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是你？”若木問?！扒帻埬兀康k怎么樣了？那被當做祭品的凡人又是怎么回事？”

    燭龍的腦袋動了動。當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祂的周身的氣息便一下子寧靜了下來——甚至都完全可以用死寂去形容，仿佛即將陷入冬眠昏昏欲睡的什么動物。包括戰(zhàn)斗的時候，只是翕合之間都能夠引起日月輪轉(zhuǎn)、晝夜交替的那一雙眼睛如今也重新失去了神采，黯然無光買就像是安置在眼眶當中的兩顆毫無生氣的玻璃球。

    不，就連玻璃球或許都比祂的眼睛來的更為通透一些。

    而眼下，燭龍便用這樣一雙毫無生機的、滿是沉沉死意的眼睛朝著若木“看”過來?！绕鸶吒咴谏系凝堊?，祂這般看著卻居然更像是什么行將就木的老人，周身的氣息滿是枯槁，仿佛隨時都有可能隕落。

    “青龍……自然是已經(jīng)隕落了的。”燭龍從喉嚨間發(fā)出了低沉的笑。

    只是那笑聲聽起來絕非是什么得意與愉快。正好相反，這笑聲當中充滿了蒼涼之意，令人聞之愴然。

    “不可能！”若木幾乎是下意識的便開口反駁，“倘若青龍身隕的話，青龍城早已淪為朱雀城一般的境地，根本不會像是現(xiàn)在這樣——”

    若木的話說到一般的時候便戛然而止，她觸及到了燭龍的“目光”，分明誰都沒有說什么，但是在那一刻，若木突然福靈心至的明白過來了一些什么。

    “……是因為你?！彼穆曇艉龆偷土讼氯ィ袷巧麦@擾了一顆在空中靜靜的漂浮的泡泡，一個綺麗、絢爛但同時又異常脆弱的夢，“這就是你會在這里的原因?！?/br>
    青龍身隕，而燭龍代其龍尊之位，入主青龍城。這一手李代桃僵之術(shù)也當真是巧妙，并且也是真的讓祂給頂住了。青龍城一如既往的運轉(zhuǎn)，幾乎沒有任何的——無論是凡人也好，仙人也好，還是那些一直都對青龍城虎視眈眈的妖魔也好，發(fā)現(xiàn)這一輪替換。

    “青龍在隕落前向我發(fā)出請求。祂以自己的骨，自己的rou，自己的龍珠，還有我們之間無數(shù)個萬年的情誼來當做交易的籌碼，請求我在祂隕落之后，能夠代替祂鎮(zhèn)守這一座城池?！?/br>
    妖是從人的惡念當中誕生的，魔是從仙的惡念當中誕生的。無論是仙也好，還是人也罷，誰都做不到完全的斬除自己的欲念，因此妖魔便無窮無盡，永遠都沒有根除的那一天，而云天仙城便也就一直都籠罩在妖魔的威脅的陰影當中，無法脫逃。

    凡人沒有能夠和妖魔所對抗的能力，只有仙人才可以將妖魔剿滅。而與此同時，四象神獸分別鎮(zhèn)守一方，祂們身為天生地養(yǎng)的神獸，以己身鎮(zhèn)壓一方土地上的陰晦污濁之氣，庇佑這一方土地上盡可能的沒有妖魔的誕生。

    人們在這些得到了庇佑的土地上修建了城池，日后的四象城便由此而生。

    但是，那些全部都是這個世界上最污濁、最不堪的惡意，就算是神獸也無法將其完全的抵擋，甚至有可能在天長地久的相處當中逐漸被污染、腐蝕……乃至于是，隕落。眾所周知皆可見的例子便是朱雀尊者。

    而青龍，不過是步了朱雀的后塵。

    但是朱雀城的例子尚且在前，青龍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自己庇佑的城池、以及在這其上生活的那些子民們也都淪落到朱雀城一般的境地。是以方有了隕落之前的托孤。

    而為了幫助燭龍能夠更好的守護青龍城，青龍甚至是將自己作為祭品，獻祭給了燭龍。這位尊貴無比的存在就那樣靜悄悄的落幕退場，而世人則是對此毫無所覺。

    這是與祂的身份毫不相匹的、如此慘淡而又黯然的落幕。但是對于青龍來說或許是甘之如飴的，這將要隕落的身軀能夠為青龍城換來新的守護者，實在是一件再劃算不過的事情。

    然而燭龍到底并不像是青龍那樣，身為四象之一。盡管祂也為鐘山之神，但是這并不代表著燭龍就能夠完美的接替青龍，又因為力量屬性，更沒有辦法做到像是青龍那樣生生不息的達成自洽。

    可是祂已經(jīng)坐在了這個位置上、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青龍，祂會幫忙守好這一座城。

    更何況，自打坐到這個位置上來之后，燭龍便和能夠和整個青龍城通感，也將那些在城中生存的子民放在了心上。

    祂呵護著他們，看著他們從誕生到消亡。人類的一生相比于長生種來說實在是太過于短暫，可也正是因為短暫，所以才會更加的努力的想要煥發(fā)出不一樣的光芒來——而那光芒無疑也就要顯得更加的耀目。

    于是，燭龍取下了自己的眼睛。

    祂的一只眼為日，一只眼為月，日與月的光輝淡淡的灑落投照下來，將青龍城籠在了其中。祂在心中暗暗的立下了大宏愿，誓要做到比青龍更好，讓人們能夠擁有更幸福的生活。

    燭龍為鐘山之神。眼含日月，口吞星辰，捆掌時間，可轉(zhuǎn)陰陽。祂盤踞于青龍城主城之上，，開辟出了一小片獨立的空間，于這里吸納整個青龍城當中所有因為欲念而產(chǎn)生的穢氣。

    妖魔自欲念和穢氣當中誕生，而倘若失去了這些誕生的土壤，那么自然也就不可能再有妖魔誕生——而已經(jīng)存在于世的那些妖魔們也會由于喪失了能夠讓自己壯大的力量而缺少威脅性，并且更容易被仙人斬除掉。

    與之相比，祂所要付出的不過是一雙眼睛。燭龍認為這是非常劃算的一筆交易。

    這樣的cao作在一開始似乎是行之有效的。

    但是伴隨著時間的流逝，燭龍從未想過的弊端也開始逐漸的展露了出來。祂不是木之青龍，當那些欲念、惡意與穢氣被集納到他的身體當中后，卻并沒有其他的任何排解的方式，而是就這么積攢下去。

    起初自然是不覺得有什么，可一日復(fù)一日，一年復(fù)一年，它們不動聲色的逐漸壯大，直到某一日突然發(fā)難——

    燭龍終歸并非是泛泛之輩，祂在這一場曠日持久的、發(fā)生在祂身體當中的戰(zhàn)斗當中取得了最后的勝利，卻也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可比日月的雙目自此褪去了光澤，即便是最呆滯無神的死魚眼珠都要比之來的靈動的多。

    而燭龍也再不可能像是從前那樣，統(tǒng)掌整座青龍城、甚至是將一切隱患都只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了。

    青龍城開始潰敗?？v使燭龍再如何的努力，也只能夠?qū)⑦@樣的速度延緩，卻做不到令其停止。祂全部的力量都用于此，自然更不可能……聽到來自若木的求援。

    這聽上去是如此的沉重又是如此的無力，云天仙城會有將要墜落的風(fēng)險，絕不可能僅僅只是某一個方面除了問題，而是來自全域的崩塌。

    商長殷心下微動。

    如今已知朱雀城陷落，青龍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考慮到先前那出現(xiàn)的、橫貫在整個云天仙城之上，想來剩下的玄武白虎兩城當中，或許也發(fā)生了不少非比尋常的事情。

    “朱雀青龍接連隕落，若木將被妖魔啃食，代管青龍城的燭龍也眼看著再支撐不了多久的時間?！鄙涕L殷向著燭龍逼問，“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位白玉京之主也從來都不曾出面過嗎？”

    燭龍配著進行思考，好一會兒之后，燭龍搖了搖頭。

    “城主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了?！睜T龍嘆息著道，“否則的話，又如何輪得到這些妖魔猖狂！”

    “那么。”商長殷問，“那些被當做祭品帶來的人類——他們被帶來，將會遭遇到什么？”

    當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燭龍的面上終于是流露出了一些不自然的情緒來，連帶著聲音里面也帶出了點。

    “那是我的無能和罪孽?！睜T龍說，“我并不否認這一點?！?/br>
    燭龍并非是那等自己做錯了事情還要死不悔改堅決不認，生怕被影響到了個人形象的獨斷專裁的上位者。正好相反，無論什么時候說起這件事情，燭龍都會將其全部都包攬到自己的身上。

    “我不如青龍。”時至今日，燭龍終于是面對著慘痛的、血淋淋的現(xiàn)實，承認了這一點，“或許在最開始的時候，將所有的欲念，所有的罪責(zé)都攬于我身上的這個決定，的確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那不過是飲鴆止渴，以長遠來看不但沒有絲毫的益處，反倒是后患無窮?！?/br>
    “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已經(jīng)沒有辦法繼續(xù)再將欲念和穢氣容納的時候，這個步驟卻已經(jīng)沒有辦法取消了?！?/br>
    因為長久的聯(lián)系之下，燭龍已經(jīng)和這一套流程徹底的鎖死了，成為了其上的一部分。如果燭龍現(xiàn)在想要從其中抽身的話，那么便會牽連著整個體系的崩毀——換句話來說，也就是讓原本被收納在祂身體當中的那些欲念和穢氣全部都爆發(fā)出來。

    而對于自己的身體里究竟都容納了多少這樣的東西，燭龍可實在是再清楚不過了。祂根本不敢想象，倘若那樣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青龍城是否會淪落為下一本朱雀城，而從這無比龐大的欲念當中，又將會有多少的妖魔誕生。

    祂已經(jīng)被架在了這個火堆上，并且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從其上撤去。燭龍無法，為了將這個岌岌可危的體系繼續(xù)維持下去，祂做了一個違背本心的決心。

    ——龍尊的仙使開始在整座青龍城的主城當中游走，尋找體質(zhì)特殊、同樣能夠容納遠超于常人數(shù)倍的欲念與濁氣的人，來幫助燭龍承擔(dān)一部分，以緩解對方的壓力。

    只是……連燭龍都對這些束手無策，這些被選中者自然無論是體質(zhì)還是能力，都與燭龍相差甚遠，自然是只有死路一條。

    誠然，你可以說這些人是為了整座青龍城才犧牲的。以一個人的代價，去交換更多的人的安危，這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非常劃算的、非常值得的交換。

    可是，一條生命的價值是不應(yīng)該這樣去計算和衡量的。

    那是祂的罪。毫無疑問。而祂不會推卸，會好好的將這一份“罪”記住。

    “我沒有辦法?！睜T龍說，“沒有辦法……”

    這是電車難題，而無論選擇哪一邊，似乎都不是絕對的正確。

    如果再給燭龍一次機會的話，祂絕對會有做出更好的選擇——只是，就算是執(zhí)掌時間之力的燭龍，也并無法做到讓時間倒轉(zhuǎn)、改變過去這樣的事情。

    更何況，祂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自己的眼睛都失去了。

    商長殷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么，我有一個提議?！?/br>
    他的手腕一轉(zhuǎn)，只見原本綴在他手腕上的骰子“滴溜溜”的轉(zhuǎn)到了商長殷的掌心，隨后變成了一支骨白色的筆。

    商長殷的手中執(zhí)著這筆，望向了燭龍。

    “我可以為你點上眼睛。”他說。

    “而相對的，我要你，還有這青龍城……”

    “全部都為我所用?！?/br>
    第110章 長生道（三十四）

    倘若不是因為自己才剛剛敗于商長殷之手的話，那么燭龍幾乎要以為面前的人是在和他開一個惡劣的玩笑。

    為龍點睛。

    能夠說出這樣的話的人該當是何等的狂妄——而倘若有人又真的能夠做到這一點，將其落于實處的話，那又應(yīng)該是何等的偉力。

    商長殷的手中提著骰子化為的筆，仰著頭，看那相對于他來說體型有些過于龐大了的燭龍。龍顯然是被商長殷說的話給驚呆住了，就連長長的龍須都翹動著，像是一時之間根本沒有能夠反應(yīng)過來商長殷話語當中所蘊含的內(nèi)容和信息。

    “你若是當真能夠幫我尋回眼睛的話……”燭龍緩緩的道，“便是向你俯首稱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祂不是青龍，對于那位云天仙城之主并沒有多少的忠誠，不過是敬畏對方的存在罷了。

    可不過是這樣一份不多不少的敬畏，實際上真的要去姜綺放在天秤一端的托盤上進行稱量的話，這可夠不上多少的分量。

    燭龍可以為了青龍城當中的百姓萬民，為了那從青龍的手上接過來的責(zé)任，而不惜將自己填上去。這樣看來，這么點連分量都夠不上的“敬畏”，說丟便也就丟了，根本算不上什么重要的大事兒。

    更何況，既然白玉京之主即便在失態(tài)發(fā)展到這樣的程度，也從來都沒有出面管過這些事情，不能說燭龍的內(nèi)心是沒有絲毫的怨懟的。

    當真是可笑。

    君君臣臣，是由于為君者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所以為臣者也才會去盡自己忠貞的義務(wù)。若是君主已經(jīng)先一步撒開了手，卻還要求臣子依舊以過去的禮節(jié)來相待，這未免才是有些過于的荒謬了。

    燭龍想要保全青龍城。祂可以為此獻上自己的雙眼、獻上自己的力量本源；也可以為此一改以往的作風(fēng)，甚至不惜背離自己身為鐘山之神的驕傲，讓雙手染滿鮮血與罪孽。

    與這些相比，不過是對于不問世事的白玉京之主的背叛，居然也顯得無足輕重了。

    “那么?！鄙涕L殷說，“把頭低下來。”

    燭龍順從的去做了——沒有什么好猶豫和猜疑的，祂已經(jīng)敗于對方的手下，便是商長殷要提刀斬去祂的頭顱，也不過是勝者的權(quán)利。燭龍甚至不能說一個“不”字。

    有這樣的大前提進行對比的話，只是要求燭龍把頭低下去實在是一個非常小非常小的要求。燭龍覺得自己沒有什么不能順從和接受的。

    祂將尊貴的、高高在上的頭低了下去，以一種絕對乖順和服從的姿態(tài)，來到了商長殷觸手可及的位置。

    商長殷抬起手，骨白色的筆尖點上了龍那一雙蒙著白翳的雙眸。分明從頭到尾都沒有見過這一只骨質(zhì)的筆蘸取又或者是被注入任何的墨水，然而眼下，卻是有氤氳的墨色從筆尖下屬流淌了出來，在那些白翳上緩緩的描繪出了圖案。

    對于燭龍來說，這是非常玄妙的一個過程。祂的視野里面原本應(yīng)該是一片的漆黑暗色，但是從某一刻開始，卻是有一個小小的白色的光點在這一片的黑暗上開始躍動著出現(xiàn)。

    起初是很小的一點，但是因為燭龍已經(jīng)注視著這一片黑暗太久的時間，以至于即便其上只是出現(xiàn)了這么微小的一丁點的變化，也已經(jīng)在第一時間被祂敏銳的察覺到，并且立刻就攫取了燭龍全部的感官。

    祂已經(jīng)數(shù)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見過其他的顏色——或者是光影了，也是因此，燭龍以一種自己都沒有料到的、過分的貪婪注視著那個小小的白色的光斑，不放過哪怕是一絲的細微的變化。

    而在燭龍這一種近乎熱切的注視的目光當中，那個白色的光斑也開始抽動了起來。以這個光斑為中心，白色的光開始逐漸朝著四周散發(fā)和蔓延，一路攻城略地，逐漸將周圍的那些黑暗的部分吞噬，并且盡數(shù)都囊括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這些白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從起初的一小點，到能夠與黑色的區(qū)域分庭抗禮，再到最后甚至已經(jīng)反過來占據(jù)了絕大多數(shù)的范圍。

    燭龍甚至都已經(jīng)有些算不清，這個過程究竟已經(jīng)花費了多少時間——這是多么稀奇而又奇妙的一件事情啊，身為掌管時間的尊主，僅僅只是睜眼和閉眼的動作都能夠引起晝夜交替變化的龍尊，祂居然也會有連時間的流逝與變化都感知到不到的時候。

    然后終于在某一刻，白班終于徹底的占據(jù)了燭龍全部的視野。燭龍只覺得有過分的刺目光在一瞬間宛若利劍一般直入祂的雙目之中，帶來了過分的疼痛。

    但是這疼痛并沒有引發(fā)燭龍的攻擊性。正好相反，燭龍幾乎是立刻的就意識到這代表了什么。

    ——祂的眼睛，回來了。

    眼前的一切在最開始的時候尚且還有些模糊，但隨著燭龍幾次翕合眼睫的cao作，很快就變的清晰了起來。

    當頭頂?shù)奶炜?、遠處的山林，日月星辰與鳥獸魚蟲都盡收眼底的那一刻，就算是燭龍這等的存在的心頭，也涌上了某種難以輕易用言語去描述和形容的情感。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龍尊，當在長久的失明之后，又突然重新得到了光明，這當中所代表的，也絕非是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所能夠闡述清楚的。

    燭龍的目光先是掃過眼前的一切，繼而朝著更遠的地方看去。那些山川鳥獸、花鳥魚蟲全部都盡收眼底，在燭龍這一雙墨點出的漆黑的眼瞳當中倒映出清晰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