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南忽然想到了幾句流言。即便他新居此地，關(guān)于秦家當(dāng)年鬧得人盡皆知的所謂“笑話”也是聽過一二的。

    只是他從未做真，口口相傳極易以訛傳訛，加之詆毀秦見的話他怎么聽怎么膈應(yīng)，因而每每有人提及此事便被他巧妙的岔開話題。

    如今看來，流言并不全然作假，但他仍不愿將那些話、那些“真相”套在秦見身上，太過殘忍，讓人遍體生寒。

    秦見回避著宋城南的目光，激烈的情緒爆發(fā)后，他生出了一點悔意，雖然理智告訴他宋城南與那些作踐他的外人不同，但在這樣一個大年夜，在濃郁的飯香中，在膝頭放著一份沉甸甸禮物的時刻，他承擔(dān)不了哪怕一點點的來自男人的輕視。

    “很可笑吧?！惫喩ぷ拥偷统脸?。

    他又去摸酒，可手還沒摸到瓶身就被抽了一筷子，下意識的抬頭，對上宋城南帶著笑的戲謔眼神：“得寸進尺，不自詡祖國的花朵了？還是祖國的花朵改用啤酒澆灌了？”

    男人自勿倒了一杯酒，端起來放到唇邊，酒沫子輕輕粘在唇上，像是一個白色的吻，溫柔繾綣。

    和著酒香，宋城南的話頗有幾分匪氣：“沒什么大不了的，誰一輩子還不遇上點cao蛋事兒。”

    一飲而盡，空氣中漂浮的麥芽醇香似乎有催淚的作用，秦見迅速低下頭，好半晌才說道：“我聽你說過這句話。”

    “嗯？”男人的心上像壓著一塊巨石，臉上卻故作輕松，“哪句話？”

    男孩兒慢慢抬起頭，看了看宋城南已經(jīng)長長了不少的頭發(fā)：“我給你理發(fā)那天，你說誰一輩子還遇不上幾個cao蛋孩子?！?/br>
    秦見勾起唇角，笑容緩緩而出，他用舌頭頂頂腮，痞態(tài)復(fù)萌：“叔兒，過年了，要不我給你理理發(fā)？”

    “滾蛋。”宋城南在男孩兒頭上胡擼了一把，“少打我頭發(fā)主意，我也不喜歡櫻木花道?！?/br>
    一大一小對視片刻驀地笑了起來，正巧不知哪個cao蛋孩子在窗下放二踢腳，一聲鉆天的哨音之后，巨響轟然炸裂，秦見怔愣愣的看出去，他忽然覺得心間森嚴(yán)的冰墻好像也跟著這巨響轟然而倒，冰晶碎裂一地，每一個凌厲的切面都閃著他過往的種種不堪。

    如今，這些碎片再也不會像夢魘一樣張牙舞爪的包裹他、捆綁他了，他們?nèi)缤傺僖幌⒌牟◇w，丑陋地扭曲、枯萎，最終會猙獰的死去。

    冰堅之后，是久不示人的柔軟與脆弱，戰(zhàn)戰(zhàn)兢兢、誠惶誠恐，等待著一條新的出路，或是...再次走投無路。

    秦見將手插入柔軟的毛衣中，終于下了決心問道：“...宋城南，...你會走嗎？”

    “嗯？”

    “...你會離開嗎？...離開新發(fā)鎮(zhèn)?！?/br>
    男人沉默了半晌，拾起筷子吃了一口紅燒魚：“你做飯的手藝再精進點，我就不走了。”

    窗外的二踢腳接二連三，給男孩兒不尋常的沉默找足了理由。

    “少使喚佬子?！焙冒肷文泻翰叛b腔作勢的出聲，他將臉埋入碗里，略顯薄情的嘴唇悄悄翹起，細長鋒利的眼睛少有的彎了下來，眼底像開了一叢繁花，婉婉地鋪陳開來。

    忽然，宋城南的老式手機響了起來，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往出蹦的單弦樂回蕩在狹小的室內(nèi)。

    宋城南拿起手機，看清屏幕上的號碼微微皺眉，他猶豫了一瞬才接通了電話。

    “喂，媽?！?/br>
    秦見驀地抬頭，這個電話讓他有一點驚訝，因為宋城南從未提起過母親，其實關(guān)于他的生活和家庭，宋城南什么都沒提過，他不提，秦見就理所當(dāng)然的認為，他與自己一樣，是獨立的，甚至孤獨的。

    原來自己對于宋城南這個人知之甚少！

    這種認知讓秦見心里十分不痛快，當(dāng)宋城南放下電話的時候，他嘴一歪，不咸不淡的問道：“你還有媽啊？”

    宋城南的心思還在剛剛的電話上，聽秦見的話低低的罵了聲“草”，隨口回道：“誰還能沒媽啊?！?/br>
    “我就沒有?！鼻匾娪行┨翎叺目聪蛩纬悄?，在男人微微錯愕的目光中一把脫掉了自己身上已經(jīng)又小又瘦的白色毛衣，套上了酒紅色的新衣服。

    男孩兒頭發(fā)亂了，眼神也亂了，流霞一般的酒紅色也沒減弱他面上的冷硬，他再次重申：“我就沒有媽！”

    宋城南還沉浸在欺騙母親的自責(zé)中，他退伍轉(zhuǎn)業(yè)是瞞著宋母的，所以春節(jié)也沒回老家過年，依舊守著部隊的規(guī)矩，按時按點給宋母打電話報平安。

    他怕宋母有什么急事像以往一樣往部隊打電話，就把自己新的手機號碼告訴的宋母，今天大年三十，宋母想兒子了，便打了一通電話噓寒問暖。

    這邊負罪感未消，那邊又被遍身逆鱗的小獸齜牙盯著，宋城南無奈的笑笑，伸手彈了一下男孩兒下頜的軟rou：“大過年的，你給我消停點，再別扭，就別怪我不客氣了?！?/br>
    男人往秦見的屁股掃了一眼，頓時讓小獸立起了眼睛。

    “別鬧，”宋城南搬著男孩兒肩旁打量，“你皮膚白，穿紅色好看。”

    秦見沉默，他想起了女人。女人也白，也愛穿紅，稱得一張臉像枝頭的玉蘭，每次笑起來的時候就如同電視中花朵綻開的慢鏡頭，冰消雪融、春光漫撒。

    “...你mama現(xiàn)在在哪里？”宋城南沉吟了片刻還是問出口。男孩兒太敏感，也太容易受傷，有些事情如果一直密封在心中沒有出口，一旦爆發(fā)勢必后患無窮。

    秦見一怔，女人有多久沒被提起過了？曾經(jīng)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好事及八卦者口中的丑聞，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世事浮沉，早已被拋諸腦后，成了一段陳芝麻爛谷子一樣的舊聞。

    “她在監(jiān)獄?！鼻匾姏]想到自己會這么輕易的說出口，可能是坐在對面的人太過溫柔。

    沒錯，秦見就是能從宋城南冷硬的輪廓和堅毅的神情中看出溫柔。

    “龍河監(jiān)獄。”男孩兒輕嗤了一聲，“她不讓我去看她。以前不讓我去找她，現(xiàn)在就算進了監(jiān)獄也不愿意見我?！?/br>
    紅顏薄命，用在女人身上極為合適。

    女人叫白荷，人如其名，恰似一株婷婷不語、依水帶香的素色菡萏。

    她皮相好，只是投錯了胎，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家庭，家中人口多，待她并不特別。

    到了少女時期，白荷談了個無疾而終的對象，夢碎沒幾日，就被她的父親許給了新發(fā)鎮(zhèn)上有正式工作的秦鐵峰，成了能住北京高級平房，吃穿不愁的城里人。

    秦鐵峰好酒，這是婚前就有的惡習(xí)，白荷與他磕磕絆絆過了六七年，直到往日的天真的少女臉上帶上了被生活磋磨出來的苦悶，那個與她無疾而終的男人再次找上門來了。

    在男人猛烈的攻勢下，兩人舊情復(fù)燃，白荷毅然提出離婚，心意堅定到即便秦鐵峰不同意，私奔也要離開這里。

    只是走的時候她希望男人帶上秦見，因為...秦見可能是男人的孩子！

    這個消息過于震撼，連酒蒙子秦鐵峰聽了之后酒都醒了大半。

    原來，白荷婚后的一段時間，男人又糾纏上來，軟磨硬泡的與她茍合了幾次，好巧不巧，自那之后白荷就查出身孕。當(dāng)時她神情恍惚、坐立難安，大家以為這是初孕癥狀，其實女人終日焦慮是因為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個孩子到底是秦鐵峰的還是初戀男友的。

    紙終包不住火，秦家的秘密不脛而走。這則丑聞在新發(fā)鎮(zhèn)掀起了軒然大波，流言甚喧塵上，整個秦家被卷入又急又深的漩渦中，秦見的命運在那一年驟然改變！

    當(dāng)時的秦見只有7歲。

    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夕之間整個世界都變了。每天他的身上都落滿了各種眼神，打量的、戲謔的、嘲諷的、鄙視的...耳朵里灌滿了各種污言穢語，并不避諱的“竊竊私語”讓他過早的知道了有時語言的骯臟甚至于茅房，他驚訝甚至恐懼，為什么曾經(jīng)面目和善的鄰居，能面不改色的說出那般不堪入耳的話來？昨天還圍著女人夸贊的人轉(zhuǎn)頭就能罵她“婊子”？

    至此，他沒有了朋友，沒有了伙伴，只有周而復(fù)始的恥笑、侮辱和暴力...

    秦見覺得過去了這么多年，自己已經(jīng)強大到可以輕描淡寫的直面過去?？伤吖懒俗约?，那些經(jīng)年累月的傷痕即便結(jié)了痂，落了疤，還是會癢，會痛，會撕心裂肺。

    “你被全世界拋棄過嗎？我被拋棄過。”

    男孩兒將腿蜷在胸前，他望著墻角的蜘蛛網(wǎng)，那里只有一張孤零零的網(wǎng)，細腳伶仃的生物不知哪里去了，是不是也與人私奔了？

    “男人不喜歡我，覺得我太兇了?！鼻匾娡嵬嶙旖切Φ秒y看，“我小時候就不討喜，總是板著臉，后來又知道是他想帶走...白荷，我便更加討厭他，為了讓他離開白荷，我當(dāng)時想了很多很...幼稚的辦法，最后把他惹急了，說不管我是不是他兒子，他都不會要我，讓白荷做選擇，跟他還是要我?！?/br>
    言及此，秦見覺得自己會恨，恨得咬牙切實，可是他卻是抖的，手指輕顫睫毛忽閃，他打著顫音說道：“她選了跟著他，...離開我?！?/br>
    男孩兒向那扇禁閉的門看了一眼，苦笑這說：“他也是個可憐人，成了徹頭徹尾的活王八，被人家指指點點不說，養(yǎng)了七八年的兒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個雜種，他的這口氣也只能出在我身上?！?/br>
    秦見粗魯?shù)厝嗔巳啾亲?，將那股酸澀揉散：“很多人勸他帶我去做親子鑒定，可他......”

    男孩兒又看向墻角的蛛網(wǎng)上，眼神空空洞洞的：“我想過無數(shù)次他為什么不帶我去做鑒定，他往死里打我，卻在醉酒之后拿著我小時候的照片一遍遍叫兒子?！蹦泻狠p笑了一下，“他恨現(xiàn)在的我，卻愛以前的秦見，多可笑。”

    “過來。”在全世界都轉(zhuǎn)身離去之時，一個堅定沉和的聲音傳來。

    宋城南端起酒，攬過男孩兒的肩：“我12歲就偷喝我爸的老白干，喝了這么多年懂了一個道理，酒不能消愁，卻能慶功，來，為你的堅強、你的堅持和你的善良，干杯！”

    ......

    第33章 誰不會記賬

    秦見沒少坐警車，以往被抓的時候。

    這是他第一次以“良民”的身份坐在警車中，心里多少有點“別扭”。

    他聽著宋城南與站前派出所的警員們聊天，輕松隨意，沒幾句話便與人熟絡(luò)起來。秦見很喜歡聽宋城南講話，豪邁、實在、真誠，從無怠慢又不過分熱情，接人待物克己守禮、分寸得當(dāng)。

    沒人會不喜歡宋城南，秦見想。

    此時宋城南接過一個民警的敬煙，他笑著夾到耳朵上：“我們家小孩兒怕煙味兒，我盡量不在他面前抽煙，帶孩子真不是件容易事，這不還得讓你們和我一起憋會兒?！?/br>
    遞煙的民警將目光投向秦見，一臉玩味的說道：“這孩子怕煙？我執(zhí)勤的時候看他混在拉人頭的那幫人中機靈著呢，就沒見他吃過什么虧，身上帶著一股子狠勁兒，連那些地頭蛇都不怕。我還以為這樣的主兒應(yīng)該是個生猛的，沒想到還挺嬌嫩，小姑娘似的哈哈?！?/br>
    東北男人逗孩子向來葷素不忌，人民警察也未能免俗。秦見剛想立眼睛，就被宋城南一個無聲的眼神壓下，他撇撇嘴拉開車門丟下了一句：“下趟車快到了，我去閘口等著。”

    “唔”，民警點上了煙向車窗外的男孩兒背影抬抬下巴，笑道，“挺有個性啊，臉子撂的夠快的。”

    宋城南看著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谋秤盃科鹱旖牵骸靶〈题?，刺有多尖，肚皮就有多軟，這孩子不容易，勞您以后照應(yīng)點?！?/br>
    “放心吧?！泵窬冻鲆豢诖蟀籽?，“人民警察不會比社區(qū)主任做得少的?！?/br>
    剛剛車門都沒敢狠摔，秦見有點郁悶。警車內(nèi)的身影遙遙，吞云吐霧的瀟灑卻未打折，秦見看著，心中那一點點郁氣瞬間便消散了，像清晨的薄霧遇到陽光，即便繚繞了整個黑夜，也不敵一分帶著溫度的璀璨。

    秦見這幾天常常會想到那個充滿著二踢腳聲音的除夕夜，想到自己脆弱又矯情的狼狽相，想到空落落的蜘蛛網(wǎng)和自己泛酸的鼻子。

    每當(dāng)草草回想過這些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嘴巴的情景，秦見就會將思維放慢，記憶拉長，一點一點、一刻一刻，一幀一幀鄭重的去回味宋城南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甚至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像刻錄機一樣，秦見一次一次用深刻的回想，將那個夜晚的紋理脈絡(luò)，一點不差的刻進了自己的腦海中、骨血里，像笨拙的蚌掩藏著自己的珍珠一般，只會將真貴的東西，塞到自己最深的骨rou里。

    已經(jīng)很久不將年節(jié)放在心上的秦見，甚至在那晚許了一個新年愿望。

    希望宋城南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那晚過后，宋城南主動提出春節(jié)假期與他一起到火車站拉人頭，聽到這話時，秦見整個人都是懵的，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讓宋城南做到這樣？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細想。除了身世可憐還能是因為可愛？秦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又抽了一下鼻子，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不討喜的性格有點兒cao蛋。

    可是依此看來，宋城南極有可能是一個長相剛毅威武的男菩薩，善意泛濫普渡眾生。講通俗一點，就是一個見到一個可憐一個的花心兒大蘿卜。

    一想到可能會有其他小可憐分走宋城南的關(guān)注，秦見就十分不爽，他見過孤兒院里的孤兒?？蓱z又可愛，肯定比自己討喜。

    他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玻璃幕墻中自己的影子，左右端詳了一下那張臉，心想，宋城南曾經(jīng)說過自己皮膚白，這會讓自己看起來可愛些嗎？

    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秦見狠狠地爆了粗口！好在出站口閘口開啟大量的乘客涌了出來，讓他沒有心思在計較自己這一刻的惡劣想法。

    春節(jié)假期的游客比往常又翻了一番，但秦見的業(yè)務(wù)量卻不比從前。

    方斐被他媽接走過年，雖然不情不愿，倒也沒有反抗；劉祥被劉父劉母拉著走親串戶，只留秦見一人孤身奮戰(zhàn)。

    雖有宋城南過來幫襯，但秦見不舍得讓他冷著凍著，又不愿他被一些不耐煩的旅客斥責(zé)，因而好說歹說，哄著宋城南幫自己往酒店送客人。

    一個拉人一個送人，這幾天下來倒也配合得當(dāng)。

    晚上都是秦見做飯。半大不小的孩子對廚房這一畝三分地倒是喜歡，每次扎著圍裙進廚房的時候，都是勾著唇角的。

    也不問宋城南想吃什么，愛吃什么，自己拿了主意便煸炒烹炸，量大份足的一菜一湯，三個人剛剛好。

    好在宋城南一點意見全無，做什么吃什么，吃得極香，特別好養(yǎng)活。

    每到這個時候，碗筷的碰撞聲便會給秦見帶來極大的滿足感和幸福感。也只有這個時刻，他才覺得宋城南是需要他的，自己是有價值的，他比那些還沒出現(xiàn)的小可憐多了那么一點微弱的優(yōu)勢。