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全局的人都知道這位年輕有為的宋局長這么多年來一直都很關(guān)注莊家的事,故而接到報案的第一時間,就立馬報了上去。宋明山把手上的事處理完,連口水都沒喝就直接趕了過來,來之前交代出警人員嚴(yán)密保護現(xiàn)場,他到場之前不要有任何行動。 這個交代并非出于對手下能力的不信任,而是一種必須要讓所有行動都在自己眼皮底下進行的謹慎。 宋明山這人看起來是真的不討喜,太冷硬了。三十五歲的局長,算是非常年輕了,沒關(guān)系沒后臺,靠的全是實打?qū)嵉墓诤蜆I(yè)績,當(dāng)然不可能是個和藹好打交道的人。 小警察正在一旁匯報情況,神情淡漠的宋明山突然抬起頭,凌厲的視線掃向不遠處。 陽光灑在莊清河的臉上,勾勒出他的側(cè)臉輪廓。那是一張很好看的臉,沐浴在陽光中時,甚至有幾分圣潔的模樣。 似有所感似的,莊清河微微偏頭,朝宋明山看了過來。 一陣風(fēng)吹來,吹動起草坪,如同綠浪。 兩人中間仿佛隔著一條河。 “宋局?!鼻f清河跟他打招呼,聲音有些怪異,“局”字咬字很重。然后他視線下移,停在宋明山警用皮帶的警徽上。 宋明山則只是用一種沉甸甸的眼神看著他,沒說一句話。 “一樁意外事故居然也能驚動你。”莊清河看向他的眼睛,扯了扯嘴角。 宋明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故人,看仇人。 一般來說,很少有人能接得住宋明山的注視。壓迫感太強了,對視不了幾秒就會不自覺移開。 莊清河卻不躲不閃。 宋明山從頭到尾沒和他說一句話,提步繼續(xù)往屋后走去。來到湖邊先套上鞋套,一旁的警察已經(jīng)幫他拉開警戒線。 “死者四十三歲,女性,身高一米六六,體重大約四十七到五十公斤之間。尸身體表無明顯外傷,手中握有泥沙,口鼻周圍有覃狀泡沫,眼結(jié)合膜有出血點,符合窒息死亡特征。初步可以認定死溺水身亡。” 宋明山認真聽完,開口:“死亡時間。” “根據(jù)昨晚的天氣,以及附近環(huán)境的濕度和溫度,初步推斷死亡時間在十到十一個小時,也就是昨天晚上九點半到十點半之間?!?/br> 宋明山:“還有其他發(fā)現(xiàn)嗎?” 法醫(yī)搖頭:“痕跡檢驗取證困難,按目前推斷出的死亡時間來算的話,那時候正在下暴雨,提取不到任何腳印,包括死者本人的?!?/br> 宋明山蹙眉又問:“可以確定這里是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嗎?” “基本確定,死者體表沒有任何拖拽捆綁痕跡?!?/br> 一場秋雨一場寒,經(jīng)過一夜暴雨,氣溫驟降。 宋明山向房子方向看去,女主人在雨夜溺死在距離自家屋后兩百米的湖里,卻沒有一個人聽見呼救,并且全部都有不在場證明。 他的視線定在屋后檐下,然后抬手指了指,對身邊人道:“去溝通,把那個監(jiān)控的視頻調(diào)出來?!?/br> 那人剛要過去,又被宋明山叫?。骸八懔?,我自己去。” 此時警戒線外的人已經(jīng)疏散,宋明山往房子走去。莊杉十分配合,立刻叫人去調(diào)屋后攝像頭的監(jiān)控錄像。 在客廳坐下來等待的期間,宋明山垂眸看著腳下的木地板,高貴的玉檀香木地板,紋理優(yōu)美,氧化之后呈淡淡道青綠色,使用越久,顏色越深,有木中翡翠之稱。 宋明山出身貧苦,為人清廉,本不該知道這種奢侈的東西。以上了解,全部來自莊杉的講述。 十年前,還是這個客廳,還是這個位置,還是他和莊杉兩個人。 “地板新?lián)Q的?” “是啊,傭人不懂,那么好的地板居然直接用水擦,搞得全腐了,我就重新?lián)Q了?!?/br> “那個傭人呢?” “自然是辭退了?!?/br> 回憶起過去,宋明山的眼神不自覺地含了霜。他看著莊杉,恨不得把眼前人的腦子敲開,來找自己十年尋而不得的真相。 “宋局長?”莊杉在這樣的視線中蹙眉,忍不住出聲喊他。 宋明山回神,突然說:“兩個月前,我?guī)煾档陌缸右呀?jīng)滿十年?!?/br> “哦?高警官失蹤的案子還沒有結(jié)論嗎?”莊杉面色驚詫。 宋明山看著他,一言不發(fā)。莊杉用了失蹤這個詞,而不是遇害,真是一只老狐貍。 他結(jié)束無意義的對視,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又看到莊清河。 莊清河的長相太耀眼,比莊杉出色很多。 盡管莊杉也算得上一個很英俊的男人,但是他和莊清河在一塊兒的時候,還是讓人不自覺想到“歹竹出好筍”這五個字。 不過宋明山現(xiàn)在看著莊清河,覺得他在某個角度下,仍是能看到和莊杉相似的輪廓。 這對父子,是一丘之貉。宋明山很多年前就知道這一點了。 技偵很快調(diào)出相應(yīng)時段的錄像,然后拿給宋明山。 宋明山從屋里出來,在外面看完了整段視頻。從視頻可以看到,昨晚只有金玉枝一個人從屋里出來往湖邊去了。在那之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沒有人從房子里出來?!?/br> 宋明山眉心緊蹙:“看不到湖邊的情況?!?/br> 技偵回答:“目前市面上的攝像頭分辨率普遍是500萬像素,他們家這個就是。最好的天氣條件下,可觀測距離在200米左右。但是晚上,特別是昨晚那樣的惡劣天氣,可觀測距離只有幾十米?!?/br> 宋明山不放棄任何希望,問:“畫質(zhì)能不能優(yōu)化?” 技偵又看了一眼,回答:“很有限,再優(yōu)化也不可能看到?!?/br> 莊家后面是一片密林,如果真是謀殺,兇手提前潛伏在密林中,然后在金玉枝到了湖邊之后伺機動手,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而作案之后,再進入密林,隨便從任何一個方向離開,都不會有痕跡。 絕佳的地理位置,絕佳的天氣,絕佳的不在場證明...... 宋明山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從業(yè)多年,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完美犯罪。 所謂完美犯罪,不僅僅指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犯罪,也指不能被定罪的犯罪。 隨著科技發(fā)展,警察破案也越來越依賴技術(shù)和監(jiān)控。很多時候,避開監(jiān)控,就等于騙過了警察。 一場大雨,把一切證據(jù)都沖刷得干干凈凈,證據(jù)鏈也斷得干干凈凈。 公安系統(tǒng)有“命案必破”的慣例,但凡有了命案卻沒有破獲,那么負責(zé)人面臨的壓力不僅是升遷受影響,還很有可能被追責(zé)。 所以這就造成很多時候面對“命案必破”的口號,真正實行的對策卻是“先破后立”。無法破獲的命案,能不立案就不立案。 這就導(dǎo)致經(jīng)常會有死者“被自殺”和“被意外” 宋明山收回視線,望向莊清河。他正在門口和管家說話,似乎是在商議金玉枝的后事,賓客的擬邀名單之類的。 失蹤,意外,謀殺…… 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真正的模樣。 破了的叫案子,沒破的叫懸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叫失蹤人口。 整個國家每年平均有八九百萬的失蹤人口,如此龐大的數(shù)字背后又有多少永遠不會被人知道的隱情? 失蹤人口...... 宋明山胸腔憋著的一口氣,懸了十年。 他仿佛又成了十年前那個初出茅廬的小警察,無力感再次涌上心頭。 失蹤人口...... 距離師傅失蹤,已經(jīng)十年了。 一個失蹤十年的人,就算宋明山再抱有僥幸心理,也不得不承認,師傅很有可能已經(jīng)遇害了。 莊清河站在門前,似有所感一樣,突然也轉(zhuǎn)頭遙遙朝他看了過來。 兩人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對視著。 莊清河扯起嘴角笑了,他笑得別有深意,眼里似有乾坤無盡。 這時他身后的那兩扇又厚又高的木門合上,如古剎般森嚴(yán)肅穆。 晚霞降臨,莊清河開車在郊區(qū)的道路上行駛。 這時,一輛車喘著粗氣追了上來,發(fā)動機的聲音剛強沉毅,像一頭暴躁的公牛。 它一頭斜扎到莊清河的車前,車身過彎時輾過水坑,水被車輪絞出巨大的扇面,像一個巴掌扇到莊清河的車前窗。 越野車猛然剎住,車身隨著驟停而劇烈搖晃,車輪和泊油路劇烈摩擦,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恍如困獸的哀鳴尖叫。 莊清河也猛地踩下剎車,在距離越野車還有不到一米的地方堪堪停住。 殘陽如血,照著這條寂靜的柏油路。 沒多久,越野車門打開,宋明山從車上下來,甩上車門朝莊清河走來。 莊清河坐在駕駛座上,降下車窗玻璃,微微偏頭看著他。兩人都沒說話。 最后還是莊清河微微蹙眉問:“宋局長,這是什么意思?” 宋明山站在車外,隔著車窗死死地看著他,眼中有巨浪翻滾。 “下車,例行檢查!” 莊清河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解開安全帶從車上下來。 他不如宋明山高,此刻和他面對面站立,不得不微微仰頭。狹長的桃花眼在夕陽的金光中微瞇,纖長的睫羽有展翅欲飛的形狀。 莊清河在眼波流轉(zhuǎn)中,似乎有千絲萬縷的復(fù)雜情緒,可待要細看,又只剩下十足的涼薄。 夕陽殘照,將郊外的原野染成銹色。他們站在漸冷的空氣中,似乎能聞到微冷的空氣中的苦銹味道。 “把后備箱打開?!彼蚊魃剿浪蓝⒆∷难劬Α?/br> 莊清河默了兩秒鐘,然后轉(zhuǎn)身打開后備箱。 宋明山走過去,盯著后備箱,問:“莊清河,你在車上放這些東西是想干什么?” 莊清河朝后備箱看了眼,面不改色地問:“不能放?” 說完,他伸手挑揀著,一一介紹:“pvc管、鐵管,這些屬于建筑耗材。螺絲刀、扳子,維修工具。兵工鏟是戶外用具。棒球棒是運動器材。有什么問題嗎?” 宋明山隨手拎起一個長長的金屬尖銳物,問:“這個呢?” 莊清河看了他一眼,回答:“糧食取樣器?!彼镀鹱旖牵α寺暎骸皳?jù)我所知,這個好像也不屬于管制器具?!?/br> 宋明山把糧食取樣器丟回后備箱,看著他,說:“他教的東西,你倒是學(xué)了十成十?!?/br> 莊清河聞言,眼眸閃了閃,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