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衣著樸素、留著長卷發(fā)的男人，站在陽臺上等著船來。他的西裝褲腿高高挽起到膝蓋處，末端依然被沒過小腿的積水給打濕了。

    男人一只手高高將他蒙了防水布的畫板高舉過頭頂，避免被濺起的水花碰到。

    “嘿，蘭登，你要去哪兒？”

    蘭登聞聲望去，原來是馬莎太太。

    馬莎太太的丈夫前些年已經(jīng)過世，現(xiàn)在她獨自在樓下不遠(yuǎn)處經(jīng)營著一家小商鋪，生意做得那是如火如荼。她賣的東西總是街上最為物美價廉的，蘭登經(jīng)常會去她家購置些顏料還有畫紙。

    等蘭登過來，馬莎太太把攬繩一頭拴在船舵上，一頭牢牢系在欄桿之間，把船穩(wěn)穩(wěn)?？窟^去。

    “去瓦里動物園，謝謝您。”蘭登扶著陽臺欄桿，緩慢地落在船身上。

    馬莎太太將蓬松散亂的紅發(fā)撥到腦后，以免遮蔽視線。她雙手握緊船槳一推，船便輕巧地離開了陽臺邊，在熙攘船群之間見縫插針，朝遠(yuǎn)處駛?cè)ァ?/br>
    “蘭登，今天你又出門找寫生素材，是不是？”

    蘭登把畫板放在膝蓋上，搖了搖頭。

    “不，我想去租一只機械動物回來?！?/br>
    馬莎太太聞言，訝異地回頭看著他，瞪大眼睛，一副“你瘋了”的表情。

    蘭登略帶窘迫地為自己解釋到：“我知道那會很貴，但再貴我也想試試看。說不定園長會愿意以分期貸款的形式租給我，又或者說以畫抵一部分債呢……”

    蘭登低頭撫平畫板邊緣的褶皺，珍惜地把他嘔心瀝血創(chuàng)作出來的畫作捧在懷里。

    “您也知道，我接受了母校的聘任邀請，過兩天我就要回去正式入職，成為一名美術(shù)老師了。

    “第一堂課，我想給孩子們留下些好印象…比如說，有一只漂亮的機械動物，來作為模特?！?/br>
    “聽起來不錯，那你想好了要租一只怎樣的動物嗎？據(jù)我所知，不同體型和種類的機械動物，租金也不一樣?！?/br>
    “我想租一只多彩、無害的小型寵物，那對孩子們來說會更親切一些，而且能用畫筆描摹出斑斕顏色…可能，金斑蝶或者彩虹鳥之類的？”

    “我在生物圖冊上見過它們，確實有很多種顏色?！瘪R莎太太吹了聲口哨，“如果你需要寵物飼料，歡迎隨時來找我，我倉庫里還積壓了些庫存，可以送給你?！?/br>
    “謝謝您，馬莎太太，您真是個好人?！?/br>
    “舉手之勞而已。對了蘭登，你前兩天訂的那批新畫板和顏料，已經(jīng)用防水布包好了。

    “我怕被水泡壞，就讓人昨天給運到閣樓上去了，房東先生讓我提醒你盡快拿走。”

    “好，等我回家就去拿?！?/br>
    很快他們就抵達了“河”的盡頭。

    瓦里動物園在幾條街開外貧民窟和繁華區(qū)的交界處，蘭登下船后還要步行半個小時才能抵達。

    下船時，蘭登打開他鼓囊囊的錢包，里面裝滿他積攢許久的全身家當(dāng)。

    他從里面抽出一沓虹幣塞給馬莎太太，其中包含了往返船費和之前訂購的畫板顏料的尾款。

    馬莎太太也沒有和他客氣，爽快地收了錢，沒清點直接放心地塞進口袋里。

    “如果那批貨有什么問題，直接跟我說就好，馬莎小鋪包退包換?！彼盍M滿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兩人約定了等會午飯前，馬莎太太會開船過來接蘭登回家。

    “那就祝你好運了?！?/br>
    然而，好運并沒有降臨到蘭登身上。

    兩小時后，馬莎太太在船上等著，就看見蘭登垂頭喪氣地從街道盡頭朝這邊走來。

    遠(yuǎn)遠(yuǎn)地只能看見他臉色像鬼一樣煞白，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原本被蘭登視若珍寶般捧著的畫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折成了兩半。

    馬莎太太不禁無聲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身邊別說機械動物的影子了，連片羽毛都沒有。

    “走吧。”

    蘭登說完，便沉默地坐上船。

    他低頭，看著被摔成兩半扔在地上狠狠踐踏的畫板，看著斷口處斑駁的顏料，看著畫板背后擦不干凈的腳印。

    耳邊不?；厥幹呃飯@長粗聲粗氣的嘲笑聲：

    “你這些虹幣，就只夠租兩天螞蟻的。我賣半天彩虹鳥展覽門票都能賺回來這么多，干嘛要租給你？”

    “還有你的破畫，送我我都不稀罕，你竟然好意思問我能不能考慮以畫抵債？”

    “你之前每天來我這，買張票就是坐上整整一天，我沒趕你走，就已經(jīng)很好了，窮鬼?！?/br>
    蘭登的所有尊嚴(yán)和驕傲，好像隨著他的畫作一起，跌落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馬莎太太有些擔(dān)心地看著坐在船艙里的年輕畫家，他一路上垂著腦袋悶聲不響，似乎是受到很大打擊，連到家了都毫無察覺。

    她思忖片刻，把船停穩(wěn)下來。

    蘭登正深陷痛苦漩渦中，忽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朵小小雛菊，瑩白色花瓣，淡黃色花蕊，隨風(fēng)飄搖綻放。

    他像是觸碰易碎品一樣，接過花，抬頭驚訝而不解地看著馬莎太太。

    “我前兩天撿到的，留著也沒什么用，送給你好了。

    “年輕人，振作起來。就算沒有機械動物，一朵漂亮的仿真花，對孩子們來說，應(yīng)該也不錯?！?/br>
    蘭登眼眸中又緩緩恢復(fù)神采，他幾乎熱淚盈眶地看著馬莎太太，嘴里喃著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