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在一起就不要再皺眉了
日光毒辣,蓊郁綠柵欄外,一名清麗女子候在這里已多時。 綠蔭內(nèi),藏著一棟花園小洋房,幾位幫工在前庭打理草坪,其中一位老婦走了過來。 “陸小姐,你就進(jìn)去吧。哪有站在自家門口,不進(jìn)的道理,太陽又這么曬。” “我不進(jìn)去,我就在這里等?!?/br> 老婦無奈搖頭,這陸小姐長得一副柔順模樣,性子又倔又犟。欲再勸,圍欄門開了,一輛車自里駛出。 陸芝禾迎上去,車窗落下。 “她不進(jìn)就算了,我們陸家就當(dāng)沒她這個女兒!” “大哥,你再跟爸媽好好說說。刑律師那邊我們會去見,別走法律程序,好嗎?” 車上男子氣極大罵:“你不肯離婚,死活要賴在這攤爛泥中,那是你活該!但一門心思幫著那個姓常的來搞自己娘家人,爸都被你氣到住院了,你醒醒好嗎!這幾年我們對他如何,他慣性出軌這次攀上高枝了,又是怎么反過來咬我們陸家一口的!” 陸芝禾眼淚紛飛,“他知道錯了,他會改的。我再好好勸勸他,虧損的資金我們會補(bǔ)上,不會牽扯到陸家和你的。哥,求你了,看在孩子還這么小的份上!” “不準(zhǔn)拿你自己的錢和股份來補(bǔ)他的窟窿,先離婚,否則免談!” 無望地看著車駛遠(yuǎn),手機(jī)來電,陸芝禾抹掉臉上的淚。 “喂,請問是常華森小朋友的家長嗎?” “我是?!?/br> “哦,因?yàn)槟阒疤匾鈬诟肋^,只能你們家長本人來接他,我們放學(xué)快一個小時了?!?/br> “我馬上就來,麻煩你了!” 陸芝禾聽到那頭在喊她,“mama,快來接我!” “囡囡乖,mama馬上就來,你乖乖在那等我,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不能跟陌生人走,不吃陌生人手上的東西!” 小華森奔過來,一頭扎進(jìn)她懷里。 “mama,你今天又這么晚才來!” 陸芝禾抱著小小軟軟的稚兒,千瘡百孔之心也被撫平了,“對不起,mama錯了?!?/br> “那你明天要第一個來接我!本來有這么大一圈小朋友,結(jié)果后面只剩這么小一圈了。”小華森用小手給她比劃。 “好,明天mama一定早來!” 路兩旁的梧桐樹,遮天蔽日,走在樹下,好不涼快。 牽著兒子,依舊心事重重,小華森叫了她兩聲,才聽見。 “你又不聽我講話!”小華森嘟起小嘴。 陸芝禾蹲下來,“囡囡再給mama講一遍,好不好?” “我說我今天學(xué)會了變魔術(shù),我回家變給你看!” “這么厲害呀?” “我可厲害了!” “阿禾?” “這么巧?” 于曼琳夾一只手拿包,“我家老頭名下有幾棟房子在這附近,我過來辦一下手續(xù)?!?/br> 陸芝禾知曉她的史先生一個月前高壽病逝,想開口說節(jié)哀,又見于曼琳氣色姣好,實(shí)在擔(dān)不上她的寬慰,捏捏小華森的手,“叫曼姨了沒?” “曼姨好!”小華森仰起臉,眼睛亮亮,眉清目秀。 “真乖!”于曼琳半彎下腰,“長得這么好看,長大了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小姑娘!” “真希望他明天就長大?!标懼ズ虄?nèi)心悲楚,摸著兒子的頭,泫然若泣。 “我聽說陸伯伯住院了?”于曼琳問。 “我去了醫(yī)院好幾次,我爸媽都不肯見我。這次是真把他們?nèi)巧鷼饬?,我都不知道怎么辦好了?!?/br> 于曼琳沉吟,又問:“真要到起訴離婚的地步了?” “我……不想離婚?!眲e過頭,眼角有淚拭出。 “我是不懂你了,也不懂你那些情情愛愛,你還真打算便宜了別人,當(dāng)單親mama?。楷F(xiàn)在接個孩子,還要你親自來,司機(jī)呢,傭人呢?” “是我不放心別人,我怕……他那個女人?!背钤苹\罩著她。 小華森奶聲奶氣地說:“mama,你不開心嗎?” “沒有?!?/br> “那你怎么哭了?” “眼睛進(jìn)了沙子?!?/br> “那我給你呼呼。” 陸芝禾被兩只小手緊緊拽著,聽到他湊到自己耳邊小聲說:“mama,你不要哭。我今晚多吃飯,明天就長大!” 陸芝禾破涕而笑。 “好啦,這母子情深的,我都要被感動哭了。阿禾,你車停這旁邊的嗎?一起走吧?!?/br> 小華森趴在陸芝禾肩頭,又看見在校門口時,遇到的長得可好看的叔叔,還問他要不要吃生煎。 “mama,我想吃生煎?!?/br> 陸芝禾瞥見街對面剛好有家在賣,“那你和曼姨呆著等一會,mama去幫你買!” 長大后的常華森,在路的這一頭,他看到陸芝禾過街,然后是剎車聲,緊接著哭聲。他沒有一天,忘記過mama的樣子,這條梧桐路,反反復(fù)復(fù)地夢見,已走過上千次。 一開始,小小的他,驚慌失措,見到mama倒在血泊中,大哭著捂上眼睛。爾后,漸漸長大,當(dāng)有天再入夢時,竟已比小華森高出半個頭。常華森聽見小時候的自己,叫過他哥哥,大哥哥,最后是叔叔。 他不止一次地在夢中阻止過陸芝禾,用盡各種辦法,都失敗了,每一次的結(jié)局,都是無力地捂上眼睛。當(dāng)他長成大人模樣,在夢中,陸芝禾偶爾會被一個年輕男子拖住,她警惕又友善地笑笑:“對不起,我要去接我兒子了?!标懼ズ滩徽J(rèn)識他。 那一次夢醒后,常華森再也沒試圖阻止她。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來,見母子二人離開,跟著后面。常華森覺得這樣也挺好,不出意外的話,夢里的陸芝禾,還能見到中年發(fā)福的他,垂垂老矣的他。事已至此,他也是真的沒有了mama,連做夢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陸芝禾的囡囡永遠(yuǎn)六歲,還在等放學(xué)第一個被接走,要變魔術(shù)給她看。 這次,常華森在路上買了生煎。 他遞給小時候的自己,小華森退后兩步,搖頭,但咽了咽口水。 常華森笑,以前還能來這里聊天說話解解悶,如今連自己都不識得自己了。 小華森見他心情不佳,過來拍拍他肩說:“對不起,我mama不讓我吃陌生人的東西,我不想她難過?!?/br> “謝謝你?!?/br> “沒關(guān)系,我也不想你難過,我mama馬上就來了。” 常華森聽見陸芝禾在喚他。 一大一小都循聲望去,大的也想朝她奔去,小的那個已經(jīng)先他一步,飛奔近她身。 常華森噙著眼淚,目送陸芝禾走向死亡。 想伸手捂住眼睛,手卻被人牽住,有人在輕聲喚他。 “常華森,常華森?!?/br> 握著他的手,將他帶離。 孫瀅皓擰開床頭壁燈,“做噩夢了?” “夢見太多次,就不算噩夢了?!?/br> 孫瀅皓挪了挪,抱住他。 常華森低下頭來凝眸孫瀅皓的雙眼,手仍被他握著。 “小時候每當(dāng)我做噩夢了,我……奶奶就會摟著我睡,再睡下去就不會再夢到了。” “你不用特意避諱,我沒那么脆弱?!背HA森明了,另一只手擁他入懷中。 其實(shí),他有一陣沒夢見mama了,說巧不巧,就是認(rèn)識孫瀅皓之后吧。如今,又是被他帶著離開夢魘。 兩人抱得很緊,沒說話,暗夜里只余呼吸聲。 “在想什么?”常華森柔聲問。 “想把你的心剖開來看看,連做了什么噩夢都不愿意告訴我。你到底把我當(dāng)什么啊,泄欲工具嗎?” 孫瀅皓伏在他胸口上嗚咽。 常華森將他摟得更緊了些,仿佛心臟在流血,濕噠噠的??偹?,有人肯住進(jìn)他心里了。 輕輕柔柔地拍著孫瀅皓后背,常華森緩緩說:“我mama家姓陸,當(dāng)初我爸是靠著我外公做生意。mama去世后,外公很快也生病走了。陸家被我爸和繼母坑了一大筆錢,舅舅輸了官司,還坐了牢。那個時候,沒有人要我?!?/br> 孫瀅皓心被揪了下。 他對mama的死一直存疑,等稍微長大一些,便著手開始調(diào)查,重點(diǎn)懷疑對象必然是常董和繼母顧妍。他甚至還設(shè)法找到了當(dāng)天酒駕的貨車司機(jī),一個郁郁不得志的普通人。據(jù)說司機(jī)賠了很多錢,出事之后沒法再開車運(yùn)貨,經(jīng)濟(jì)拮據(jù),過得很不好。沒有人指使他,也沒有任何社會關(guān)系將他指向常華森疑心之人,那日純粹就是他喝多了。 十四歲那年,常華森在事故的調(diào)查報告里發(fā)現(xiàn),陸芝禾當(dāng)日駕駛的車,剎車系統(tǒng)被人動過手腳。 孫瀅皓悚然,“所以……” “所以,本來那天出事的應(yīng)該是我和我mama?!?/br> “是史太太?” “我也理所當(dāng)然這么想。” 碰巧出現(xiàn)在事故現(xiàn)場的于曼琳,嫌疑陡增。寒暑假時,常華森便央著于曼琳帶他去她滿世界購置的度假別墅。他去過夏威夷,迪拜和拉斯維加斯,最后在她波士頓的豪宅中,找到一部舊手機(jī)。 于曼琳很謹(jǐn)慎多疑,從不讓他單獨(dú)一人在她家。有次,她出門和人喝下午茶,常華森裝肚子痛,讓傭人開車去幫他買藥,才從柜子里翻到舊手機(jī)。 依舊沒有證據(jù)表明,她是否試圖謀害陸芝禾,卻有一段和他父親的談話錄音。沙沙的背景聲中,她問是否需要她的協(xié)助,以她和陸家的關(guān)系,可以幫得上忙。他的父親厲聲呵斥她,曼琳,不要亂來! 呵,他叫她曼琳。放下手機(jī),攤開手,握得太緊,竟被勒出幾道印。 繞了一大圈,那仍是個意外。 “一直沒有查出,是誰動過你mama的車嗎?” “那會警方都調(diào)查貨車司機(jī)去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而且車被動過手腳后,我和mama還沒坐上車,她就遇到車禍了,直接死因和剎車系統(tǒng)失靈無關(guān),那一條線索就被忽略了,也沒了下文?!?/br> 一片寂然。 “你知道什么叫一命換一命嗎?我的命是我mama的命,換回來的。如果不是我……” 孫瀅皓抬頭,望向他。 他知道,這些年常華森很想找個人來恨,實(shí)在找不到,便恨起了自己。 愛笑的人不笑了,孫瀅皓手指輕點(diǎn)他眉頭,“不要皺眉頭,跟我在一起,就不要再皺眉了。” 親吻很用力,擁抱很緊。 醒轉(zhuǎn)時,仍躺在他懷里。孫瀅皓怕弄醒他,一動也不動,安靜地任由他抱著自己。記憶中,這是兩人第一次相擁而眠,比之以往,都更為親密。 于曼琳翻過一頁頁紙,看著安晴不斷從浩如煙海的材料中,抽出那些重要的裝訂成冊,遞給她。 “大概就是這些了,法務(wù)和我一起審了一遍,沒什么太大問題。史太太,你再看看?!?/br> 于曼琳翻了兩頁,就放下,“你看過就行?!?/br> “那我拿去給常總,等他簽字就可以了?!?/br> “安安,”于曼琳叫住她,“你對小森了解多少?” 安晴猶疑一陣,勉強(qiáng)開口:“不太多,我們只是上學(xué)的時候有點(diǎn)交情,畢業(yè)后這幾年也沒聯(lián)系過?!?/br> 于曼琳瞄了她幾眼,笑著說:“你倒是挺幫他的。那依你看,合同是與他簽了,這里面風(fēng)險有多大?” 安晴坐下,“史太太,我再跟你挑重點(diǎn)說一下吧,主要是在——” 于曼琳抬手,“我的意思不在這份合同上,畢竟我是商人,我們有利益交換。你的專業(yè)能力,我信得過?!?/br> “那是……” “我是說跟他合作,這里面的風(fēng)險?!?/br> 安晴有些驚詫:“你信不過????” “說起來,那樣小的孩子能在異國順利長大,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是個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我這心里不太踏實(shí)。安安,你覺得,在他那兒,誰有份量可以充當(dāng)一下籌碼?他那個秘書?” 安晴心悸,“史太太,你的意思是……” 于曼琳支頤,“那天去他家你也看到了,他以前玩歸玩,什么時候把人往家里帶過?!?/br> “……那天……是我叫孫秘書去的?!卑睬缰е嵛?。 于曼琳斜睨她,似笑非笑,“你倒真的挺幫他的!” “行啦,我不過跟你隨便跟你聊一下,你拿過去讓他簽字吧?!?/br> 孫瀅皓接到安晴的電話,聽她語氣,似乎有急事聯(lián)系不上常華森。 “明天就是股東大會了,突然找不到他人,想問問你知道他經(jīng)常會去什么地方嗎?” 孫瀅皓帶著安晴,直奔他在靜安的住處。他這個人,除了公司和家,還會有第三個常去的地方嗎? 右手食指放上去,門應(yīng)聲而開。安晴驚異地瞪大眼,看孫瀅皓熟練地cao作指紋鎖。 兩人躡手躡腳進(jìn)去,見常華森趴在沙發(fā)上睡覺。 安晴將一袋文件袋放茶幾上,低聲說:“人還活著就好,我先撤退了?!?/br> 孫瀅皓本還想多說兩句,安晴已經(jīng)躥到門口去穿鞋。彎腰起身后,打翻了鞋柜上的儲物盒,清清脆脆一陣響。 這下,常華森被弄醒了,他看見坐一旁的孫瀅皓,“孫瀅皓,你入夢的本領(lǐng)真是越來越厲害了?!?/br> 再定睛一看,門口還站了一個。 常華森揉了揉眼睛,徹底醒了,“你們這在干嘛?” 孫瀅皓說:“安晴她聯(lián)系不到你,我們才來的?!?/br> 安晴陪著笑,點(diǎn)頭哈腰。 “什么事???” “那個文件袋里的,你看一下,簽完字股東大會時記得帶上!” 常華森打開來翻了兩頁,“就這事啊?” “嗯嗯,沒別的了?!?/br> 孫瀅皓也是一怔,顯然這不是什么要緊之事。 于是,他站了起來,“那我們就先走了,你接著睡吧?!?/br> 常華森張了張嘴,實(shí)在沒想到應(yīng)該說什么。 兩人一起下樓,“那個,你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這種程度了嗎?” 孫瀅皓直覺安晴此舉怪怪的,像在探尋些什么。他和常華森是怎樣的關(guān)系,畢竟他不能自作主張?zhí)鎯蓚€人解釋了,唯有沉默應(yīng)對。好在他知道,安晴這個人自帶梯子下。 過了一會,又聽她說:“你不需要陪陪他嗎?就讓他一個人可以嗎?” “雖然我是他秘書,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的。況且,他只是太累了,讓他一個人呆呆吧?!?/br> 安晴不住地點(diǎn)頭,嘴里念叨著“也是”。 孫瀅皓說:“安晴,你很聰明?!?/br> “哈?謝謝啊。”她抬頭,對孫瀅皓一笑。 “聰明的人,更要多考慮自己?!?/br> 敏感如他,對這番刺探,已有一些猜度。 安晴想嚼爛自己舌頭——笨嘴笨舌,要你何用。情報是有了,也全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