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美樂之吻 第43節(jié)
之后我注意到這個叫馬修·霍普的人每天都來圖書館,而且每天都與我坐在同一張長桌上,他只是偶爾和我打個招呼,剩下的時間都用在了看書上。 我發(fā)現(xiàn)他看的書很雜,喜歡研究古集,有些還很深奧,他會好幾種語言,西語、伯納語、薩斯語的原文書都可以直接閱讀。 有時候他會向我借些小東西,比如字典和紙張,也偶爾向我提出邀約,但都被我拒絕了。 直到某個周末的清晨,我早早來到圖書館,卻發(fā)現(xiàn)有人來得比我還早,霍普先生正獨自坐在一處飄窗上,窗子打開了,暖洋洋的春風(fēng)吹動潔白的窗簾,把他整個人都遮住了。 清晨金色的陽光下,他穿著黑色的襯衫和長褲,披一件白毛衣,整個人看上去溫暖極了。 聽到動靜,正看書的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輕聲說:“早,安妮小姐。” 發(fā)現(xiàn)他正在讀《時日集》,我忍不住搭話道:“‘流連往生,不如歸去’,這樣春光明媚的清晨,您卻在讀金修斯那令人絕望的詩句嗎?” “正因為一切都在復(fù)蘇,一切都欣欣向榮,所以才要知道一切都將終結(jié)于虛無。”青年闔上書本,雙眼望向窗外,藍(lán)色的眼眸中忽然閃過一絲寂寥。 我莫名觸動,又搭話說:“所以哲學(xué)家總是憂郁失落,苦惱于所有的規(guī)律和本質(zhì),卻不肯看一眼活在當(dāng)下的美景,正如你注意不到有只蝴蝶正落在你的肩頭?!?/br> 青年愣了一下,側(cè)頭看自己的肩膀,那里正落著一只金色的彩蝶,它輕輕煽動著翅膀,觸須微微抖動,像個偷偷與人親昵的小精靈,青年的眼神有些發(fā)亮,他用手指小心地托起它,輕輕放飛到了花叢中。 “知道嗎?就像我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家伙,也有人沒有注意過我,其實我也落在她肩頭很久了,一直期盼著她能偶爾看我一眼。”他深藍(lán)色的眼眸轉(zhuǎn)向我,像會說話一樣,正透過那清澈專注的眼神傳達(dá)著什么。 我的臉頰瞬間熱得發(fā)燙,不由得垂下了頭。 這天我答應(yīng)了他去河畔旁散步的請求。 午后,我們來到潑灑著金光的小河邊,他邀請我登船,然后他撐船漫游河岸,期間我得知他出身中產(chǎn)階層,父親是律師,但他喜歡哲學(xué),所以違背家人的意愿進(jìn)了哲學(xué)系。 我們聊了很久很久,從灑滿陽光的正午,一直散步到布滿晚霞的傍晚。 一開始他有些拘謹(jǐn),只慢條斯理地談?wù)撝娪昂退囆g(shù),可當(dāng)我們談?wù)撈鹉承畷r,他就變了,話題中充滿了張力,口吻也變得傲慢,我們甚至對一個哲學(xué)話題辯論了很久,他講話張弛有道,邏輯分明,總能抓住我的漏洞,迅速反擊,雖然有強勢進(jìn)取之態(tài),但稍遜我一籌時,卻反而更加興奮,說到某些一致的觀點時,他更是開心地長篇大論。 夕陽西下,我的腳都疼了,他卻仍興致勃勃,完全沒有要結(jié)束這場散步的意思,猶豫再三,我終于打斷他說:“抱歉,霍普先生,我有點累了,不如改天再聊?!?/br> 他恍然了一下,原本興高采烈的神情消失了,一雙眼睛有些失神地望著我。 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語氣慌亂地說:“我……我每天都在圖書館,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讀書?!比缓笪揖従徧痤^,輕聲說:“明天見?!?/br> 不等他再說什么,我就飛快地逃跑了,我怕自己臉紅的樣子被發(fā)現(xiàn)。 晚上,萬籟俱寂時,我還一直在想霍普先生。 雖然他是中產(chǎn)階層,可如果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就也算這個階層了,從談話上看,他也不是明妮口中熱切追逐權(quán)勢富貴的人,相反他還有點蔑視權(quán)貴,否則也不會放棄法律系而讀哲學(xué)系了。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是位冷靜溫柔的紳士吧,想接觸我,卻一直進(jìn)退有度,我三番五次拒絕,他也耐心等待,我從沒遇到過這么有風(fēng)度的人。 想到這里,我的臉更熱了,不由得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 之后我們經(jīng)常在圖書館一起學(xué)習(xí),偶爾也會一起散步,有一天傍晚,我們散步到河岸中庭的白色塔樓附近,那是一處純白色的圓形建筑,有八個拱門,里面擺放著鋼琴和樂譜架,一看就是音樂系的學(xué)生練琴休息的地方。 這個時間已經(jīng)沒人了,周圍很安靜,只有河岸上的水鳥撲騰著翅膀吟哦不止。 “安妮小姐,我們在這里休息一下?!?/br> 霍普先生停下腳步,走進(jìn)白塔,拿起一架小提琴,演奏起了《霍爾曼舞曲》中的一個樂章。 他的琴藝很棒,那悠揚浪漫,富于詩意的曲調(diào)讓人的心都莫名柔軟了起來,他長得那么高大,卻沒想到也會演奏這么甜美、純凈的樂曲,他一邊演奏,一邊凝望著我,嘴角掛著一絲令人臉紅的微笑。 我猶豫了一會兒,便坐到鋼琴前,隨著他的曲調(diào)與他合奏起來。 只是他有點壞心眼,演奏途中忽然換成了別的曲子,等我跟上,他又換了,弄得我手忙腳亂,生氣地瞪他。 見我瞪他,他又討好地?fù)Q回了《霍爾曼舞曲》,直到與我協(xié)奏完最后一個音符后,他才坐到我身邊,牽起我的手放在自己額頭處,然后緩緩下移到嘴邊,輕輕吻了一下。 我忙抽回手,緊張地坐直了身體。 他撩起額前的金發(fā),愉悅地笑道:“我們來彈點歡快的曲子吧?” 我欣然同意,先一步彈起《卡門之歌》。 這首曲子節(jié)奏很快,曲調(diào)激情澎湃,我們合作得很棒,偶爾與他對視時,我發(fā)現(xiàn)他笑得很暢快,是那種開心到眼睛都發(fā)光的快樂,而不是最初在圖書館結(jié)識時,他雖然溫文爾雅地笑著,眼底卻很冷漠的那種笑。 彈完這支曲子,我遺憾地說:“以前聽過一首《帕格尼幻想曲》,節(jié)奏非常棒,我很喜歡,可惜曲譜太復(fù)雜了,根本記不住?!?/br> “我有曲譜,明天送你。”他急忙說。 “我們可以一起彈?!蔽腋吲d地說。 這天晚上,我們一直約會到很晚,我不想去圖書館讀書了,在這個靜謐浪漫,纏繞著靜靜花香的春夜,我只想和他待在一起。 第二天是個陰雨天,下課后我打著傘向圖書館走去。 忽然有人跟上來,默默與我并行。 來人我認(rèn)識,他叫杰米·伊登,一位黑發(fā)黑眼的青年,是我的同學(xué),我經(jīng)常在圖書館看到他,但從沒跟他說過話。 “納西斯小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打著黑色的大傘,目光直視著前方說。 “什么事?”我不由地愣了一下。 雨越下越大,雨聲‘嘩啦嘩啦’的,傘面被打得砰砰作響。 不久后,我停在了原地,而黑發(fā)青年越過我,消失在了迷蒙的雨中。 一種從頭灌溉到腳的冷把我鎖住了,我仿佛瞬間喪失了五感,連灰蒙蒙的雨都消逝了沙沙聲。 腦海昏眩、窒息,腳步沉重地像灌了鉛,我還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這不可能吧?他說的那些事簡直像天方夜譚一樣,怎么可能發(fā)生在這陽光明媚的大學(xué)校園里呢?還有霍普先生……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沒去圖書館,而是跑去了教務(wù)處,一番詢問后,那里的管理人員明確地告訴我,哲學(xué)系新生中根本沒有一個叫馬修·霍普的人。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傘也遺忘在了教務(wù)處門口。 在小客廳涂指甲油的明妮看到我,愣了愣問:“你不是打傘了嗎?怎么淋成落湯雞了?” 我勉強笑了笑,拿起毛巾擦頭發(fā),然后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明妮,你聽說過秘社嗎?今天我聽到有人討論,似乎很可怕呢。” 明妮頭也不抬,悠閑地涂著鮮紅的指甲說:“一群貴族少爺閑來無事,湊在一起作惡罷了,不必少見多怪,不過秘社也的確是最有錢有勢的那搓人聚集的場合。幾年前有過一個傳聞,一個大少爺把一個女學(xué)生騙進(jìn)去,命她脫光衣服,像狗一樣跪舔每個新進(jìn)社員的皮鞋,如果她不肯舔誰的鞋子,那個社員就得在侮辱她和離社之間做個選擇,最后女孩舔了所有人的鞋子,大約還遭到了一些語言和身體上的羞辱,回家后就留書自殺了?!?/br> 我的心臟像是被重重地扯了一把,下沉再下沉,一直沉沒到不見天日的深淵,連四面八方的雨聲都化作了無數(shù)嘲笑聲,向我襲而來,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發(fā)抖的嗓音,顫抖著說:“太可怕了,難道就沒人管管嗎?” “當(dāng)然管了,可只有把女孩騙進(jìn)去的男生被開除而已,其他人寫了檢討就沒事了,大約家里都送上了厚厚的補償金吧,反正丑聞被壓下去了?!?/br> “那他們還在做這種事嗎?” 明妮抬頭看了看我,好笑地說:“別怕,只要你別跟陌生人到處走就行了,也不要輕信陌生人的追求,盡量躲開某些花枝招展的男人哦。” 這個晚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我藏在厚厚的被子里,卻冷得打顫,不管怎么環(huán)抱住自己,都沒辦法溫暖起來。我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又像是被打了一拳,混雜在惡心、憤怒的情緒中的,還有一種讓人遍體生寒的恐懼,他們像幽靈一樣,在黑暗中窺伺著我,似乎只要露出一丁點破綻,就會爭先恐后地把我撕碎,連同人格和尊嚴(yán)一起…… 第49章 第四十五章 因為淋雨我病了,在宿舍修養(yǎng)了幾天,可第一天復(fù)學(xué),那個人就把我堵在了回宿舍的路上。 “安妮,你去哪里了?”他憂心忡忡地站在我面前,垂著頭問我,“你臉色不好,是生病了嗎?” 我緊張地后退了一步,壓下逃跑的欲望,點點頭說:“下雨那天,我著涼了。” “看過醫(yī)生了嗎?我給你請一位。” “不用,休息了幾天,已經(jīng)好了。” 他從懷里取出一個棕色的木盒遞給我:“這是《帕格尼幻想曲》,我一直帶在身上,下次一起彈吧?!?/br> 我雙手接過來,抬頭看了看他溫柔專注的臉,心中越發(fā)冰冷。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用一副善良的面孔把別人推下深淵,卻沒有絲毫內(nèi)疚之感。 我凝望著他,心想自己做錯了什么呢?他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他移開視線,別別扭扭地說:“我每天都去圖書館,這幾天見不到你,我憂心得飯都吃不下,以后你不舒服了,一定要通知我。” 如果是以前,我會覺得他害羞的樣子有點可愛,而現(xiàn)在我只覺得他偽裝得太好,這個騙子實在太厲害了,我傻乎乎地落入了騙局,不僅沒有絲毫懷疑,還幻想著將來嫁給他。 以前威廉給我講過,新城有一些長相俊美的青年到處欺騙貧窮單純的女孩子,他對她們好,說愛她們,要娶她們,女孩子從小在貧窮和打罵聲中長大,沒有享受過任何溫暖,所以幾句好聽的話,一個溫柔的吻就能把她們騙離家鄉(xiāng),結(jié)果她們被口口聲聲說愛她們的男人賣入妓院,變成了妓女。 我比她們還傻,甚至還沒有得到一聲愛,一句愿意娶我呢。 “自從上次分別,我就一直想著你?!彼怪^,長長地嘆息道,“你的笑容讓我頭昏目眩,甚至在夜里都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我……我要向你道歉……”他停下腳步,一臉認(rèn)真地望著我,“有一件事,我欺騙了你?!?/br> 我握緊了拳頭,強迫自己壓下怒氣說:“是嗎?什么事?” “我怕你生氣,所以不敢說出口。”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深吸一口氣說:“其實我不叫馬修,我的名字是阿爾伯特·斯洛普。”說完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見我沒有反應(yīng),笑了笑說,“你果然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br> “我應(yīng)該聽說過你的名字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露出尷尬的模樣,撩起額前落下的幾縷發(fā)絲,又訕笑著捏了捏鼻梁,“我只是……沒什么……” “你為什么不說真名呢?” 他停頓了一下說:“我……最初我以為我們不會有很深的交集……所以……” “既然你覺得我們不會有很深的交集,又為什么三番五次找我?” 一陣料峭的風(fēng)吹過,連鳥鳴聲也顯得有些凄涼,他抬起藍(lán)色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會兒,低下頭說:“對不起,當(dāng)時我……每天無所事事,有些無聊……” “好吧。”我打斷他的話說,“既然如此,我們以后都不要再見面了?!?/br> 他愣住了,似乎完全沒預(yù)料到我會這么說。 我不再理他,往前走去,他攔住我的去路,焦急地說:“你說什么?難道就因為我說了個虛假的名字,你就不愿意再見我了嗎?” “沒錯!” “不要這樣,我向你道歉?!彼プ∥沂直郏艔埖卣f:“我們上次見面談?wù)摗渡滔矂 返臅r候,你還說里面那個孤獨者的種種過錯都是可以諒解的,為什么到我這里,就要冷酷地對待我呢?我發(fā)誓再也不會欺騙你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讓我快樂,求你不要為了這件事責(zé)難我,我……我喜歡你……” 我更鄙夷他了,此時他滿口甜言蜜語,表演得像個一往情深的男子,真是惡心至極。 “先生,我究竟為什么不打算再見你,你真的不知道嗎?需要我說得更明白嗎?”我毫不避諱地望著他,“有些事是那么無恥,那么污穢,我連提都不屑于提起,我今后再也不想看到你了?!?/br> 他震了一下,睜大眼睛望著我。 而我加快腳步,把他甩在了身后。 我以為某些人知道廉恥就不會再出現(xiàn)了,可我低估了他們無恥的程度。 第二天傍晚,我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又遇到了他,他擋在我的去路上,一雙藍(lán)眼睛緊緊盯著我,像是憤怒又像是埋怨。 我不屑地說:“你做什么?我想我已經(jīng)很清楚地告訴你了?!?/br> “你告訴我,我就要聽嗎?”他不再是以往那種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而是有些桀驁地冷笑道,“我要做什么,還沒有人能對我說不呢?!?/br> 原形畢露了嗎?我心里冷嘲,都是裝的,所有風(fēng)度翩翩的樣子,所有溫柔耐心的時光,全都是為了騙我!我為什么會那么傻呢?明妮提醒過我,薩沙也提醒過我,而我依然被人愚弄…… 我強作鎮(zhèn)定地挺起胸膛說:“那么法律呢?你知道跟蹤女性是犯罪嗎?糾纏女性是要坐牢的!你不怕我告訴警察,讓你身敗名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