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珉弦牽著莊清河的手，帶著他往密林中去了。一路上穿過灌木和草叢，天上群星璀璨，月亮如此明亮。

    進(jìn)入密林之后，樹冠遮蔽蒼穹，只剩一片黑暗幽森。他們在密林中往上走了很久，汗水把頭發(fā)都浸濕了，讓人頭皮發(fā)涼，可頭腦還是熱的。

    莊清河被他牽著手，跟著他隨便去哪里都可以。

    到了半夜，他們迷路了，商珉弦只好在林子里找了一截倒在地上的枯樹，坐下來休息。商珉弦把莊清河抱在懷里，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他用自己尚且瘦弱的身軀圈起一個擁抱，在莊清河的四周組成了一道名為悲憫的墻。

    密林深處很潮濕，霧氣不是在空中游離，而是在地上流淌，這種環(huán)境最適合滋生感情的菌。

    莊清河窩在商珉弦懷里，仿佛他和商珉弦擁抱的地方也長出了菌絲，把他們兩個繡在了一起。

    商珉弦的眼淚連綿不絕。

    莊清河卻覺得走不出去也挺好的，他們可以留在這里摘蘑菇吃，以此度日。

    那是莊清河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時光，亂糟糟的孽債和殺戮都還沒有開始。

    星星大得像是要掉落，莊清河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期待起來。希望世界在此刻毀滅，他和商珉弦在此定格。

    隕石最終還是沒有入夢，凌亂的星云被月光沖開。密林也亮了起來，可他們在密林深處，還是找不到出路。

    關(guān)于那一夜，莊清河的記憶其實有些模糊不清。他只記得很緊的擁抱，和很燙的眼淚。

    商珉弦淚如泉涌，幾乎哭個不停。

    眼淚滴落到莊清河身上，浸透了他的靈魂。

    而這一夜的經(jīng)歷確實給莊清河造成了極大的影響，給他乃至他的未來都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

    他躺在商珉弦懷里，仿佛大腦回溝產(chǎn)生了某種變化，那是仿佛基因突變一般的進(jìn)化，使他原本蒙了塵不清晰的頭腦突然變得明晰。

    莊清河像一個瞎著眼睛降生的孩子，商珉弦是他觸摸到的第一塊導(dǎo)盲磚。給他的安全感如此巨大，那種欣喜發(fā)出的光，足以照亮他一生的后續(xù)。

    莊清河的眼中終于出現(xiàn)生而為人的第一束靈光，這是屬于莊清河的重要瞬間，是讓他體會到人生頓悟的靈瞬。

    那個瞬間其實是有聲音的，是突然開始流動的血撞擊耳膜的轟鳴，然后就此揭開了關(guān)于莊清河未來的所有隱喻。

    大約在3.6億年前，地球還是爬行動物的時代，它們演化出了“本能腦”，也叫“爬行腦”。本能腦結(jié)構(gòu)簡單，只有一個最原始的反映區(qū)。

    爬行動物以此對環(huán)境做出本能反應(yīng)，沒有情緒，也沒有理智，所有行為都只是遵循本能。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要數(shù)變色龍。

    變色龍的適應(yīng)能力，偽裝能力，靈活性，和自我保護(hù)意識都十分強大。

    科學(xué)家認(rèn)為，只有持續(xù)的、正向的反饋才能激發(fā)本能腦的行動力。而這種反饋，莊清河在生命之河中翻滾多年之后，終于在商珉弦這里獲得。

    這天夜里，莊清河突然開竅一般，演化出了自己的“爬行腦”。

    這也成為他之后立命的根本。

    天將亮?xí)r，下起了一場細(xì)細(xì)的毛毛雨。深秋的清晨空氣寒冷，下著細(xì)雨的密林像個童話，兩人的頭發(fā)上很快像露珠一樣凝聚了許多光點。

    突然間，一束濕透的光劈開雨幕，天亮了。

    雨逐漸停了，他們也終于走出了密林，到了一條柏油路上。

    莊清河被牽著手，邁著兩條短短的腿奮力地跟著商珉弦。

    他并沒有問要去哪。

    可是商珉弦自顧自地說著：“我們離開這里。”他想了想，又說：“去一個好地方?！?/br>
    莊清河用眼睛詢問他，那是哪里？

    商珉弦握著他的手又緊了緊，沒有回答。

    因為其實他自己也沒有答案。

    下過雨的柏油路面上還濕著，在晨光的照耀下反著光，看起來亮晶晶的，幾乎刺眼。

    莊清河笑了，他似乎對這個世道滿意極了。

    商珉弦牽著他的小手，沿著柏油路走啊走，走累了就在路邊坐下。莊清河不吵也不鬧，就乖乖偎在他身邊。商珉弦給他水他就喝，給他餅干他就吃。

    莊清河低頭看著自己手里的小餅干，然后遞給商珉弦。商珉弦搖搖頭，沒有吃。

    于是莊清河又自己吃掉了。

    他們走了整整一天，天黑的時候，到了南洲城郊的一個小鎮(zhèn)上。商珉弦覺得這個距離足夠遠(yuǎn)了，決定和莊清河在這里待上一夜。

    在小鎮(zhèn)蕭條的街道上徘徊了一會兒，最后他領(lǐng)著莊清河找了一家看起來干凈些的小旅館。

    進(jìn)了房間之后，商珉弦像安置自己飼養(yǎng)的小寵物一樣，帶莊清河進(jìn)浴室洗澡。

    小旅館的浴室沒有浴缸，只有淋浴和給小孩兒洗澡用的澡盆，莊清河坐在里面剛剛好。

    這次商珉弦給他脫衣服他也不排斥，已然對商珉弦放下了所有戒備。

    商珉弦一向被人伺候，卻沒有照顧人的經(jīng)驗，撩著水給莊清河洗頭，混著泡沫的水弄進(jìn)了莊清河的眼睛里才想起讓他閉眼。

    然后，商珉弦給他洗身上的時候，看到了他肚子上的疤痕。那樣猙獰可怖的疤，即使放在一個成年人身上都是驚心動魄的，更何況一個小孩兒。

    “怎么弄的？”商珉弦問他。

    莊清河聞言睜開眼，在回憶什么似的。然后笨拙地模仿著大人抽煙的樣子，把并不存在的煙頭摁到自己肚子上。

    這些動作他做的很生疏，因為年齡小甚至有點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

    可是商珉弦摸著他的疤，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莊清河赤裸著坐在塑料盆里，頭上全是泡泡，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不解地看著商珉弦。

    他對自己的苦難一無所知。

    洗完澡，莊清河又餓了，他爬到商珉弦放在床上的包旁邊，翻著想找吃的。

    里面已經(jīng)空了。

    商珉弦拿了錢，對他說：“我去買晚飯，你在這里等我?！?/br>
    莊清河從床上爬下來，抓著他的衣擺不松手。

    商珉弦只好帶著他一起，他們?nèi)チ艘患颐骛^吃面。小鎮(zhèn)上的面館燈光昏黃，桌面油膩。

    許多年后，莊清河還記得那碗面的味道。面的味道很好，湯汁厚重，薄如蟬翼的牛rou只有幾片，香菜卻給了一大把。

    商珉弦把自己碗里的牛rou全部夾給莊清河，看著他吃，自己的那碗面卻只吃了兩口。

    吃完面，商珉弦又帶著莊清河回到小旅館，沒注意到旅店老板一直在用探究的眼神觀察他們。

    兩個未成年孩子來開房，本來就很引人注意，加上商珉弦身上價格不菲的衣著。

    看著他們沿著狹窄的樓梯上樓的背影，旅店老板想了想，還是撥打了報警電話。

    商辰和莊杉帶著人進(jìn)到小旅館狹窄的小房間時，看到的是他們兩個抱在一起睡覺的樣子。

    他們仿佛是睡在一個溫暖干燥的巢xue里，面對面，蜷著身子抱在一起。

    去一個好地方。

    這個美夢在還沒醒的時候，就直接結(jié)束了。

    把兩人弄出來之后，莊杉對著莊清河上腳就踹。商珉弦把他牢牢護(hù)在懷里，厲聲道：“是我拐帶了他！”莊杉這才停下。

    商辰則在一旁目光陰沉地看著商珉弦。

    商珉弦不用回頭就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視線，那是一個少年的脊梁尚且承擔(dān)不了的重量。

    兩人分別被自己的父親帶走了。

    分開前，商珉弦湊近莊清河耳邊，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莊清河，以后自己找東西吃吧?！?/br>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什么？

    莊清河被莊杉丟進(jìn)車?yán)镏?，頻頻回頭看商珉弦，只看到一個心如死灰的剪影。

    商珉弦白皙的臉龐隱匿在濃重的夜色中，像一朵潔白的花逐漸被黑氣玷污。

    莊清河并不在乎自己的下場，他只擔(dān)心商珉弦。

    可他一回去就被關(guān)進(jìn)了閣樓，關(guān)了好多天。等他出來的時候，秋天都快要結(jié)束了。

    剛擁有的溫暖，轉(zhuǎn)瞬就被褫奪。莊清河一個人睡在漆黑臟亂的閣樓里，他很想很想被擁抱。

    莊清河出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商珉弦。然而那個院子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起來，并且上了鎖。

    可他還是天天來，扒著大鐵門透過鏤空的花紋往里看。桃樹上已經(jīng)沒有了果實，樹葉隨著蕭條的秋風(fēng)搖曳，猶如翻飛的蝴蝶。

    滿院的白月季看起來也落寞了，在寂靜的院子里無聲地開著。

    直到有一天，商家過來打掃別墅的傭人對他說少爺出國了。

    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可能不回來了吧。

    商珉弦就這樣消失了，留給莊清河的只有一句話。

    以后自己找東西吃吧。

    不過三個月，莊清河這個短暫的童年就結(jié)束了。

    然而商珉弦的存在，已經(jīng)在他斑駁的一生中留下了抹滅不掉的雪泥鴻爪。

    莊清河的語言障礙在那之后就奇跡般好了，他開始能出聲和人溝通交流。只是最開始那段時間他結(jié)巴得厲害，人們只以為他還沒好利索。

    其實只有莊清河自己清楚，結(jié)巴是他裝出來的。

    結(jié)巴能讓他合理地重復(fù)字眼，一句話拆成碎珠子慢慢說，以此贏得察言觀色和見風(fēng)使舵的時間。他可以根據(jù)別人的反應(yīng)，修正、轉(zhuǎn)折自己的語言，避免受到傷害。

    隨著他做這些的時候越來越熟練，需要的時間越來越短，他的“結(jié)巴”也就逐漸好了。

    從那以后，他挨的打也少了。

    莊清河像一只在冰天雪地里出生的野貓，竟靠著堅強的意志力和投機取巧的本能好好長大成人了。

    他那顆缺失的門牙，也在第二年春天和細(xì)嫩的青草一起長了出來。

    可是以后的那么多年，他都沒有再見過商珉弦。

    第84章 他們真的是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