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這是海音自己鍛煉出來的，作為家里的二女兒，她一直都是最敏感最小心翼翼的那個孩子，仿佛天生知道該怎么討好大人一樣。打草稿要用草稿紙，太浪費(fèi)了，她自己鍛煉自己心算，時間長了，絕大部分時候根本就用不到草稿紙。

    比方說現(xiàn)在這張卷子，除了有兩題她在草稿紙上寫了斷續(xù)的兩個式子之外，全程她都直接往試卷上填答案。

    第44章

    愛國糧（捉蟲）[作話鎖]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估計現(xiàn)在真像作文書上寫的那樣，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能聽見。因?yàn)榭諝饫锪魈实闹挥泄P摩擦紙發(fā)出的沙沙聲啊。

    “艷艷！”辦公室外傳來聲音，“哎喲，嚇?biāo)滥棠塘?，我講你怎么還不回家呢。老師，我們家艷艷……”

    盧艷艷卻直接抱住她奶奶，指著海音又蹦又跳，激動得聲音都發(fā)抖：“奶奶，海音是天才！”

    盧奶奶都懵了，叫她孫女兒勒的簡直喘不過氣，只能徒勞地“哦哦哦”。

    方老師一直在旁邊盯著，這會兒還是忍不住拿起卷子又從頭做到尾，然后他放下試卷，從自己辦公桌的抽屜里翻出一本書塞給海音：“你先看這本奧數(shù)題集，自己做?！?/br>
    然后他又拿出兩本書，“不會寫的話，你就自己再看這兩本書?！?/br>
    他之前給五年級學(xué)生出的題目與其說是奧數(shù)，不如講是趣味數(shù)學(xué)。他現(xiàn)在真想看看這個三年級的小妹頭是不是能搞競賽了。

    海音懵懂，不知道老師想干啥?？墒怯袝?，她就高興。她立刻歡歡喜喜地把書收進(jìn)書包，大聲道謝：“謝謝老師?！?/br>
    看的盧奶奶好想嘆氣，唉，這就是來報恩的小孩，天生愛學(xué)習(xí)?？吹竭@么多數(shù)學(xué)書竟然是真開心。

    海音高興地抱著大姐的胳膊，帶著點(diǎn)小炫耀：“姐，三本書呢，我們分著看?！?/br>
    方老師這時候才想起自己的學(xué)生：“對對對，江海潮，你們一塊兒學(xué)習(xí)?！?/br>
    不知道為什么，江海潮感覺自己早就被方老師忘了，這會兒提起她，也是老師捎帶的。但她還是表現(xiàn)出了一個好學(xué)生好班長的素養(yǎng)，痛快答應(yīng)：“好的，老師。”

    麥乳精已經(jīng)溫了，方老師提醒海音：“你喝了吧?！?/br>
    盧艷艷很想咬手指頭，這感覺要怎么形容呢，經(jīng)歷這么多輝煌，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黃粱米煮熟了，黃粱一夢？

    啊呸！什么亂七八糟的。

    她覺得海音像電視劇上那種深藏不露的俠客。對，就是語文課上老師說的李白的那兩句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似乎還是不對。

    算了，她現(xiàn)在整個人很亂，甚至懷疑海音是《小俠龍旋風(fēng)》上的茜茜公主，是從外星來的。

    啊，都什么亂七八糟的，應(yīng)該是聰明的一休才對?？墒呛Ｒ纛^發(fā)毛茸茸的，雖然才長到耳朵，但絕對不是聰明絕頂。

    盧艷艷人都要走了，又忍不住沖上前，狠狠挼了把海音的腦袋。

    同樣是顆圓圓的頭，為什么她的和自己的差別就這么大呢。多摸兩把應(yīng)該能沾沾聰明勁兒吧。

    她嘿嘿嘿地挼完了，跟在會場上撿了張刮刮樂，刮出來10塊錢一樣竊喜，蹭蹭蹭的又跑開了。

    海音都被挼懵了，還是盧奶奶看不下去，拍了把自己孫女兒又朝江家姐妹笑：“表理她，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你們還沒吃飯吧，走走走，到奶奶家吃飯去。奶奶今天燒了毛栗子燒雞，好吃的很。你們都過來吃吧。”

    江海潮趕緊謝絕她的好意：“我婆奶奶他們在糧管所等我們哩，給我們帶了飯了，我們得趕緊過去?！?/br>
    但盧艷艷還是把剩下的油炸鍋巴全給了海音，她家有毛栗子了，她不吃鍋巴了，她要她奶奶煮毛栗子給她吃。

    姐妹倆匆匆趕到糧管所。

    哇！好多人，一直排到糧管所院子外面上百米遠(yuǎn)。有人挑著擔(dān)子來，有人推著板車等，個個都曬出了一頭油汗。

    楊桃正在看稻子呢，瞧見表姐妹，立刻揮著手沖她們又蹦又跳。

    昨晚家公爺爺和家婆奶奶是住在江家的，所以才能一早就推著板車來回兩趟把糧食運(yùn)過來。饒是這樣，這會兒他們前面還排了十幾號人，因?yàn)楹枚嗳俗蛱焱砩隙紱]回去，就在糧管所等。

    楊桃驚訝地看海音：“這么快啊，你都寫完了？吃飯吃飯，趕緊吃，現(xiàn)在冷得快。我炒了蛋炒飯，還有酸胡椒炒扁豆。”

    海音卻把飯盒推給了大姐：“姐，你吃吧，我剛喝了麥乳精，我還吃了鍋巴，我肚子飽了?！?/br>
    江海潮也想起來，拿油炸鍋巴給楊桃吃：“盧艷艷她奶奶炸的。”

    瞧見家婆奶奶從旁邊過來，她又喊：“婆奶奶，吃鍋巴?！?/br>
    婆奶奶拿了一塊，先招呼家公爺爺：“興德，你吃點(diǎn)鍋巴吧?！?/br>
    今天他們特地帶了水出來，不怕嘴巴干。

    江海潮卻吃了一驚，家公爺爺是昨天一大晚才到家的，她根本沒注意看他的臉?，F(xiàn)在叫大太陽曬著，她才發(fā)現(xiàn)家公爺爺?shù)哪樅筒弊舆€有手，全都又黑又干，簡直成了梅干菜。

    他怎么這樣啦？

    家公爺爺看了眼炸的油亮燦黃的鍋巴，只隨口道：“你們吃，我去看看?！?/br>
    婆奶奶卻塞到了他嘴邊：“你吃，明兒我炸了讓海潮帶給她同學(xué)吃去?！?/br>
    家公爺爺只得吃了塊鍋巴，但江海潮感覺遠(yuǎn)遠(yuǎn)不夠?，F(xiàn)在的家公爺就像被榨干了渾身所有的油和水一樣，干癟的讓她害怕。

    于是她又拿鍋巴往前送了送：“家公爺，你多吃點(diǎn)啊?！?/br>
    家公爺爺卻沒再伸手，而是搖搖頭：“我去問問看還要多久?！?/br>
    終于輪到他們家了，驗(yàn)糧員戴著眼鏡，頂著郭富城頭，看著瀟灑極了。他嘴里叼著香煙，火光一閃一閃，讓江海潮不由得懷疑轉(zhuǎn)頭看墻上刷的紅漆：糧庫重地，嚴(yán)禁煙火。

    驗(yàn)糧員個子不低，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看人老抬著下巴，仿佛這樣可以高人一等似的，說話也舍不得把煙從嘴里拿下來，只嘴皮子微動，聲音含混不清：“江和平家的？你家種的是什么稻？”

    家公爺爺趕緊回答了一通問題。

    然后驗(yàn)糧員拿出根中空鐵管，往蛇皮袋子一戳，在灑出來的糧食上抓了一把放在手上看，又送到嘴里咬了兩口，“呸呸”吐出來，蓋棺定論：“不行，沒曬干，雜質(zhì)多，要重曬，篩過了再拖過來?！?/br>
    三姐妹都急了，她們家的稻子哪里沒曬干了？都曬了好兩天了。修遠(yuǎn)大媽過來幫她們翻稻子時都說曬得干干的，算不了一等起碼也是個二等，怎么到了這驗(yàn)糧員嘴里就變成了糧食不合格了？

    家公爺爺卻沒發(fā)火，只朝驗(yàn)糧員笑：“幫幫忙嘞?！?，說著，他把人拉到旁邊說話。

    江海潮她們都伸長脖子想看看情況，卻被家婆奶奶一人一巴掌拍在背上：“看什么看，看好稻子。”

    跟在他們后面的人卻小聲嘀咕：“狗日的，怎么是二道毛，這家伙?！?/br>
    三姐妹不知道他的話是什么意思，全轉(zhuǎn)頭看他，那人卻不耐煩：“看什么看，小妹頭，看好你家的稻子吧。”

    說著，他又罵自家的小孩，“死人啊，看好了，老子出去一趟?！?/br>
    等到他再回來時，口袋鼓鼓囊囊的，江海潮踮起腳看到了，是裝的香煙，紅塔山。

    那頭家公爺爺終于跟驗(yàn)糧員說好了，驗(yàn)糧員板著臉，活像家公爺爺欠了他上萬塊沒還一樣：“四等糧，江和平家的，四等糧，扣五個?！?/br>
    江海潮又急了，她家的糧食以前都是二等的，怎么現(xiàn)在變成四等了。扣五個就是扣5%的水分，這么一來還要再多交好多糧。

    海音已經(jīng)口算出來：“多兩百斤?！?/br>
    家公爺爺卻沒再跟驗(yàn)糧員爭執(zhí)，直接拖著糧食過去稱重。

    春英嬢嬢已經(jīng)交完公糧，跟小偉哥哥推著板車出來。看到這幕，春英嬢嬢怕小妹頭不懂事，嚷嚷出麻煩，一把拉住江海潮，小聲道：“別講話，得罪不起，二道毛下作的很。他不高興了，有的折騰人呢?！?/br>
    江海潮只好閉上嘴，跟meimei一道上去幫著家婆奶奶把稻子連蛇皮袋一起搬到過磅秤上稱重。

    過秤的人好講話多了，收了一包香煙就直接上砝碼記重量，只念了句：“那你愛國糧就不夠了啊?！?/br>
    家公爺爺嗯了聲：“先交公糧，后面再說?！?/br>
    江海潮倒是想回家再拖稻子過來，但后面隊(duì)伍已經(jīng)排的恨不得能繞湖港鎮(zhèn)一周了。等他們推著板車回來，肯定還得從頭排起。

    小偉哥哥見狀沒走，伸手幫忙一塊兒搬稻子。春英嬢嬢喊海音看好板車，也過來幫忙抬，小聲懊惱：“真是的，老高頭怎么不在啊，他倒是個實(shí)在人，板正的很?！?/br>
    走在她前面的人撲哧笑出聲：“他就是實(shí)在，所以才輪不到他當(dāng)干部。不然干部不得自己掏錢買煙抽買酒喝啊?！?/br>
    搬完稻子進(jìn)倉庫，再出糧管所的時候，太陽都已經(jīng)從正中央跑到斜角邊上去了。

    家公爺爺抬頭看了眼天，喊三個妹頭：“你們先（回）家去吧，把海軍和超超帶上。他們在龍龍家玩哩?！?/br>
    江海潮不假思索：“那他們肯走才怪哩。”

    果不其然，三姐妹到廢品收購站時，三個小的不曉得跑哪邊打仗去了。

    龍龍mama泡了炒米茶，在里面加了兩勺白糖招呼她們喝：“正好，你們給我看一下，我去拖趟東西?！?/br>
    三姐妹趕緊答應(yīng)，等她走了，楊桃拿出本子寫作文時才好奇地問大姐：“爺爺奶奶今天只交公糧，是把剩下的稻子拖回家再拖過來嗎？那多麻煩啊，干嘛不先交這些？”

    “應(yīng)該不讓吧?！苯３辈聹y，“他們不好在本子上記數(shù)字?！?/br>
    兩人聊了幾句后發(fā)現(xiàn)海音一直沒吭聲，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了？”

    海音悶頭翻書：“我看了五道題，一題都不會?！?/br>
    兩個jiejie都驚訝了，主要是她們從來沒聽海音說過題目不會做。

    江海潮起身，拿了那本奧數(shù)題集，翻了兩頁，然后發(fā)現(xiàn)這個奧數(shù)應(yīng)該跟他們在興趣班上學(xué)的奧數(shù)不是一回事，反正她連題都沒看懂。

    “這肯定是初中才學(xué)的?！睏钐乙矞愡^來看，抱怨數(shù)學(xué)老師，“怎么連這個也讓海音寫啊，海音才三年級呢?！?/br>
    海音卻生怕以后沒得寫了，立刻強(qiáng)調(diào)：“我學(xué)完這兩本書肯定就會了。”

    江海潮也不管她，只叮囑她：“那你別忘了寫作業(yè)?！?/br>
    三姐妹一直待到太陽都快下山了，龍龍mama才拖了滿滿一板車的廢品回來。她們趕緊上前幫忙卸貨，龍龍mama卻一揮手：“放著放著，等他爸爸回來弄。你們表走啊，晚上就在我家吃?！?/br>
    她們趕緊謝絕：“不行不行，我們還得回家喂雞喂豬呢。”

    龍龍mama奇怪：“你家公爺和婆奶奶呢？他們沒回去啊。”

    “應(yīng)該不回去吧?！苯３辈聹y，“我們家愛國糧還沒交，家公爺和婆奶奶待在這邊少走路。”

    龍龍mama不好再留她們，臨走前又給她們?nèi)藥讉€柿子：“拿著，我捂多了，趕緊吃，不然要壞了?！?/br>
    柿子在湖港鎮(zhèn)真不是什么稀罕物，這樹比桃樹還好長，到了年頭就能結(jié)出叮叮掛掛的一樹，確實(shí)很像一個個紅彤彤的小燈籠。

    江海潮趕緊道謝：“阿姨，我家樹上的也要熟了，下回我們給你拿過來，你別買啊?！?/br>
    龍龍mama哈哈笑：“不買不買，我就等你們的柿子吃?！?/br>
    三姐妹拽著兩個還依依不舍的弟弟上自行車后座。蹬車出村口時，楊桃“咦”了一聲，示意江海潮看前面：“大姐，是爺爺奶奶吧？他們怎么還拖著板車?！?/br>
    而且是往江家的方向走的。

    這都幾點(diǎn)了，爺爺奶奶怎么到現(xiàn)在才從糧管所出來？

    從村里到鎮(zhèn)上有兩條路：一條近些，但是路窄，兩輛板車碰頭就不好走，騎自行車倒是無妨；另一條寬些，正是家公爺爺和家婆奶奶走的路。

    江海潮剛好騎到岔路口，看著他們的背影也想不通，只勉強(qiáng)給了個解釋：“大概是又拖了稻子過去，排隊(duì)交糧的人太多了吧?！?/br>
    也許吧。

    反正晚上家公爺爺和家婆奶奶沒回楊家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