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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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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音又變成了快樂的小鳥。她即便不說話,只眨著亮亮的大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著你,都叫人滿心歡喜。

    盧艷艷尤其喜歡她,一點兒不覺得本該兩個人坐的長板凳擠了三個人有什么不方便,她簡直把海音當成了洋娃娃,一會兒讓她試發(fā)箍,一會兒又把新買的夾子別在她頭發(fā)上,然后還批評江海潮:“你自己剪短頭發(fā)也就算了,怎么把海音頭發(fā)也剪這么短?不然我可以給她扎維吾爾族小辮子,肯定好看。啊呀,哎,你們皮膚都白了哎,上個月還黑的很?!?/br>
    江海潮得意如公雞:“我們皮膚隨我媽,曬不黑,黑了捂捂就白回頭了?!?/br>
    盧艷艷憋氣,又開始把全部熱情投注到海音身上。

    只是可愛吧唧的海音有個問題,她給盧艷艷講題目,不管她說的多認真多詳細多努力,盧艷艷還是聽不懂。搞到后來,盧艷艷不得不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她真的很笨吧,所以才完全教不會。

    江海潮在旁邊笑得差點兒從板凳上摔下去。

    盧艷艷要氣死了:“你還笑,我都要愁死了?!?/br>
    海音也不知所措,她睜著圓眼睛,努力想讓盧艷艷相信:“艷艷姐,你一點兒也不笨的。真的,你已經(jīng)很聰明了。”

    可淪落到被三年級小學生安慰的五年級jiejie只感覺更心酸了。

    江海潮原本都要開口講話,一看她的臉,笑得更加厲害,甚至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只趴在桌子上,胸腔在劇烈的顫抖,看得剛買完零嘴回教室的陶靜滿臉茫然:“江海潮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啊。”

    盧艷艷氣得炸肺:“她哭個屁,該哭的人是我才對!”

    江海潮這才勉強控制住笑意,一邊擦眼角笑出的淚,一邊指著盧艷艷,說話還哆嗦:“你……你沒事問海音什么題?”

    陶靜硬塞了顆話梅到海音嘴里,奇怪道:“怎么不能問啊,我看海音答題比你都快?!?/br>
    “就是因為快啊?!苯3币怖蠈嵅豢蜌獾亟恿颂侦o分她的話梅,認真道,“我們一般人做題,像我,是1到2,再到3這么個過程。海音沒有2,她是直接到3的?!?/br>
    暑假里,她們懷揣著強烈的責任心給虞凱補課。本來她和楊桃都覺得海音脾氣最好,最適合當這個小老師。

    但后來虞凱苦不堪言,海音也急得掉金豆子,雙方都很認真,卻效果等于沒有。

    于是秉著“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實事求是精神,她倆仔細旁觀了授課現(xiàn)場,然后發(fā)現(xiàn)海音真不適合當老師。她的思維太快了,沒有中間步奏,都是直奔主題。換成懂的人,一聽就明白??上裼輨P這種基礎(chǔ)薄弱的,那就是標準的聽天書。

    盧艷艷感覺不可思議:“還能這樣啊,不經(jīng)過2,怎么到3?”

    江海潮卻滿臉理所當然:“這有什么。我幼兒園時老師教跳交誼舞,一開始非得讓學點步子,我怎么也點不好,但是等到學跳的時候,我自然步子就點起來了。所以,我們家海音也是這樣,你讓她非得先學2,她只會難受。”

    盧艷艷憋了半天氣,才冒出一句:“怪胎,都是怪胎。”

    江海潮立刻喊meimei:“聽到?jīng)]有,她說你是怪胎,離她遠點兒,省的她抓你去做研究?!?/br>
    盧艷艷一把抱住海音,威脅地瞪江海潮,對著懷里的小meimei卻笑得甜蜜蜜:“別聽你姐胡說八道,她這是挑撥離間,我最喜歡你了?!?/br>
    江海潮豎起大拇指:“不簡單,一連說了兩個成語,語文老師可以吾心甚慰了?!?/br>
    陶靜一時嘴快:“對對對,語文老師足以含笑九泉。”

    話一出口,她看對面的江海潮臉色古怪,還以為自己把話梅的糖粉沾臉上了,一邊擦臉一邊問:“哪邊?”

    陶老師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江海潮,你跟我出來一下。”

    江海潮朝陶靜擠擠眼,一副你自求多福的模樣,跟著老師出教室。

    陶靜莫名其妙:“干啥,江海潮干嘛這么看我?”

    海音眨著大眼睛,一副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的表情:“靜靜姐,含笑九泉是說人死了?!?/br>
    陶靜驚悚,不會吧,不是都笑了嗎?人死了還會笑啊,那是詐尸,會變成僵尸的。

    海音認真地點頭:“我背過成語字典?!?/br>
    盧艷艷則無辜搖頭:“別問我,我也沒學過這成語?!?/br>
    教室外面,江海潮正琢磨著陶老師要是發(fā)火的話,她要怎么想辦法消了老師的火。

    陶老師卻突然間停下來,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嘆了口氣才正色道:“回家跟你家大人講,這不是你小孩子能擔得起的事。”

    江海潮滿頭霧水地跟著進了老師辦公室,里面坐著兩個干部模樣的陌生男人正在抽煙。瞧見跟在老師身后的江海潮,其中戴眼鏡的那個開了口:“你是江和平家的?你們家提留款什么時候交啊。別大人一跑,就當沒這回事了啊?!?/br>
    按照常規(guī),本地農(nóng)民除了公糧外,還要交三提留(公積金、公益金和行管費)五統(tǒng)籌(教育附加、計劃生育費、民兵訓練費、鄉(xiāng)村道路建設(shè)費和優(yōu)撫費)以及其他名目的各種費用。一般農(nóng)民都是以交愛國糧的方式來抵消這些,如果還不夠的話,在社辦廠上班的,鎮(zhèn)上干部就會去廠里直接劃走工資。沒班上的,那么自然免不了登門入室,扒口糧的扒口糧,牽牲口的牽走牲口。

    湖港鎮(zhèn)屬于圩區(qū),土地相對肥沃,灌溉也算便利,相形之下算不過了??擅磕甑呢摀沧阋詫⑥r(nóng)民的腰壓得恨不得臉貼地。

    江家沒交愛國糧,自然提留款也沒交上。鎮(zhèn)干部先下鄉(xiāng)找到江家,可惜鐵將軍把門。再問江和平的兄弟和老娘,直接被撅回頭,早八百年就分家了,他家是死是活都跟他們沒關(guān)系。

    干部倒是想發(fā)揮下呢,可惜圍著江家轉(zhuǎn)了一圈,連只雞都沒看到,只得鎩羽而歸。

    大人不在,老人不管,他們身上還有任務(wù)要完成,只得退而求其次找上了學校,讓江家小孩去找她家大人。

    江海潮低著頭,聽干部喋喋不休。

    她沒看自己的腳尖,眼睛落在干部鼓著的肚子上,鼻子屏住呼吸。因為這個慷慨激昂的干部一開口就是噴鼻的酒味混雜葷腥的臭味,她不憋著她怕自己會忍不住當場吐出來。

    “趕緊的啊?!备刹繗膺葸?,“馬上都11月份了,再不交提留款,想干啥?一個個的,要造反嚒。嗝——”

    陶老師也被酒臭味熏得不輕,趕緊打圓場想送人快走:“江海潮,回去跟你家公爺家婆奶說說啊,馬上把錢交了。他倆年紀大了,兩頭跑,搞不好就是一時忘了?!?/br>
    “忘了?”干部老大不痛快,“皇糧國稅,天經(jīng)地義,他們怎么還記得吃飯啊。有地種還不知足?!?/br>
    江海潮抿著嘴巴不吭聲。

    陶老師賠笑,伸手按住她肩膀暗示:“一定一定,江海潮回家就跟她家大人講。”

    干部終于老大不痛快地走了,辦公室里還飄著酒臭味。有老師開了窗子換氣,十分不高興:“怎么什么東西都跑到學校來鬧騰?”

    陶老師示意江海潮可以出去了,又提醒一句:“別忘了啊,晚上回家就跟你家大人講?!?/br>
    江海潮還是沉默,她不想騙老師,可她也不想跟家公爺爺和家婆奶奶講。

    她不傻,她10歲了,她上五年級了,她是個機靈敏銳的姑娘。家婆奶奶對舅奶奶哭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家里沒錢,所以才要去西山換山芋,好省下米賣錢給她們交蓋學校的集資款。

    她回家跟婆奶奶說了干部催提留款的事,家里就有錢了嗎?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除了讓婆奶奶眉頭皺的更緊外,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她不說,她寧可干部天天到學校來找她,她也什么都不會說。

    江海潮打定主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了教室。

    陶靜正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生怕被陶老師秋后問斬,看她回來慌忙問:“怎么樣怎么樣,老師怎么說啊。”

    “沒事。”江海潮煞有介事,“老師沒提你,說早讀大家不認真,讓我從明天起把所有開小差的人名字都記下來。”

    媽呀,兩個姑娘先是如釋重負接著又唉聲嘆氣。升入五年級,老師真的越來越狠啦。

    江海潮看著meimei盯著自己的眼睛,笑著揉了把她的腦袋:“沒事,我們家海音最乖了,才不會被記名字呢?!?/br>
    江海潮很沉得住氣,她不僅回家沒說干部登門討賬的事,連在楊桃他們面前都沒提。她是大姐,有擔子也該她來挑。

    可惜過了沒兩天,鎮(zhèn)里的干部直接找到楊家圩了。舅舅家的提留款也沒交齊啊。

    就算家公爺爺出去當了快10天麥客,就算家里口糧已經(jīng)賣出了近一半,就算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一半山芋一半米的對付著吃飯,家里所有錢加在一起交完了新教學樓的集資款也不夠再交提留款了。

    干部在樓下堂屋坐著,三姐妹加兩個弟弟被家婆奶奶勒令在樓上待著。

    超超最小,根本不懂大人們說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心念念《圣斗士星矢》,一直想下樓去看動畫片。

    楊桃一開始拉著他,他卻跟絞股糖似的扭來扭去,哼哼唧唧的就是不肯老實留在樓上。楊桃終于煩了,一巴掌甩過去:“夠了嗎?要不是你,我們家會罰這么多錢嗎?”

    以前她也有零花錢,mama上街還會買布給她做新裙子呢!

    現(xiàn)在他們家連飯都要吃不上了。

    全都是因為他!

    超超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江家三姐弟都驚呆了,海軍趕緊去扶表弟,江海潮和海音立刻抱住楊桃,當大姐的人更是厲聲呵斥:“你干啥?你打他干嘛?”

    楊桃?guī)е耷?,憤恨道:“本來就是嘛,我家本來很好過的。”

    江海潮皺眉毛:“那我家窮是活該了?又不是超超讓他們收這么多集資款提留款的?!?/br>
    家婆奶奶在樓下問:“哪個啊,哭什么???”

    江海潮趕緊扯謊:“沒事,沒事?!?,她一把捂住了超超的嘴,示意他別哭。

    超超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還在嘩嘩往下淌。她一松開手,他就委屈地告狀:“大姐,二姐打我?!?/br>
    江海潮狠狠剜了眼楊桃,勒令她:“還不趕緊道歉?!?/br>
    楊桃杠著頭,死活不看超超。

    于是江海潮直接一巴掌刷到她背上,打的她“哎喲”一聲,才斷官司:“超超,看到?jīng)]有,我打她了,你別哭了。要不,你再打回頭?”

    楊桃立刻又一眼瞪回去,吃了他的熊心豹子膽了!

    結(jié)果叫江海潮逮了個正著,立刻挨罵:“你嚇他干嘛?你這就是不講理,柿子專門撿軟的捏?!?/br>
    超超卻抽抽噎噎:“我不要打她,我要吃糖?!?/br>
    江海潮正犯愁,家里已經(jīng)窮的叮當響了啊,還要掏錢買糖嗎?她剩下的錢是留著買本子筆的呀。超超已經(jīng)抬起沾著淚的臉,聲音哽咽:“我要吃大姐你上次做的糖,你給軍軍哥哥吃了,你們不給我吃?!?/br>
    江海潮愣了下,下意識揉了把超超的腦袋,痛快答應(yīng):“行,沒問題?!?/br>
    樓下的說話聲漸歇,然后是院子門響起的聲音,家婆奶奶似乎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了兩圈,接著又出去了,這回院子門關(guān)上了。

    姐弟五人輕手輕腳下了樓,楊桃迅速跑了一圈,肯定道:“奶奶出去了。”

    出去干什么了?誰都沒問,他們當中除了超超沒肝沒肺沒意識外,其他人基本都猜到了答案:是去借錢了。

    不借錢能怎么辦?干部已經(jīng)上門催。你不交,他們有的是辦法讓你交。要是把你拉去上學習班,那真不是皮會塌掉一層那么簡單了。

    江海潮沉默地拿出了煤油燈點燃,然后在酒瓶蓋里倒了白糖,一顆顆的做起糖塊。酒是打稻時家公爺爺新買的,空酒瓶里還殘留著濃郁的酒味,從瓶蓋里扣下來的糖塊也沾上了酒香。

    剛才還哭哭啼啼的超超瞬間滿足地瞇起了眼睛,朝楊桃甜甜地笑:“二姐,跟酒心巧克力一樣好吃?!?/br>
    楊桃不自在地撇開臉,她想她也沒那么討厭弟弟,他還是很好的。

    大姐說的對,又不是超超讓干部收這么多集資款和提留款的。

    姐弟五人正在吃糖時,院子門突然響了,家公爺爺和家婆奶奶一塊兒走了進來??吹剿麄凅@慌失措的樣子,家婆奶奶卻什么都沒說,只招呼家公爺爺:“興德,燒鍋吧,趕緊燒飯?!?/br>
    剛才她倒是想留干部吃飯好跟人講兩句好話的,結(jié)果人家看到她家灶房里的山芋瞧不上。

    也好,她也不想喂了,反正喂不飽。

    這一頓晚飯,所有人都沉默不語,連超超最后籠只剩了淺淺一層的蛋碗時都小心翼翼。

    等收拾鍋碗時,江海潮大著膽子開口:“婆奶奶,我們趟螺螄賣吧,就挑螺螄rou去江口賣?!?/br>
    夏天時,他們賣了一回螺螄rou,掙了7塊錢呢。賣上一個月的話,那也有200多塊。

    家婆奶奶露出苦笑:“都什么天了?螺螄也要躲冷的?!?/br>
    再說她不好告訴小孩的是,哪家能天天趟螺螄呢,夏天那會兒,她家天天趟螺螄賣,村里就有人話里話外拿這事講嘴了。

    江海潮又有主意:“那婆奶奶你賣南瓜月餅吧,肯定能賣掉。春英嬢嬢攤餅賣就賣的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