲,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一本圖畫書。 門是嘴,樓梯是喉,空蕩蕩的房間都是陷講。 所以她不斷地擦洗本無需擦洗的地板,所以她看肥皂劇,她會想起斯蒂夫坎普,她曾微微地挑逗他。那時是去年的秋季,他開著一輛弗吉尼亞牌照的貨車進了小鎮(zhèn),辦起不大的家具剝皮和修整業(yè)務(wù)。她有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電視機前,不知道要干什么,因為她一直會想起他的一身健康的棕褐色肌膚映襯在雪白的網(wǎng)球衫里的樣子,會想起他動得快的時候屁股抽動的樣子。最后,今天,她終于做了一些事。 她感覺腸胃扭結(jié)起來,就跑向衛(wèi)生間。她的手緊貼著嘴,眼睛瞪出來,目光呆滯。她吐了,很勉強.卻又像要把一切的一切都吐干凈??粗媲皠俸鹾醯囊粸?,她一聲呻吟,又吐了起來。 她覺得胃好些了(但腿在顫抖,有所得就有所失地她從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熒光燈下,她的臉是一幅冷硬,令人不敢恭維的浮雕,皮膚慘白,眼睛下掛著一道紅圈,頭發(fā)緊貼著顱骨,形成一個頭盔——她老了以后的形象。 最可怕的,是她現(xiàn)在就看見了這一切。如果斯蒂夫坎普在這里,她想,只要他接著她,吻她,告訴她不要再害怕,她就會聽任他和她做ài時間會是個神話,死亡是個夢,夜色多美好。 一種聲音從她身上發(fā)了出來,一種尖厲的抽泣,那絕不會是從她的胸中產(chǎn)生的,那是一個瘋女人發(fā)出的聲音。 她低下頭,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