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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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豐裕充沛,融貫中西文明的學(xué)術(shù)源泉,而今可是不好找了。 他慢慢道:“……不過,法師既然西行求經(jīng),所學(xué)必定淵深。在下有一個不解的典故,想要求教法師?!?/br> 法師雙掌合一:“施主請說?!?/br> “我聽聞,龍樹菩薩曾于天竺拉古摩揭陀國王舍城講三品法嚴(yán)、甚深義諦,三界一切天、人、阿修羅,都來聽法。但在說法之前,菩薩卻入定許久,先是對舍利弗塔大笑三聲,而后又大哭三聲。在坐無不動容。請問大師,菩薩為何要有這樣的舉止?” 玄奘眉眼低垂:“王舍城舍利弗塔,正是后世修筑那爛陀寺的地方?!?/br> 林貌點一點頭:“……原來如此,預(yù)見寺廟修成,佛學(xué)昌盛,當(dāng)然要喜極而笑;那么請問,菩薩又因何而大哭?” 玄奘默然片刻,輕輕出聲: “諸行無常,如此而已?!?/br> 不錯,諸行無常。即使繁盛璀璨如那爛陀寺,也必定迎來它命中的滅亡。數(shù)百年后突厥古爾王朝南侵天竺,那爛陀寺首當(dāng)其沖,一切高僧圣賢苦思冥想的精妙玄理、一切熔鑄中西方求學(xué)者心血的自然科學(xué)知識,整整數(shù)個世紀(jì)以來南亞文明難得輝煌的頂點,便從此湮滅無聞,只余斷壁殘垣了。 如此殘暴而血腥的蹂·躪,本是弱小天竺邦國的常態(tài);但盤踞于西域絲路的突厥人是怎么強盛到可以威脅中印度的……這件事要是細談下去,恐怕就要有辱趙宋的顏面,所以亦只能拋開不想。 林貌緩緩道:“諸行無常,自然不錯。盛衰興亡,也是不能避免的事情。但法師既然心心念念,渴求此天竺圣地,難道就不為它的覆滅而痛心么?” 玄奘法師又非土石木偶,即使超脫了悟,又怎能不為這樣慘烈的損失心痛呢?他思索少許: “不知施主是什么意思?” “在下沒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法師而已?!绷置驳溃骸胺◣熢?jīng)稱述先賢,而在下也恰好記得東晉道安和尚的教誨,所謂’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如果不依從于強大而又壯盛、足以維護秩序的統(tǒng)治者,那么學(xué)術(shù)與法理就很難長久存在?!?/br> “這句話實在難聽,但似乎也頗有幾分道理。法師方才說’諸行無常‘,可那爛陀寺之所以歸于無常,難道是因為自己的錯漏么?歸根結(jié)底,還是天竺太過于弱小了吧?擁有那爛陀寺的脊多王朝、帕拉王朝,根本無法在強悍的軍事競爭中戰(zhàn)勝北方的野蠻人;他們之所以能在掠奪中幸存,維持著小小的學(xué)術(shù)繁榮,仰仗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外力?!?/br> 林貌停了一停,輕輕點出:“譬如現(xiàn)在,法師能安心到那爛陀寺求學(xué),難道不正是因為中原的皇帝陛下,以軍力有效遏制了突厥人么?” 如果中原抗擊突厥不力,無法消滅或者牽制漠北的野蠻部族,那么等突厥人強盛壯大之后,他們會對絲路乃至天竺國家做些什么? 數(shù)百年后,趙宋終于以它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完滿回答了這個問題。當(dāng)然,代價就是數(shù)千里佛國的凋零滅亡,璀璨文明之火猝然熄滅,再也不能燃起。 等到漢人再次踏上西域,已經(jīng)是八百年以后的光景了。 玄奘愈發(fā)沉默。他沉吟了很久,輕輕開口:“施主的指點,貧僧不太明白?!?/br> “法師說笑了。在下從來直來直往,說話又有什么難懂的?”林貌道:“我的意思明白不過——既然要依附于強大的秩序,才能保存這學(xué)術(shù)星星之火;那么放眼此天下九州,最為強大、壯健、不可戰(zhàn)勝的秩序,又在哪里?與其信賴夾縫中幸存的弱小國家,為何不將學(xué)說交托于更可靠的力量呢?” “如果法師愿意從中說和,讓那爛陀寺的法脈歸于中原皇帝庇護之下,那么在下也愿稍盡綿薄之力,牽線搭橋。如此則兩全其美,那爛陀寺的學(xué)說,便可仰仗圣天子的光輝,長久保存繁榮下去,豈不甚好?” 林貌徐徐交代他早已打好腹稿的臺詞,并未過于掩飾,而只是坦誠指出了歷史事實。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語,但靜臥在側(cè)的護法神獸貍花貓卻立時站起,當(dāng)下抖了抖耳朵,直勾勾看著巧舌如簧的鏟屎官。 玄奘法師并未答話,神色間卻頗有異樣。他自小立志求經(jīng),于天竺的軼事頗為熟稔,自然知道林貌所言非虛。天竺諸國,或許在辯論想象乃至交匯中西文化上別有所長,但武德卻實在難以恭維。要知道,天竺北部環(huán)形高山,因常常被北方部族用作侵略的跳板,竟得名為“興都庫什”——殺死天竺人的山脈。 這樣的力量,能否長久保存嬌貴而柔弱的學(xué)術(shù)之花,的確也是大大的疑問。 他輕聲道:“但中原皇帝,未必能將軍力投射到那爛陀寺所在之處。” “這就不必法師cao心了?!绷置参⑿Γ骸霸谙驴梢詾榇俗鞅?。只要天竺諸國愿意歸附,中華的天子就有絕對的力量,能完全保證他們的平安,不受任何威脅?!?/br> 玄奘法師微微動容。他曾親眼見這位林施主與太子同行,又曾聽聞朝中驟然而興的新貴“林長史”,隱隱已是至尊的幸臣;而今幸臣發(fā)話,他對這保證倒也并沒有什么懷疑。 只是,縱然有此保證,憂慮仍舊難以消除。 “施主說,要依附強盛的秩序,才能保存法理。貧僧并不敢對此有異議?!毙实吐暤溃骸爸皇?,法理的保存,畢竟是數(shù)百上千年,久久為功的事情。又有什么秩序,可以延續(xù)如此之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