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87節(jié)
指尖夾著的煙即將燃盡,秦青卓抽了最后一口,呼出的白煙很快就隨風(fēng)飄到了身后。 “都過去四年了,”秦青卓看著那支煙,“居然這么久沒抽過煙了……” 巷子盡頭光線很暗,不遠(yuǎn)處的路燈遙遙照射過來。從江岌的角度,能看到秦青卓低垂的睫毛在下眼瞼投出了一道晃動的陰影。 從剛剛秦青卓忽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江岌就覺得今晚的秦青卓跟以往不太一樣,有點落寞,有點難過,又有點脆弱。是他從未見過的秦青卓的另一面。 “那為什么今天會抽?”江岌問。 “我不知道?!?/br> 秦青卓垂眼看著煙頭一明一滅的火星,幾秒之后,聲音很輕地說:“大概是因為你吧?!?/br> 第79章 這句話說完,兩人再度沉默下來。 秦青卓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說,清醒時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對著江岌說出這樣的話,但或許是因為喝醉了,也或許是因為先前那個“生日這天可以縱容自己”的念頭,讓他想到什么便說了什么。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來,帶著寒意,將秦青卓吹得清醒了一些,也讓他的理智稍稍復(fù)位。 不應(yīng)該這樣的,他想,否則又成了故意吊著江岌。 火星燃到了煙蒂,一支煙的時間到了,秦青卓想自己該走了。 “那為什么今晚會來紅麓斜街?”江岌接著上一個問題問了下去。 秦青卓這次卻沒回答。 “也是因為我么?” 這場景讓秦青卓想到了那天傍晚江岌把他堵在墻根逼問的一幕。 江岌咄咄逼人,他則答非所問。 “太晚了,”秦青卓垂下那支拿著煙的手,“江岌,回去休息吧?!?/br> 他說完,要從江岌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江岌察覺到他的意圖,非但沒松手,反而將分開的手指插進(jìn)他的指縫之間,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手指。 “你上次說的話我回去好好想了一下?!?/br> 秦青卓始終低垂的睫毛終于抬了一下,看向他:“什么?” “關(guān)于那兩杯酒的?!苯б部粗?,“我覺得你說的不對。如果說人的感情真的是一杯酒,那一杯酒喝完了就應(yīng)該再倒一杯,人的感情也一樣,一段結(jié)束了就應(yīng)該整理好心情去面對下一段。人的過去之所以是過去,是因為你該往前看而不是往后看?!?/br> 他說完,等著秦青卓給出回應(yīng)。 但秦青卓又將睫毛垂了下來,將眼底的情緒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以至于江岌無法判斷他內(nèi)心的想法。 “給你講個故事吧,”江岌的語氣忽然變得放松了一些,“關(guān)于我小時候的,聽完了再走,好不好?” 秦青卓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根本無法拒絕江岌的請求,他點了點頭:“你說。” “我小時候,有一陣子生病了,”江岌聲音發(fā)沉,真的講起了他小時候的事情,“咳嗽得很厲害,醫(yī)生給我開了一種中藥沖劑,味道特別苦,我不愛喝,我媽就給我準(zhǔn)備了糖,每次等我喝完那碗藥,就獎勵我吃一顆糖。 “有一次她把藥端了過來,忽然有急事要出門,就放下糖讓我自己喝完了再吃。但是她一走,我就先把那顆糖吃了,想著吃完糖再喝藥也一樣。但是糖吃完了,我再去喝那碗藥,卻發(fā)現(xiàn)它比之前更苦了,苦得我一口都喝不下去,最后趁我媽回來之前,偷偷地把它倒掉了。” 他說完了,挺輕地笑了一聲,像是自嘲:“很無聊的故事,是不是?” 秦青卓卻仍舊沒回答他的問題。 于是江岌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對我來說,你就像是那顆糖一樣,我只有忘了那點甜,才能像以前那樣地活下去。所以其實剛剛我說謊了,我沒抽那支煙是因為……我站在那里,想著再等一會兒,如果你還是沒回那條消息,我就抽完一支煙,然后想方設(shè)法地徹底忘掉你。” 秦青卓閉了閉眼睛,他不知道該回應(yīng)什么,那種泛酸的那種情緒忽然成倍地在他的胸口涌了上來,有那么一瞬間他是想說些什么的,但發(fā)現(xiàn)自己又什么都說不出口。 這酸得幾乎要將心臟腐蝕的情緒讓他忽然意識到,他其實是喜歡江岌的——一邊喜歡,一邊卻又不敢接受江岌的喜歡。 這感覺他以前從未經(jīng)歷過,讓他飽受折磨的同時又極其矛盾,近乎痛苦。 他這才明白自己以往找的那么多理由其實全部都是借口,真實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在害怕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每一次在面對江岌直白的告白時,他總是下意識地想要躲閃江岌的目光,逃避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那告白越是熾熱和誠摯,他就越是想躲閃和逃避。 胸口的心動和悸動越是明顯,跟季馳分手后的狼狽畫面就越是會浮現(xiàn)在腦中。 他總是克制不住地去想,這一刻的心動真的不會在未來變成一把插向自己的利刃嗎? 江岌的喜歡真的不會在往后的相處中逐漸演變成又一次的背叛嗎? 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交付出去的真心會不會變成加倍的痛苦反噬回來? 于是他越是喜歡江岌,就越是不敢接受這段感情。因為被傷害過一次,就預(yù)料到下一次如果重蹈覆轍,自己只會被傷害得更深。 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寧愿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就選擇逃避。 或許停留在這一刻就是最好的,以后回想起對方,就總是會記起那一點甜。 不會變質(zhì),也沒有腐壞的可能——總比得到它,然后眼睜睜看著它腐壞要好得多。 江岌看著秦青卓,秦青卓越是不說話,他就越是想說下去。 或許今晚之后,這些話就永遠(yuǎn)都沒有機(jī)會再說出口了,那就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秦青卓不想聽他也要說下去,把這些天的所有想法都說給他聽。 “不止是今晚,這個月的每一天,我都特別希望自己能忘了你,包括現(xiàn)在也是,我甚至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之后,我還是那個背著一身債的,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你,活得像一條野狗一樣的混混?!?/br> “江岌,不至于的,”秦青卓這才開了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放松一些,“怎么說你現(xiàn)在都比以前變得更好了,這是好事。” “好事嗎,彭可詩也這么說,可能只有我不這么覺得吧。”江岌很輕地嗤笑了一聲,“說實話,我現(xiàn)在每天都覺得很痛苦,甚至想要過回以前那種麻木地活著、麻木地作惡的日子,想到我現(xiàn)在掙的錢、過的生活,還有在別人眼里的大好前途,都是踩在你受的折磨上得來的,我就覺得自己很惡心?!?/br> “江岌,別這么說……”秦青卓試圖說些什么,卻被江岌打斷了。 “可我又不得不這么做,因為得回應(yīng)你的期待,因為想離你更近一點。但我又經(jīng)常會想,這么做真的有意義嗎,你真的能看到嗎?這些想法,我每天都要翻來覆去地想上幾十遍、幾百遍,我覺得我快瘋了……” “所以為什么今晚要過來呢,為什么不讓我干脆下定決心把你忘了呢……剛剛一看到你,我就又后悔了,我覺得你今晚特別好看,我特別想記得久一點,我又舍不得忘了你了?!苯钌钗艘豢跉?,竭力平復(fù)著自己的情緒,“秦青卓,我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沒經(jīng)驗,不然你跟我傳授一點經(jīng)驗吧好不好?究竟要怎么才能把你忘了啊……” 他壓抑的嗓音里摻著啞,秦青卓聽來只覺得難受得要命。 明明不希望江岌再次受到傷害,明明也是希望江岌開心地活著的,但此刻這個十九歲少年所經(jīng)受的全部痛苦卻都是由自己帶來的。 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理應(yīng)是一段再美好不過的經(jīng)歷,卻因為自己三番五次的退縮和逃避而變成一種痛苦的折磨。 所以今晚為什么要過來呢,秦青卓也想問自己這個問題,事到如今根本無法退回到普通朋友或前后輩的關(guān)系,本該到此為止的,不再見面、停止這種對彼此的折磨才是正確的做法。 胸口那股酸脹的情緒直直地往上頂,激得他從鼻腔到眼睛全都酸成一片,酸得他頭疼。 “對不起江岌,我……”秦青卓艱難地開了口,卻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江岌閉了閉眼睛,長長地、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終究只是等來了一句“對不起”。 夠了吧江岌,他對自己說,別再說這些招人厭煩的話了,也別再貪得無厭地攔住秦青卓不讓他走了,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沒什么對不起的,不喜歡一個人又不是你的錯?!彼柿搜屎韲?,把自己失控的情緒全部咽了下去,“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今晚不該跟你說這些的。那個合約,如果你覺得為難,就當(dāng)它不存在吧,之前是我太莽撞了,以后我不會再去你工作室打擾你,你也不用刻意地躲著我了?!?/br> 這話說完,江岌微微偏過臉,看著地面上他與秦青卓重疊在一起的影子,意識到這或許就是從今往后他們之間距離最近的時刻了。 “以后就很難再有什么交集了吧,”他竭力地下定了決心,松開了秦青卓的手,“都過好各自的生活吧?!?/br> 這話像是跟秦青卓說的,更像是跟他自己說的。 “走吧,”他輕輕呼出一口氣,“我送你回去。” 他等著秦青卓先轉(zhuǎn)身往回走,但秦青卓卻沒動。 他看向秦青卓,卻發(fā)現(xiàn)昏暗的燈光下,秦青卓垂著眼睛,眼瞼下方好像濕了。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秦青卓哭了。 有那么一瞬間江岌覺得這只是自己的錯覺,秦青卓怎么會哭呢? 秦青卓明明一向冷靜、鎮(zhèn)定,對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 但幾秒之后他就意識到秦青卓是真的哭了,因為秦青卓看上去實在是太難過了。 “怎么了?”江岌慌了神,“別哭……我是不是說哪句話惹你不高興了?” 活到這么大,經(jīng)歷過從天上跌到谷底的生活,他什么場面都見識過,再煩躁的時候也能維持些許理智,然而在看到秦青卓的眼淚這一刻,他卻慌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我……我不是要逼你,”他忽然連話都有些說不順了,抬手幫秦青卓擦著臉上的眼淚,只敢用手背,怕指腹磨出的繭子刮到秦青卓的臉,“別哭,別哭,剛剛那些話我都是瞎說的,你別往心里去……” 但秦青卓還是在流淚,垂著眼睛,安靜地,不聲不響地流淚。 那些眼淚好像擦不完似的,很快就把江岌的整個手背都打濕了。 江岌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秦青卓好受一點,他本能地抬手抱住秦青卓,手掌覆住他的腦后,輕聲地重復(fù)著“別哭”。 秦青卓一哭,他的心臟就好像被浸到了具有腐蝕性的汁液里,一陣劇烈的酸疼。 他自責(zé)地想自己今晚為什么要說出這些話呢,明明沉默地陪著秦青卓走完這一段路就好了。 發(fā)泄式地說出這些話時,為什么就沒想到秦青卓聽了會難受呢。 他明明這么喜歡秦青卓,怎么舍得讓秦青卓在生日這天哭了呢。 天上落下了雨絲,那場自城東一路過來的雨還是在這一刻遲遲趕到了。 就這么在深夜的街頭相擁著站了一會兒,秦青卓輕輕地掙開了江岌。 他沒說話,抬手摘了耳機(jī)還給江岌,低著頭往車子的方向走。 江岌這次沒攔他,只是放下了胳膊,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他上了車。 坐進(jìn)車?yán)铮厍嘧靠吭谧魏蟊成?,閉上了眼睛,那種難受到翻江倒海的感覺還是在胸口翻騰,讓他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淌。 難受得要命,這輩子都沒這么難受過,五臟六腑似乎都扭曲起來。 前排的司機(jī)看出他情緒不對,沒多問,啟動了車子駛向了馬路。 外面下了小雨,雨絲打在車窗上,發(fā)出噼啪的輕響。 秦青卓抽了張紙巾,把臉上的眼淚擦干凈,竭力地緩了緩自己的情緒。 他低頭看向手里的唱片,上面印著的字是江岌的筆跡,豎著寫的“生日快樂”,旁邊還有一列字——“愿你有好眠”。 車子被改裝過,后排裝有放唱片的卡槽,秦青卓把那張唱片放了進(jìn)去。 下一秒,比車外更加清晰的雨聲淅淅瀝瀝地響了起來,第一首歌就是《輕啄》。 逼仄的車廂里,江岌的嗓音聽上去清晰而溫柔,像是在低低訴說著一段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