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我這里借了10金普，鐲子卻沒有賣，他說：“我總覺得跟喬納森家牽扯太深不是好事，他們是一群壞事做絕的惡棍，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改邪歸正，還是裝模作樣，總之，跟他們來往的時候一定要小心?！?/br>
    威廉說的沒錯，那個家族與普通人的世界格格不入，還是少接觸為妙，我點(diǎn)點(diǎn)頭：“別擔(dān)心，明天我就回學(xué)校了?！?/br>
    可是第二天，我在車站等公共車的時候，還是看到了海涅·喬納森。

    他從一輛大得夸張的吉普車上走下來，滿含希冀地望著我說：“我送你上學(xué)吧?！?/br>
    陽光正好，灑在他金色的短發(fā)和睫毛上，看上去淺淡得仿若透明，那雙深邃的藍(lán)眼睛溫和地望著你，像一片安逸的熱帶海洋。

    我覺得自己的腳有千金重，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別這樣，我又不是野獸?！彼⑿χ嫖掖蜷_了車門，“只是送你去學(xué)校而已，上車吧?！?/br>
    我望著他的眼睛，搖搖頭，又搖搖頭。如果我愛他，也未嘗不能坐上他的車，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愛他。曖昧不清不是我的性格，與其讓他繼續(xù)糾纏，不如說個明白。

    公共汽車來了，等車的人推推搡搡，一窩蜂擠在門口，這個季節(jié)，車廂就像個巨大的蒸籠，炎熱不說，還混雜著各種惡臭的氣味。而且不早點(diǎn)擠上去，連張凳子都搶不到。

    我跑向擁擠的人流，對海涅揮揮手，大聲說：“不要再等我了，你走吧?！?/br>
    陽光太刺眼了，我看不清海涅的表情，只奮力地拼搶先登上汽車的機(jī)會。終于找到一個空位坐下來，有心思看一眼窗外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漸行漸遠(yuǎn)的道路盡頭，海涅一直站在那里，和散落在空氣的揚(yáng)塵一起變得虛幻飄渺。

    我身邊坐著一位滿臉大胡子的中年男人，他雙手漆黑，穿著泥濘的背帶褲，說話粗聲粗氣，身上還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汗臭味，他和幾個同樣裝束的人結(jié)伴而行，似乎是工友。

    他跟我打招呼說：“你是新城人？坐車去哪兒？”

    我謹(jǐn)慎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大胡子瞥了眼我背包里的書本，自顧自地說：“還在上學(xué)吧，城里就是不一樣，女人也上學(xué)，我女兒19歲時都是三個孩子的媽了，從沒上過學(xué)，現(xiàn)在也過得很好。要我說，女人沒必要上學(xué)，你看過《社會真理報》嗎？他們宣傳的一些東西很有道理?！?/br>
    他取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拉扯兩下，遞給我：“給你，你讀讀?！?/br>
    我好奇地接過來，發(fā)現(xiàn)這是普國社會工人黨的黨報，上面有各種新聞和社評。

    整個旅途當(dāng)中，我一直在讀這份報紙，我發(fā)現(xiàn)編撰這份報紙的主編莫斯利·斯特瑞拉是個指向性非常明顯的激進(jìn)主義者。

    社會新聞大篇幅地報道了窮人們的困境，借以抨擊執(zhí)政者，而社論多是在宣揚(yáng)普國社會工人黨的執(zhí)政理念和目標(biāo)，以及報道他們目前取得的成就。

    里面有一篇文章提到了對女性的看法，他認(rèn)為現(xiàn)在開放的社會風(fēng)氣，使女性逐漸趨向于墮落。

    ‘雖然女性工作，也為社會創(chuàng)造了價值，可這促使她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而不是家庭上，這對家庭的和諧穩(wěn)定造成了極大影響。家庭是國家的基石，家庭不穩(wěn)，則社會不穩(wěn)……’

    ‘女性是缺乏理性，充滿感性的生物，她們不能理智地看待世界，尤其當(dāng)她們能自由掌控金錢的時候，這種不理智會促使她們做出極端的行為，墮落為傲慢、驕奢的拜金主義者……’

    ‘女性是多么偉大啊，她們勤儉持家，哺育子女，照顧丈夫和老人，她們比男性更懂得忍耐和犧牲自我，所有樸實(shí)無華，勤勤懇懇的女性都應(yīng)該受到尊敬?？上Ы陙硗鈬鴤魅氲捏a臟思潮正在影響著我國的傳統(tǒng)女性們，使她們失去了作為女性來說最美好的品質(zhì)，甚至失去了對家庭，對父輩和丈夫的尊敬……’

    作者以一種自以為溫文爾雅、尊敬女性的口吻強(qiáng)烈控訴著女性外出工作的種種弊端。

    最后他主張，普國社會工人黨以繁榮經(jīng)濟(jì)為己任，努力提高男性就業(yè)率，使柔弱的女性不必從事繁重的勞動，能安心待在家里，照顧家庭。

    讀完后，我發(fā)現(xiàn)作者完全否決了女性作為一個完整的社會人進(jìn)行自我選擇的權(quán)利，還洋洋得意于對女性做出了最妥帖的安排。

    這讓我想起了伊麗莎白，jiejie嫁給了海涅三哥的那個中學(xué)同學(xué)。

    這次回去，我在街上遇到她了，她結(jié)婚了，可看上去不太好，一個人上街買菜，眼角還有隱隱約約的於痕。

    我跟伊麗莎白打招呼，本想跟她寒暄幾句，她卻以很忙為借口，匆匆走遠(yuǎn)了。自始至終，她臉上都掛著冷淡梳理的笑容，看上去客客氣氣，溫溫柔柔。

    仿佛只是一瞬間，曾經(jīng)那個鮮活、傲慢少女就凋零了，她變成大人了，是妻子，是母親，是成熟，是忍耐。

    生活給少女恣意的花期太短暫了。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半年時間一晃而過。

    我升入三年級了，又多了西語和伯納語的課程，為了跟上進(jìn)度，我每天只睡6個小時，除了照顧孩子還要陪伴凱洛琳女士，這一切讓我精疲力盡。

    某一天，穿上了嶄新的毛呢大衣和锃亮皮鞋的威廉來上城區(qū)看我，他告訴我夏天時收購的羊毛賣了個好價錢，整整賺了三倍多。

    “我打算在上城區(qū)租個鋪面。”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盯著四周高聳的大樓說。

    我好奇地問：“不在新城開店嗎？”

    威廉搖搖頭：“你不知道，這半年來新城的事態(tài)越演越烈了。雖然經(jīng)濟(jì)轉(zhuǎn)好，開了幾家大工廠，可那個葳蕤黨……就是普國社會工人黨，他們和其他黨派爭斗不休，整天抗議鬧事，街上亂糟糟的，所以我考慮過了，離開新城。”

    “爸爸怎么說？”

    “他叫我別把錢都花了，留下一部分娶個老婆。”威廉無奈地望天。

    我被逗笑了，打趣說：“我覺得爸爸說的有道理。”

    威廉沒有笑，他的聲音平靜地出奇：“事實(shí)上，爸爸給了我40金?！?/br>
    “這太好了！爸爸也支持你的事業(yè)。”

    威廉嘴角一翹：“說起來都要感謝內(nèi)力·約根森。”

    我已經(jīng)很久沒聽說過內(nèi)力一家的消息了，不由得愣了愣。

    威廉說：“我挺佩服那個老家伙的，菲利斯人做生意真有一套，他東山再起了，聽說做水泥生意，賺了一大筆錢。爸爸知道后氣得不行，就把這幾年的積蓄都給了我，他心里大概憋著一口氣?！?/br>
    “內(nèi)力和mama還有聯(lián)絡(luò)嗎？”

    “不知道?！蓖f，“他把mama接走也好，省得她在外面丟人現(xiàn)眼?！?/br>
    我沒有反駁他，父親和哥哥都埋怨著母親，仿佛胸口的一根刺，隨著時間的流逝，不但沒有遺忘痛楚，反而越扎越深了。

    又過了幾個月，威廉找好了門店和倉庫。到雨季的時候，店鋪終于開起來了，雖然生意不太好，但也能勉力維持。

    陰雨連綿的清晨，空氣潮濕陰冷，這種天氣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連衣服都濕漉漉的，不管怎么晾曬都一股霉味。

    “安妮，安妮?！蓖腊⑷鹉扔檬种馀鑫?。

    “干嘛？”

    “給我抄一下作業(yè)?！?/br>
    我悄悄遞給她，小聲說：“抄一部分，剩下的蒙上?！?/br>
    “蒙什么蒙？反正老師知道我是抄的?！彼碇睔鈮训卣f。

    “可老師會責(zé)怪我?！?/br>
    “真煩人，寫作業(yè)已經(jīng)是給他們面子了，還唧唧歪歪的，作業(yè)又不當(dāng)飯吃?！?/br>
    阿瑞娜當(dāng)然不在乎成績，我覺得她堅(jiān)持上學(xué)的主要原因是不想回家，她一直抱怨，家里已經(jīng)在為她物色丈夫了。

    “快放假了，你回新城嗎？”阿瑞娜問。

    “不，我要去哥哥那里幫忙，他在上城區(qū)經(jīng)營一家rou店。”

    “rou店？店在哪里？怎么沒聽你提過？”

    “只是一家小店，沒什么可說的，在西菲斯大街上?！?/br>
    阿瑞娜撇撇嘴，埋頭抄作業(yè)，可過了兩天，威廉告訴我，店里來了個大客戶，直接預(yù)定了接下來半年的牛排供應(yīng)，對方性格林福斯。

    我懷疑是阿瑞娜，于是送貨上門的時候，就跟著去了。

    我知道阿瑞娜家有錢，可是當(dāng)看到那座仿佛古堡一樣宏偉的豪宅時，還是瞬間失去了語言能力。穿過古色古香的長廊，和許多腳步匆匆的男女仆人擦肩而過時，簡直有種正穿越著古典小說或油畫的錯覺。

    一位廚師聽說我是納西斯rou鋪的，好奇地打量我：“你和阿瑞娜小姐認(rèn)識？”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們是同學(xué)。”

    “哦……”廚師的眼神更露骨了，十分不滿地看著我。

    “請問……阿瑞娜在家嗎？”

    “阿瑞娜小姐在樓上，你可以請示一下，看小姐想不想見你。”

    就連普皇在位時，我都沒聽過這么有階級性的話，像戲劇臺詞似的。

    “當(dāng)然了，請務(wù)必幫我請示?！蔽艺f。

    大約過了半小時，阿瑞娜乳燕投林一樣從樓上飛奔下來，笑著摟住我的肩膀：“你怎么來了？”

    “我來感謝格林福斯大小姐光顧我家的生意，你知道嗎？今年只做你家的生意，就能填飽我們?nèi)业亩亲恿??！?/br>
    阿瑞娜噗嗤一笑，得意地說：“這沒什么，只是吩咐一聲的事。”

    如果不是和她相處太久，知道她根本沒惡意，我都要懷疑她在故意氣我了。事實(shí)上，她是那種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的人，恐怕正得意洋洋于幫了朋友，還在期待別人誠心誠意地感激呢。

    我本該拒絕她的好意，可對我家來說，這筆生意代表著威廉賭上一切的生意打開了局面，畢竟之前只能算慘淡經(jīng)營。

    我思來想去，還是沒能說出拒絕的話，轉(zhuǎn)而打趣說：“沒想到你是住在城堡里的‘公主殿下’?！?/br>
    “我沒說過嗎？我爺爺是伯爵，雖然現(xiàn)在沒有貴族了，但房子和土地還在呢，何況我mama還帶來了那么多嫁妝?！彼贿呎f，一邊帶我跑上三樓，進(jìn)了她的臥室。

    那是一間兩居室的臥房，比我家還大。家具是白漆嵌金的，壁紙是暗紋百合花，巨大的帷幔大床上，白色紗帳在清風(fēng)的吹拂下微微浮動，一切都夢幻極了，仿佛童話。

    “快來，我給你看好東西。”

    她走到梳妝柜前，打開了一個三層的白色手提柜，里面擺滿了精致的小盒子和彩色小瓶。

    “化妝品？”我問。

    阿瑞娜拿起一個深藍(lán)色的玻璃瓶，在陽光下輕輕晃動，心滿意足地說：“這是我mama送來的，都是西國的高級貨。”

    “你mama在西國？”

    剛才還興高采烈的阿瑞娜忽然斂去了笑容，她放下瓶子，往床上一躺，不再言語了。

    過了一會兒，她向我招招手：“過來，陪我躺一會兒?！?/br>
    我搖搖頭：“不了，我剛才搬了生rou，身上臟。”

    她卻硬把我扯上床，別扭道：“沒關(guān)系，我可以換床單。”

    “好吧?！蔽艺J(rèn)命地躺在她身邊。

    她把腦袋拱在我頸邊，低聲問：“你mama也在你小時候就離開了，你怨過她嗎？”

    我望著雕有小天使和圣母像的彩繪屋頂說：“怨過，小時候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就開始想她，開始怨她，不過漸漸地，就不再想她，也不再怨她了，她好像逐漸變成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

    “可我怎么還在想她，還在怨她呢？她給我寫過信，信里說她不愛爸爸，和他在一起很痛苦，她也想帶我走，可是她不能，所以只能拋下我。她很自私不是嗎？自己逃跑了，留下我在這里忍受一切?！?/br>
    我還能說些什么呢，連阿瑞娜這樣的貴族女孩都無法隨心所欲地生活，我又用什么立場去勸她？

    “明天你能來一趟嗎？”阿瑞娜撐起身子看著我。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